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誰？”濯日子目光沉沉，盯住這道風流懶散的身影。</br>　　魚初月悄悄拽著那件落在地上的灰色長袍,借著濯日子和劫打斗時攪起的風勢,不動聲色往后退了許多。</br>　　他的衣裳就像是驅邪靈符一樣，周遭那些隱在黑霧中的魔物避之不及,給她騰了一塊干干凈凈的地方。</br>　　她得避開戰局，以免被殃及池魚。</br>　　劫的聲音變得陰冷了許久，終于有了一點魔物的樣子。</br>　　他陰惻惻地笑道：“我是你爹。”</br>　　魚初月：“……”</br>　　敢情他當初就是這么激伽伽羅打賭的。</br>　　“找死。”濯日子不再留手。</br>　　圣人級的戰斗，魚初月如今的眼界明顯就跟不上了。</br>　　不知是因為招式返璞歸真,還是因為濯日子不想鬧出太大的動靜,總之，這位圣人并沒有施展那些大范圍的絕技,而是蓄殺招于毫厘之間,招招奪命。</br>　　在魚初月看來,濯日子站在原地幾乎沒有動上一動。</br>　　但看劫那一邊便能發現,這個圣人的招式是至為凌厲的。</br>　　劫很快就穩不住人身。</br>　　他化成了灰霧，與濯日子看不見的殺招纏斗。</br>　　時不時，那灰霧便會轟然一散，本該沒什么實質，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身體受到了恐怖的撕裂傷害。</br>　　“剛吃過人么？呵，若不是魔體沾到了人界的香辛料，我還真是摸不到你行跡。”濯日子踏前一步,臉上正氣凜然,“原來是霧魔。難怪感覺不到魔息,這周遭的霧,便都是你的魔息。待本圣打散了這黑霧，看你還能往哪里逃！”</br>　　聽到這話，魚初月的心臟不禁一個‘咯噔’。她做的烤肉，讓劫暴露出了弱點嗎？</br>　　劫的身影凝聚起來。</br>　　臉上已不見絲毫散漫頹喪。只見他眉眼低壓，殺氣化成邪笑，挑在唇角，“發現了我的秘密啊，這可如何是好。”</br>　　濯日子冷冷一笑：“不用愁，你活不過今日。”</br>　　魚初月的心臟再次怪異地跳了跳。</br>　　他說‘發現了我的秘密啊’這句話的時候，神情、語氣，竟與崔敗一模一樣！</br>　　她目光復雜地望了他一眼。</br>　　忽然就明白了為什么伽伽羅會賭輸。</br>　　他是霧魔，只要周遭有魔霧，便能將真身化入任何一處，自然是站著給別人殺，別人也殺不死。</br>　　但是只要知道了他的秘密，他的弱點就會清楚地暴露出來——他只能存在于霧中。</br>　　難怪他離開魔界就會死。</br>　　魚初月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br>　　濯日子發現了他的弱點！</br>　　他會死！</br>　　一旦他死了，他這件衣裳對周圍的魔物就再沒有任何威懾力。只要它們膽敢湊上來，就會嗅到她身上的活人氣息！</br>　　趁他還沒死，帶上他的衣裳逃跑？</br>　　魚初月很復雜地望了他一眼。</br>　　‘這是個魔。’她告訴自己，‘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得留著性命，將濯日子是壞人的事情告訴大師兄！’</br>　　她抿了抿唇。</br>　　走！</br>　　眼睛里閃過堅定的光。</br>　　她將地上的灰袍拖得更遠，約摸著逃出百丈之后，才將它抓了起來，往背后一披，向著正北方向直直跑去——上一次日落時，她便記下了大致的方向。</br>　　魔界位于仙域正南方，往北走，肯定沒有錯。</br>　　離開了那只霧魔的庇護，她再一次感受到魔息的陰冷惡意。