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闃清得很,翠衣丫髻的女娘子安安靜靜的的行禮、走動,松枝粗壯處的黑貓悠哉悠哉的舔毛、打眠。白墻黑瓦間,彌漫著一種靜好的氛圍。
“前些天阿父設宴,我們拿鑰匙去了麗正書院。你沒有來,實在太可惜了。”李玄黎和她說。
麗正書院是古唐時期第一座官辦書院,也是今京州集賢書院的前身。現在已成為藏書館,由于戰亂,封館多日了,館內有藏書《珈藍海上記》與《金禮》等。
荇之一直想去看看的,不免有些唏噓:“沒有這個福氣嗎。”
“說的什么喪氣話……”李玄黎知她不該是這樣畏頭畏尾的模樣,余光看見周勁,指著一池子殘荷敗葉說:“我看不得這個,殿下且候一候我,容我讓劉三把池子清理清理。”又哪有那樣迷信,聽荇之“嗯”了一聲,他走去烏曇院后,朝管事的劉三說:去請我父尋個由頭,把‘廣平侯’拉走。
李隱如今每日在家,長吏不像長吏,賦閑也不是賦閑,倒是與他家大郎十分心有靈犀起來。劉三傳話,他便現拿了幾個粗使下人去般若堂敲打,又拿香灰抹了袖子與指甲蓋,急急地走了。
李玄黎還在與何荇之說話,說的是詩詞曲。
從絕句說到律詩,從西江月說到壽陽曲。荇之本是不愛聽的,但不知何故今日卻很有興致,這就苦了周勁。李玄黎說一句“古賢人說蓮與人,有一句絕妙,是說‘精神與、秋月爭明’,此句寫人是合宜,寫蓮卻是絕唱。”他要思考許久,如寫的是何人,絕唱又是什么唱。
荇之接受良好,說:“公子愛蓮,若我見蓮花,便只見長的清清白白的一枝花。”她含笑與李玄黎說,再沒有譏嘲“附庸風雅”一類的話。
李隱是這個時候來的。悶悶地走過烏曇院,第一眼見李玄黎面色如常,第二眼見何荇之強自笑了笑,第三眼見周勁,大踏步地向前走:“周大人今日怎么來了?”
“小夫人來你府上玩,主君令我隨伴。”
“隨夫人有個什么意思?”李隱陪著笑道:“達枯先生前些天查了一半的般若堂便走了,今日我再要尋人是怎么進去地下的,一時摸不著頭腦。大人不如去看看?”見周勁遲疑,又添了一句:“小夫人在李府,再要出事,下吏不如去烏江尋老子算了。”
周勁聽夠了詩書禮義。又跟著幾日了,發現壽陽實在是聽話,翻不出大浪來,索性應了李隱。
荇之握著何蓂的手微微發緊,面上仍然是笑吟吟的:“達枯先生來過?”
“來過。小叔犯渾,拿老宅養女人,被查了。”李玄黎直言。
“明達枯要管也是管西州,怎么還管到你們徽州了?”荇之不論李家老四,只問明達枯。
李玄黎引她走到湖心亭,吹了絲荷風,壯了點膽,慢吞吞地說:“殿下,你在海上宮,竟什么也不知道。”這一句跟刀似的直接砍到何荇之心坎上去了,她有些站不穩,接著何蓂的手坐下,說:“這不是來問問你了?”
“我給你遞了金箋,被北元主君收到了,他代你來李府。明達枯一道來的,把李府翻了個底朝天。”
荇之只覺得荒謬,她還慎重地思考了片刻:“明達枯、木系八階,他怎么翻的,進階了也不應有這個本事呀?”
“您要問一問他了。”
渾似個笑話。
荇之握著何蓂的手有些發汗,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當日也在席上吧,他說了些什么?”
“發落了好些人,我記不太清了。有一件事。來時經過的烏曇院,你還記得嗎?”李玄黎回憶著說:“那是小叔母的院子,現在被封了。因為她前日和小叔和離,已回賀家。明達枯當日查般若堂,也查出一個賀家人,叫賀松玉。”
“北元那個主君在席上還故意提了一嘴,說‘且洵,把你小表妹領回去’。你不知道,小叔母叫賀充玉,她二人是同父異母的姊妹。”
何荇之點點頭,問:“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我近來總想起母親,記得她曾有一段時間,整日昏昏欲睡,我問她今日是幾月,她也感覺十分模糊,這是因為她病了嗎?”
李玄黎搖了搖頭,說:“徐后正值盛年。大約是當時諸事繁雜,吃了一些助眠的藥,又吃多了。往事不可追,您還是多關注當下好了。”
“當下,”她思忖著說:“你這有靈鑰領域嗎?”
何蓂一聽,忙開口說道:“要兩把!”
