有姝極目遠眺,表情淡漠,寬大衣袂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頗有幾分得道高人的姿態。待路人看夠了他才轉身回店,關上門后用力揮舞拳頭,一雙眼睛賊亮賊亮。可憐外面那些人已被“神算子”蒙蔽大半,還當他多么詭譎莫測,手段超凡,又哪里知道私底下他是這副狗性兒。
周氏醫館的學徒們也躲在街邊看熱鬧,回到店里把事情經過講給周妙音,末了問道,“周姐,兩次都被他算準了,莫非他真有幾分道行?”
周妙音眸光幾變,最終搖頭,“不可能,咱們的命運全憑自己決定,沒有所謂的老天爺。他定是從誰嘴里聽來的。”
“若是偶然聽說,那些人怎會接連死去又抬到仁心堂?仿佛上趕著讓他揭穿一般。世上沒有這么巧的事吧?”
“都說無巧不成書,萬一就這么巧呢?”周妙音詞窮了。
學徒們有的點頭,有的沉思,還有的心生動搖,但無論旁人信不信,有姝該怎么裝逼還怎么裝逼,小病小痛絕不看,寧愿一分錢不賺也不會降低仁心堂的格調。于是又過三天,烏衣巷的曹大人抬著自家老爺子找上門來。
他不敢隨意跨入仁心堂,只得把尸體擺在臺階上,拱手道,“宋神醫,家父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您若是救了他,絕不會違反天條,還請您略施援手。”
違反天條?你當我孫悟空呢?有姝嘴角抽-搐,照例走到門外掐算一番,擺手道,“老爺子與我無緣,不能救,你抬回去吧。”
“是不能救還是救不了?”曹大人救父心切,不免使出激將法。
有姝并未上當,附在他耳邊低語,“你父親行善積德,自有福報。老天爺讓他此時過世,是把福報延續給曹家子孫。若是我沒算錯,你之所以急著救他,只因再過半月就要升任左監軍一職吧?若恰逢丁憂,這職務怕是與你無緣?”
曹大人滿臉駭然地點頭,“正是!宋神醫果然高人!”
“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若是升任左監軍,必會卷入一樁貪墨軍餉的重案,替上任監軍背了黑鍋以至于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你父親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你,你安心回家服喪吧。”有姝揮揮衣袖,一派云淡風輕。
曹大人聯想到最近郕王在軍中的種種調配,越發對此深信不疑,片刻后竟已汗流浹背,膽裂魂飛。他當即跪下,連磕了三個響頭,誠心誠意道,“宋掌柜點化之恩曹某沒齒難忘。日后您但有驅使,曹某莫敢不從!”話落舉手高喊,“把老太爺抬回去治喪!”
一行人浩浩蕩蕩而來又浩浩蕩蕩而去,叫圍觀者看得目瞪口呆,驚疑不定。他們聽不見宋掌柜與曹大人說了什么,但越是如此,越覺得宋掌柜深不可測。
有姝覺得聲勢已足,這才提起毛筆,在門外的牌子上加了兩行字:一,惡貫滿盈之徒不救;二,無緣者不救;三若心情舒爽,見者必救;四,若心情不爽,天王老子也不救。
瞧這口氣,簡直大破天了!但圍觀者只喧嘩了一陣就紛紛閉口,表情顯出幾分畏怯。宋掌柜一連拒了三人,雖有推脫之嫌,卻早已傳出料事如神的名聲,這可比只懂醫術的大夫高明太多,也難惹太多。
“宋掌柜,您幫我算算命吧?”有人大著膽子上前。
有姝指指頭上的牌匾,“這里是醫館,不是算命館,莫要無事惹事。”那冰冷淡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件死物,把好事者硬生生嚇唬走了。一時之間,仁心堂又變得門可羅雀。
郕王早已得到消息,此時正在回味,“軍餉貪墨一案,有誰透了出去?”
“啟稟王爺,絕不會有人透露消息。”暗衛篤定道。
正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郕王自然不會懷疑自己的心腹,沉吟道,“莫非真是算出來的?”