它們不斷往她受傷的地方鉆去，呼吸里很快就帶上了發霉的血腥味。</br>　　周遭都是魔息，她沒辦法調息，也沒辦法補充靈氣。</br>　　護住臟腑的靈氣快速消耗，體溫迅速降低。</br>　　前方只有無窮無盡的翻涌濃霧。</br>　　前后左右，都是一模一樣的景象，好像落進了無盡的深海一般，看不到任何盡頭和希望。</br>　　哪怕頭頂上方有一輪淡白的太陽，也無法給人帶來絲毫安慰——她一直往前走，感覺卻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樣。</br>　　身后時不時傳來恐怖的轟撞聲。</br>　　頭頂上方的濃霧被震出了一道道擴散的波紋。</br>　　看這余波，便知道劫一定是被濯日子逼出了真身，不得不與這個圣人硬撼。</br>　　他會死嗎？</br>　　一定會的吧。</br>　　魚初月抿緊了唇。這只魔物，把她帶出了伽伽羅的魔殿，還打算抓魔龍，讓她離開魔界去替他買吃的。</br>　　她覺得在他的手中保住小命好像已經不是問題了。假以時日，她必能成功脫身，說不定還當真可以和他成為朋友。</br>　　她并不希望他死去，可是她沒有任何辦法。</br>　　就算她留下來，也無法給他提供一絲一毫幫助，只會成為拖累。</br>　　此刻她能做的，便是活著離開魔界，將濯日子是叛徒的消息傳回天極宗，只有這樣，這個叛圣才會受到應得的懲罰。</br>　　魚初月緊了緊肩上的長袍。</br>　　他的衣裳上有淡淡的竹葉香，這讓她感到十分困惑。</br>　　在這個滿是霉味的世界里生活，吃那些腥臭的魔物，他的身上怎么會有這般清新雋雅的味道？</br>　　‘劫，希望你能活下來。’</br>　　魚初月嘆息著，加快了步伐。</br>　　約摸著走出近千丈之后，身后極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鳴。</br>　　魚初月心頭一緊。</br>　　氣浪翻涌，頭頂上的黑霧被猛地推向四周，恐怖的沖擊波席卷而來，她心頭一寒，非常及時地合身向前一撲，撲倒在濕沉冰冷的黑色大地上。</br>　　即便蜷縮在地，身體也被那震蕩波掀飛了起來，像一片沒什么重量的樹葉一樣，打著卷，滾向前方。</br>　　在天量天時，她受到的就是震蕩內傷，此刻真是傷上加傷，痛上加痛。</br>　　鮮血從口中噴出，逆光訣破了。</br>　　“砰！”</br>　　后腰撞在了一塊隆起的大石上。</br>　　魚初月兩眼發黑，抓緊了裹在身上的那件大灰袍，將整個身體都縮了進去。</br>　　腹部針扎一般劇痛。</br>　　體內的靈氣如同寒夜中的一堆小篝火，很快就熄滅了，余溫也迅速消失，根本抓握不住。</br>　　魔息侵入受損的臟腑。</br>　　再這么下去，她一定會死在這里。</br>　　魚初月掙扎著爬起來。</br>　　她身上的灰袍對魔物仍有威懾力，它們發現了她，迅速聚了上來，不敢發起攻擊，但也不愿放棄這塊到口的肉。</br>　　它們遠遠近近地吊在她的身后，越聚越多。</br>　　魚初月踉蹌走了兩步，撿一塊尖銳的石子，在方才撞到她后腰的大石頭上刻下一個‘濯’字，然后畫了一尾簡筆的魚。</br>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遠，只能盡可能地留下線索。</br>　　以免崔敗千辛萬苦尋到這里，卻是一無所獲——等等，她哪來的自信，崔敗會深入魔界來尋她？！</br>　　魚初月垂著頭，笑出了聲。</br>　　“我真是……”</br>　　她回頭望了望遠處。</br>　　那邊再無打斗的動靜，一切都結束了。</br>　　“伽伽羅，你爹沒了。”魚初月像自嘲一樣嘆息著苦笑道。