荇之本是如履薄冰,一聽她的話,瞬間就松愜了,點點頭,繼續說:“距離不需要很遠,但要兩把。我可以拿金質坡卦石換。”
“您要做什么?”李玄黎似是十分詫異。他自知,換做是他,絕不會這樣做。
從拓拔濂眼皮子底下憑靈鑰領域走人。不說能不能走的了,因為拓拔濂開了水系第十階“冰化”,關于它的效果暫時沒有人能寫出一份書面分析。唯一一次實踐還是蘇門沁臘雪地戰。當時拔地而起的萬里雪國,見證了第一個十階的誕生。單說走之后怎么辦……李玄黎想一想都覺得要命了。
但要實話說,走一時其實也不困難,現在不就是走出一時了。
荇之不知道李玄黎心中的彎彎繞繞,她說:“試一試看吧。我一看見他……”她掐斷了這一句,不依不饒地問:“有嗎?”
“有。”
徽州,楚油縣。油山道中。
老山人賽里領著大兒子往山谷走,山谷有一片光禿裸露的地,其中貫穿了一條形如醍醐的小溪。他們父子二人,一人捧著一只瓦罐,正要去那邊取脂水。
賽里要趕一車貨物去襄州劉縣賣米,但車速太慢,如果以這個速度繼續前進,恐怕趕到后縣門也關了。他們像往常一樣,準備取些脂水涂上車輪提速。與往常不一樣的是,今天,這條臭水邊并不只有賽里與他的兒子。
“老丈,方便帶個路去劉縣嗎?”一個左手捏鼻的年輕的公子走到賽里身邊,他一身精細的綢衣,許是因為氣候燥熱,白凈的額頭與頸部都在發汗。賽里是金禮汗國子民,因經納什椰古道來徽州經商,娶了一個蜀人妻子。妻子死后,他帶著兒子賽繆爾四處闖蕩,好結善緣。
于是答:“好,等我和兒子取一罐脂水再行。”
“我姓荀,荀鶴。不知老丈如何稱呼?”
“賽里。這是我的兒子賽繆爾。”
荀鶴點了點頭,不緊不慢地跟著賽里,說著閑話:“近日北山采脂水的人少了。我昨天騎馬走油山北過,見一群人圍著長命村頭那口井看。”
“徽州要打仗啦,都要往劉縣跑,大家想把那口井遷走嘛。”賽里篤定地說。
“徽州沒有人來處理嗎,那邊吵得很厲害。”
賽里搖了搖頭,說:“李長吏家的公子倒是問過兩句,一問分不均,便說把井填了。這哪能給公子哥填?被大家趕走了,后來沒人了。”賽繆爾在旁邊點頭,說:“還有個人來——”賽里打斷他:“賽繆爾,你的瓦罐歪了。”
漆黑的膏體果然傾倒在了賽繆爾的小臂上,賽繆爾看了看天,面色有些差:“太陽好大。”
荀鶴用左手解下腰邊掛著的葫蘆,遞給了賽繆爾,說:“洗一洗手臂吧,是泉水。”
“謝謝公子。”賽繆爾咧出一個很明媚的笑。賽里嘆了一口氣,說:“荀公子是去劉縣訪親還是求學?”
“有個叔叔在劉縣,這不,聽說北元的皇帝在徽州,趕緊去拜訪一下他。”他打笑著說:“賽里多在劉縣呆兩日,襄州比徽州祥和啊。”爾后走上了賽里的馬車。
馬車載著三個人,一車子米埋,搖搖晃晃地走,賽里牽著馬繩,與他說:“但我舍不得這么多脂水,為著它,多走兩趟都行。”
荀鶴點點頭:“是這樣說,長命村‘猛火油’比那些個靈人不有用多了。”
“哈哈哈!”賽里朗聲大笑,猛打了一下馬鞭,說:“就是這個道理嘛。”
油山頂上,苦鶴亭中。
拓拔濂一只手握著傘,一只手支著下頦,遠眺那層層高樹下的村落,大塊大塊光禿禿的裸地,以及黑黢黢的“溪水”。
王喜在一邊,說著他打探到的一些消息:“油山四周分布著大小村落十一個,以‘長命村’為典型,胥休明手下的二十三名輔士皆折于長命村‘猛火油’下。直到今日,我們仍然無法深入這些村落。剛才問過的過路的山人,他的警惕性很高,而且對北方和靈人觀感很差。”
“胥休明也是火系的,還會怕火。”拓拔濂站起來,指了指那一塊又一塊的裸地:“你覺得,再這樣挖下去,油山還會有油嗎?”
王喜一愣,誠實地搖了搖頭。
拓拔濂又問:“你覺得經長命村一事后,賀雲還會讓他們挖下去嗎?”
“楚油的事,讓賀雲和李玄黎吵去吧,暫時不到插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