“也只能這樣解釋。”暗衛拱手。
“這曹莫言還真有幾分運氣。若是他自個兒往泥潭里跳,在諸位藩王一氣攪混水的情況下,本王要想保他怕也無能為力。”郕王頷首,“此卦精準。”
候在一旁的張貴連忙進言,“王爺,宋掌柜越看越不似凡人,您那病……”
郕王還是那句話,“再看看。”他喜歡少年為了自己的病上躥下跳的模樣,總忍不住逗弄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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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牌子之后,有姝讓李狗蛋,也就是李狗剩的哥哥看好店面,自個兒溜溜達達去了周氏醫館。
跑堂伙計伸手攔門,諷刺道,“喲,宋掌柜又來搶生意了?你瞅瞅,這是你說治不好的王公子,他今兒康復出院了。”
有姝踮腳一看,果然是王公子。與半月前的骨架子比起來,他現在豐潤很多,臉頰亦透出健康的紅暈,全不似大病初愈的模樣。兩個美貌丫頭一左一右攙扶,王夫人墜在后面,正對周妙音千恩萬謝。
有姝搖搖頭,篤定道,“你別跟我橫。我說他這個病治不了就是治不了,反彈起來更厲害。”不過半月就讓骨瘦如柴的人恢復正常體重,這絕不可能,除非周妙音身上也有迅速補充元氣的靈物,譬如陰陽元氣符之類。
伙計正欲反駁,卻聽王夫人氣勢洶洶地罵道,“哪里來的小雜毛,竟這般詛咒我兒?來人啊,給我打……”話音未落,一名丫鬟迅速跑到她身邊,把宋掌柜最近的事跡一一告知。
王夫人骨子里還是迷信,不敢輕易得罪此類人,忙擠出笑臉賠罪,然后悻悻離開。
周妙音沖有姝略一拱手,勸說道,“宋掌柜,令兄的死雖是我引起,卻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你若心中有怨,咱們私下解決,不要鬧到醫館里來。擾了我倒是其次,莫擾了病人求醫。”
令兄?宋忍冬?他與我有何干系?有姝正欲開腔,就見主子大步而入,面色鐵青,“宋有姝,你那牌子是怎么回事兒?”暗衛只稟報了曹莫言一事,并未說他換了牌子,故而郕王差點被閃瞎眼。
正想酸周妙音幾句的有姝立刻慫了,囁嚅道,“就,就是那么回事兒啊。”
“你怎如此任性?天王老子也不救,這句話是你能說的?快些把那四個字涂掉,免得被人抓-住把柄!”郕王盡量壓低聲量,見少年梗著脖子不動,只得命暗衛前去處理,末了扶額嘆息。
周妙音見二人貼在一起竊竊私語,你拽住我衣袖,我握住你肩膀,姿態密不可分,心中不免升起某種古怪的感覺。她正欲上前打招呼,就見張貴拎著一個小箱子進來,諂媚道,“宋掌柜,王爺搜集了許多珍貴醫書,現在全擺在仁心堂門口,您快回去清點清點。”
“你送我醫書做什么?”有姝是個狗性兒,犟一會兒又開始喜滋滋地搖尾巴。
“自是讓你好好磨練醫術,別整天裝神弄鬼。”郕王并不知道自己眼里滿是柔情。
“那你有沒有送書給周妙音?你如果送過她,我就不要了。”有姝頭一次明白什么叫嫉妒。他其實不想與周妙音計較攀比,但總也忍不住。
被人如此下面子,郕王本該生氣,但不知怎的竟十分想笑,正欲開口解釋,卻聽周妙音主動否認,“宋掌柜切莫多心,我與王爺不過是普通的醫患關系。王爺那里藏書豐富,我只借過幾本,現在都已歸還。”
有姝這才咧嘴傻笑,兩個小梨渦若隱若現,十分甜膩。郕王看著可心,也跟著笑起來。
周妙音卻眸色微沉,心如蟻噬。王爺容貌俊美且出身高貴,她哪能不動情?奈何對方看似親和實則高不可攀,她也只能默默退守,原以為耗上幾年、幾十年,總能把這塊石頭捂熱,卻沒料宋有姝未捂,他就熱了。他會操心宋有姝的前途,會在意他的言行舉止,會沖他發怒,也會與他一同微笑。種種跡象表明,王爺已把對方納入心門之內,而自己卻還在這扇堅固厚重、冷若冰霜的大門外徘徊。
她不甘極了,看著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終于慢慢垮下肩膀,哪料尚未走出大門,宋掌柜又尾隨一對母子轉了回來,言之鑿鑿地道,“你這病……”
“唯有我能治是吧?”周妙音迅速打起精神,上前攙扶老婦,強硬道,“宋掌柜,這位老人家得了白內障,我已經安排好手術計劃,請你不要胡言亂語攪亂病人心緒。你說我能治的病你都能治,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有些病你還真治不了。王爺既然送給你許多醫書,你就趕緊回去鉆研吧,沒準兒過個十年、二十年,咱們能平等地坐下來談醫論術,現在卻是有些早了。”
她原本不是這種尖酸刻薄的人,但只要一想到王爺對待少年別樣溫柔的態度,就難以控制內心的焦躁與嫉恨。
有姝氣得雙頰鼓動,正欲辯駁就被攙扶老婦的壯漢擠開去,斥道,“你就是那個‘唯我能治’?搶人搶到周大夫醫館里來了,簡直豈有此理!我娘得的可是目障之癥,世上除了周大夫,還真沒誰能治。”
不就是最粗陋的,缺乏麻醉、無菌條件、散瞳、上方角膜緣和顯微鏡的囊外摘除術嗎?術后視力只能勉強提升至0.1,還是個半瞎,若感染炎癥很有可能變成全瞎,有什么好得意?但問題不在這里,問題是老婦根本沒得白內障,是周妙音誤診了!
有姝本想解釋,卻被郕王捂了嘴,夾在胳膊下,施施然離開醫館,“你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學醫,別干這些丟人的事。”
有姝掰開他大掌,委屈道,“你竟然看不起我堂堂鬼醫,當心來日-你高攀不起。”
“鬼醫,誰給你取的綽號?”郕王挑眉,心道這綽號比“唯我能治”還難聽,總有一股耐人尋味的感覺。若是他去過現代就會明白,這感覺用“中二”一詞形容最是貼切。
有姝臉頰漲得通紅,囁嚅道,“我自個兒封的。”
噗嗤!張貴與眾侍衛一個沒忍住,竟齊齊噴笑,連郕王都有些前仰后合,站立不穩。有姝連忙掙脫束縛,替他拍打胸口,見他慢慢恢復平靜才竄天猴一般沖到周氏醫館門口,喊了一嗓子,“周妙音,千萬別給老人家開刀,小心遭雷劈!”
“說什么呢?你才遭雷劈!又犯病了是不是,小心我拿掃帚打人了!”跑堂伙計氣沖沖地追出來,有姝卻早就跑遠了,轉臉看見被涂黑一大塊的招牌,表情瞬間垮掉。
郕王正握著一支毛筆,把“天王老子也不救”改成“誰來也不救”,氣勢雖然有所欠缺,但好歹沒犯什么忌諱,然后把剩下的紅墨點在少年眉心,爽朗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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