</br>　　她繼續往前逃。</br>　　周遭的魔物越纏越緊，有時候她得將胳膊裹在灰色袍子里，用力揮向它們，才能把它們暫時驅離她的身側。</br>　　她撐不了多久了！</br>　　眼前出現了一座山。</br>　　周圍全是黑霧，十丈外便無法視物，她不知道這座山有多高，也不知道從旁邊繞要繞多遠。</br>　　思忖片刻，她決定上山。</br>　　在高處留下信息，被人找到的可能性會更大些。</br>　　此刻，她心中最惦記的事情已經不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是把叛圣的名字留下來。</br>　　她開始攀登。</br>　　這是一座黑石山，深深淺淺地覆著那種陰冷潮濕的黑色泥土，一腳踩進去，濃郁的霉味便會散出來。</br>　　她大口喘著氣，吸入越來越多的魔息。</br>　　“我可能不行了。不知道死了之后，能不能再見到爹和娘。”她這樣想著。</br>　　眼前時不時便會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她忽然驚覺，從前的山村生活、爹和娘的面容，其實在記憶中早已經褪了色，像是隔了一輩子——她被奪舍的時候不過十五歲而已，而瑤月卻是用她的身體生活了三百年。</br>　　三百年時光侵蝕，除了對瑤月的仇恨之后，其余的一切，早已經淡了。</br>　　只是從前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br>　　“大師兄找不到我，應該會難過吧？”</br>　　新生的她，已經有了新的羈絆。</br>　　眼前的景象時不時便會重重一晃。</br>　　她已有些撐不住，走路開始踉蹌了。</br>　　她盡可能地尋找那些看起來比較結實的石塊，把叛圣的名字和自己的標記用力地刻畫上去。</br>　　突然，后頸被魔物咬了一口。</br>　　尖尖利利的牙齒刺入皮膚，雖然她及時揮開了它，但鮮血還是洇了出來，吸引了更多的魔物。</br>　　她繼續拖著沉重的身軀往山上爬。呼吸里的血腥味和霉味越來越重，走了不知多久，腳下忽然狠狠絆了下，骨碌骨碌往下滾了幾十丈，摔了個七葷八素。</br>　　腹中刺痛愈烈，她掙扎了幾下，發現鼻腔里已全是陰潮沉重的魔息，像是溺水一般，再爬不起來了。</br>　　她蜷縮起來，將身體盡可能地藏在灰袍下面，伏在地上，像一尾瀕死的魚。</br>　　魔物膽子越來越大，試探著，爬到了她的身上，扯那件灰袍。</br>　　她知道自己將落到和印清風一樣的下場。</br>　　‘真不公平啊……我明明是個好人。’她苦笑著想道。</br>　　腦海里忽然浮起了濯日子對著印清風的殘骸說出的那句話——“你永遠不會明白，你為之獻身的，是何等正義之事！”</br>　　這個叛圣，居然覺得他做的事情是正義的。</br>　　‘真是壞而不自知！’魚初月恨恨地想，‘我一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br>　　她掙了一下，咬破了手指，在灰袍的折疊處又寫了一個‘濯’字，然后留下了簡筆小魚。</br>　　等到撐不住時，她會把這件衣裳遠遠扔出去。</br>　　希望它能落到崔敗手中。</br>　　崔敗……崔敗……</br>　　縮在冰冰冷冷的泥地上，她無比懷念崔敗的懷抱。</br>　　好想窩在他的懷里，好想念他的大花苞……</br>　　她抿住了唇。</br>　　魔物們咬住了灰袍尾部，在與她角力。</br>　　她盡可能地縮成一團，雙手緊緊拽著衣料，爭奪最后一線生機。</br>　　雖然拖延也無用。</br>　　此刻的她，就是落在了沙漠中的一粒小砂石，誰也不可能找到她。</br>　　隨著魔息浸透愈深，她漸漸開始喘不上氣了。</br>　　手指不由自主地松開，灰袍被一點一點，扯離了她的身體。</br>　　‘刷——’</br>　　雙手一空。</br>　　魚初月大腦一片空白。</br>　　周遭響起了尖銳的呼嘯，魔物們即將一擁而上！</br>　　她蓄起全部力氣，將胳膊揮向身后襲來的那股風。</br>　　“呵，力氣不小。”</br>　　手腕被攥住，腰一緊，有人把她翻了個身，打橫抱了起來。</br>　　魚初月愕然抬起眼睛，對上了那張無精打采的臉。</br>　　“你沒死……”</br>　　“我有那么容易死。”他輕嗤一聲，垂下頭來看她，嘴角往兩旁一垮，“但是你快要死了。”</br>　　他抱著她站了起來。</br>　　魚初月敏銳地發現，他有些不太對勁。</br>　　面容有些模糊，口鼻和身上不斷地滲出絲絲灰霧，顯然是受了很重的傷。</br>　　那些黑色霧霾中的魔物，原本對他無比畏懼，此刻也敢試探性地靠過來，團團圍在他的身邊。</br>　　魔類就是這樣，若是能吃下比自己更強的大魔物，那便會平地飛升。所以受了重傷的魔物，往往會吸引到無數低階魔物，它們鋌而走險，前赴后繼。</br>　　正如此刻。</br>　　周遭的濃霧之中，一雙雙腥紅的眼睛里冒出了貪婪的光芒，層層疊疊堆在一起，都盼著別的魔物速速上去送死，然后撿個大便宜。</br>　　他帶著她，絕不可能全身而退。</br>　　魚初月道：“幫我個忙好嗎？”</br>　　他垂下眼皮看她。</br>　　她笑了笑：“若是將來有機會遇到天極宗的大師兄崔敗，請替我告訴他，濯日子是壞人。”</br>　　他盯了她一會兒。</br>　　一只膽大包天的魔物悄悄咬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也沒有任何反應。</br>　　“還要不要告訴他別的？”他問。</br>　　別的……</br>　　魚初月抿了抿唇，一點羞意化在了濃濃的帶著霉味的呼吸中：“不，不用了。”</br>　　人都死了，何必給他多添煩惱？</br>　　她閉上了眼睛：“吃了我吧，吃了我，你就有力氣離開這里了。”</br>　　她很清楚，此刻狀況糟糕透頂，基本上不可能一起活下去。</br>　　她聽到他撕開了嘴角的聲音。</br>　　她知道，會有兩條黑黑的裂縫從嘴角一直延伸到耳際，讓他那張病弱俊美的面龐看起來有種極為妖冶的美感和邪惡感。</br>　　她屏住了呼吸，靜靜等待。</br>　　他猛地一甩脖頸，帶起的風拂過魚初月的臉頰。</br>　　吞噬聲響起。</br>　　她渾身一僵，不自覺地繃緊了肩膀。</br>　　想象中的痛感并沒有來襲。</br>　　身體動了起來。</br>　　她吃驚地睜開了眼睛，見他已抱著她飛掠起來。他偏頭吞掉了那只咬住他肩膀的魔物，脖頸拉得老長，此刻還沒把腦袋擰回來。</br>　　這就是個魔。</br>　　很標準的一個魔。</br>　　她卻忽然一點也不怕他了。</br>　　他傷勢極重，原本一張嘴就能把魔物化成黑霧吞入腹中，此刻卻只能艱難地扯著脖頸生吞。</br>　　略顯秀氣的喉結高高凸了起來，他側身避過一頭又一頭從濃霧中撲出來的魔物，帶著她，風馳電掣掠向北面。</br>　　他的身上漏出了更多灰霧。</br>　　“這樣下去你會死！”魚初月說。</br>　　他終于吞掉了那只特別強壯的魔物。</br>　　眼珠短暫地閃過赤色光芒，看起來狀態稍微好了一點。</br>　　“再被魔息侵蝕，你就死了。我帶你出去。”他懨懨地說道，“我想吃叫花雞。”</br>　　魚初月‘噗哧’一下笑出了聲，眼角泛起了一點淚花。</br>　　都這么慘了，還惦記著吃。</br>　　這個魔從前也是過得很苦了。</br>　　圍在周遭的魔物并沒有知難而退。它們像他的影子一樣，根本甩不開。</br>　　膽子大的，開始撲出來咬向魚初月。</br>　　他顧不過來，只能分出一部分本體灰霧，擋在她前面讓它們咬。</br>　　魔這種東西，天生執念奇重。他一旦決定要護著她離開魔界，那就一定會做到。</br>　　哪怕是死。</br>　　魚初月感覺自己心里酸酸的。</br>　　“你是怎么逃掉的？”她問。</br>　　“逃？”他輕嗤一聲，“那叫戰術撤退。”</br>　　魚初月：“……”</br>　　他帶著她飛掠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這座山高得離奇。</br>　　“若是天氣好，在山頂上可以看見萬梧靈木。”他說。</br>　　“你時常來看嗎？”</br>　　他垂頭看了她一下：“不，隨便四處走，幾十一百年總會走到這里。若不爬山，就得換方向，懶得想，便爬上去。十次有八次天氣不好。”</br>　　他的語氣極為平淡。</br>　　魚初月腦海里立刻就有了畫面。</br>　　他很無聊地順著一個方向，一直走一直走，漫無目的，遇到山就爬，需要續命了就抓些魔物吃，日復一日，沒有盡頭。</br>　　真的是很無聊啊。</br>　　“你都沒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嗎？”</br>　　他動了動眼皮：“有啊。伽伽羅手下的魔兵魔將就有意思，但那些東西十分狡猾，我遠遠走過去，便跑得沒影子了。”</br>　　魚初月好像忽然明白了，為什么伽伽羅的魔殿里一個魔將都沒有。</br>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所以人家都不住廟里……</br>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一笑，臟腑淤積的魔息侵蝕得更厲害，又冷又痛，痛得她呲牙咧嘴，卻又忍不住‘咯咯’直笑。</br>　　她這副怪模怪樣把他也逗得樂了起來。</br>　　大約是都受了重傷同病相憐的緣故，一時間，一人一魔的氣氛變得極為和諧。</br>　　“你活了多久了？”她問。</br>　　他瞇著眼睛想了想，正要說話，發現一只魔物又悄悄潛伏過來，試圖咬他后背。</br>　　他把頭往后一仰，腦袋脫離了軀體，把那魔物銜了回來。</br>　　他趕著和她說話，潦草地吞它，噎得打了個嗝。</br>　　魚初月：“……你慢慢吃，別急。”</br>　　他吞下了魔物，道：“幾千年或者幾萬年，不知道，反正都一樣。”</br>　　魚初月看了看周遭，面露同情。</br>　　他無法離開魔界。糟糕的環境，一成不變的生活，活多久好像也沒什么區別。</br>　　難怪他總是一副無聊的樣子。m.</br>　　“你放了我，伽伽羅會不會找你麻煩？”</br>　　“無所謂。”</br>　　“那個圣人很可能會把你的秘密告訴伽伽羅，以后遇上伽伽羅，千萬不要大意。”她提醒道。</br>　　他懶洋洋地動了動眼珠：“你真有趣。自身難保，還擔心別的。”</br>　　“我把你當朋友。”她說，“說好了要幫你嘗遍世間美味呢。”</br>　　他的唇角緩緩綻開了笑容。</br>　　笑容越咧越開，黑色裂紋出現，唇角裂到了耳根下。</br>　　魚初月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驚恐地想，‘他是不是要露出真面目了？！’</br>　　在她以為可以逃出生天的時候，一口把她吞掉，然后非常邪惡地哈哈大笑……</br>　　可怕的笑臉滯了一瞬。</br>　　他快速收回了唇角，非常客氣地垂頭說道：“抱歉，失態了。”</br>　　魚初月：“……”</br>　　她忍不住又‘噗噗’地笑了起來。</br>　　“到了。”他抱著她旋了個身，輕身躍起。</br>　　魚初月偏頭望去，只見一人一魔從黑色的云海中掠了出去，像是魚兒跳出水面一般。</br>　　日光灑在了身上，她下意識地瞇了瞇眼。</br>　　青天之下便是黑色的云海，放眼四周，除了天便是黑云，云海之中冒出一蓬巨大的樹冠，密密的透明銀葉反射出七彩斑斕的光芒，美麗極了。</br>　　“太美了！”</br>　　驚鴻一瞥之后，他開始下降，落回了黑霧中。</br>　　她發現他的身體散得更厲害了，像是一塊扔進水中的墨餅一樣，不斷地融化。</br>　　她知道他為什么不能離開魔界了。</br>　　他只能在霧中生存。</br>　　為了帶她出去看一眼陽光下的萬梧靈木，他的身體顯而易見地虛弱了很多。</br>　　在他帶著她急速掠下山的背面時，魚初月已真心實意地想要讓這個‘朋友’嘗遍所有好吃的。</br>　　魚初月越來越冷。</br>　　開始是手臂發寒，然后便是鼻腔和眼窩。</br>　　身體不自覺地打起了冷顫。</br>　　他發現了她的異狀，卻無計可施。他是魔，什么幫不了她。</br>　　即便她因傷勢急速降溫，她的身體仍舊比他溫暖得多，他能做的只是化出一部分霧氣，替她擋一擋陰冷的魔息。</br>　　這個像魚一樣的人，是他這一生遇到過的最有意思的東西。</br>　　他一點都不希望她死去。</br>　　他卷著她，全力飛掠。</br>　　身體散得厲害，不過不要緊，反正日子太長，慢慢總能修補回來。</br>　　很快，前方便出現了魔淵的斷崖。</br>　　他卷著她，一掠而上。</br>　　把她送上‘岸’，沒有了魔息侵蝕，她就可以好起來。</br>　　他會守著她，直到她養好身子為止。</br>　　這般想著，魔淵的盡頭已在眼前。</br>　　他一掠而上，像魚出水一般，將她托向懸崖上方。</br>　　輕輕一拋、一遞。</br>　　上去了。</br>　　她實在是太輕。</br>　　魚初月落到了地面。一股溫和的力道推了她一把，讓她離魔淵更遠了些。</br>　　陽光陡然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瞬間感覺自己活了過來。</br>　　她開始劇烈嗆咳，每咳一聲，都有陰冷的魔息被迫出體外，消散在風中。</br>　　這里離魔淵還稍近些，再稍微走遠一點，魔息便再也影響不到她。</br>　　她剛想掙扎著向內陸翻滾，身后溫和的力道便再度傳來，輕輕推著她，就像浪花在推一尾小魚。</br>　　真是……</br>　　一頓燒烤，換來了過命的交情。</br>　　她順著那股力道，再度往前滾了滾。</br>　　人啊，總是要失去過才會懂得珍惜。平日從來不覺得陽光珍貴，直到這一刻。</br>　　能在陽光里打滾，真是世間最幸福的事情了……</br>　　她正美滋滋地想著，忽然感到周身一寒。</br>　　眼前光線忽然暗了下來，黑色的陰影伴著濃郁的血腥味，居高臨下，罩住了她。</br>　　華麗的長袍，因為飽蘸鮮血，從純白變成了純黑。</br>　　魚初月倒抽了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地抬頭望去。</br>　　魔主，伽伽羅。</br>　　魔主伽伽羅并沒有低頭看她，而是似笑非笑地凝視著魔淵邊緣那道有些虛化的灰色身影。</br>　　“特意把我的獵物送回來么，真是太客氣了，爹。”</br>　　這個爹，叫得無比諷刺，無比揚眉吐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