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萬物離不開能量守恒。
譬如方才那驚天一撕,就耗盡了謝星搖的氣力。當鬼怪散作兩半,她亦是體力不支,幾近暈倒。
巨石上的晏寒來看夠了戲,足下輕輕一掠,穩(wěn)穩(wěn)當當來到她身前。
他身著黑衣,與夜色融為一體,卻又因懶散安靜,在肅殺的氛圍中顯得格格不入。
謝星搖眼睜睜看他背對著自己,閑庭信步往前走了好幾步。
晏寒來絲毫沒有攙扶她的念頭,好不容易想到身后站了個人,輕描淡寫轉(zhuǎn)過頭來:“能走嗎?”
他心思不在謝星搖身上,直到瞥見她滿身血污,才意識到這是個行動不便的傷患。
麻煩。
不善與人交際的少年思忖瞬息,下一刻,左手來到她身旁。
晏寒來身上沾了不少血漬,袖口拂過她腰側(cè),帶來的風卻是澄凈涼爽。
謝星搖勉強勾唇笑了笑,權(quán)當向他表達感激,一個“謝”字還沒出口,就死死卡在喉嚨。
——別人的穿越要么背要么抱,然而女配沒人權(quán),晏寒來手臂一揚,居然將她如麻袋一般重重扛在了肩上。
硌得慌。
他救人像殺人,大概也沒學什么安慰人的手段,只低聲道上一句“當心”,掌心再度凝出暗光,刺向前方的黑影。
晏寒來是個法修。
他所用的術(shù)法詭譎至極,不知源于何處。按照尋常慣例,臥底往往會佯裝得平易近人、溫潤有禮,晏寒來卻不同。
這人野得慣了,不像個除魔衛(wèi)道的正派修士,更似殺性畢露的豺狼,掌心暗光凝結(jié)出若有似無的繁復紋路,細細望去,每道光影都鋒利如刀。
妖魔來了又散,滿天烏云吞沒月光。謝星搖見他劃破手掌,任由血流如注,與手中的暗光交織纏繞。
凡是少年所過之處,魯莽上前的魔物紛紛散作黑煙,而他本人,則在放血的瞬間輕揚唇邊。
怪人。
說來諷刺,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她頭一回感到安心,也是因為這位怪人。
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殘存的氣力消弭無蹤,謝星搖打了個哈欠,希望醒來的時候,她能不覺得這么疼。
*
謝星搖是被疼醒的。
不幸中的大不幸。
身上的傷口被人用繃帶細心包扎,她忍下痛意環(huán)顧四周,見到一間古意頗濃的素雅木屋。
識海里那個求救的任務沒了蹤跡,由另一行字取而代之:
【與溫泊雪會合,一并潛入江府。】
溫泊雪,《天途》男主人公,凌霄山赫赫有名的少年天才,也是謝星搖同門二師兄。
在原文中,“謝星搖”慘遭江承宇背叛,恰好遇見同樣下山歷練的溫泊雪,一番哭訴后,向二師兄告知了江氏一族狐妖的身份。
說來也巧,溫泊雪之所以下山,就是為了調(diào)查這個鎮(zhèn)子里的一樁惡妖殺人案,根據(jù)線索推斷,惡妖很可能潛藏在江府之中。
于是兩人一拍即合,一個為報仇雪恨,一個為查明真兇,結(jié)伴潛入了江家府邸。
謝星搖整理好思緒,竭力坐起身。
這間屋子不大,處處彌散出無形無影的藥香,她躺在角落一張床鋪,相鄰的另一張床上,靠坐著晏寒來。
她傷得不輕,晏寒來的傷勢也稱不上好,自袖口露出的左手被繃帶死死纏繞,襯得指尖慘白。
這傷雖是為她所受,目的卻不單純。
書中雖然并未寫明,但根據(jù)謝星搖的分析,晏寒來之所以救她,是為了實現(xiàn)計劃中的重要一環(huán)。
——先不動聲色跟蹤一名凌霄山弟子,繼而在危機時刻出手相助,如此一來,便能與仙門拉近關(guān)系,混入主角團之中。
否則以他殺人不眨眼的性子,怎么可能毫不猶豫去救一個陌生人。
“這里是……”
目光一動,謝星搖佯裝茫然:“多謝公子相救。”
晏寒來垂眸瞥她,似是不愛搭理,懶懶點頭。
以他的人物設(shè)定,不可能對初初見面的陌生人多么熱情。
謝星搖并不在意對方的冷淡,繼續(xù)出聲:“我是凌霄山弟子謝星搖,不知公子姓甚名誰?”
這回他答得挺快:“晏寒來。”
他說著頓住,似笑非笑:“謝姑娘所用法器,著實有趣。”
據(jù)原著所言,此人打小沉迷于邪魔歪道。
晏寒來對她本人毫無興趣,顯而易見,是動了那把槍的心思。
“區(qū)區(qū)火器,不值一提。”
謝星搖迎上他視線,坦坦蕩蕩:“反倒是晏公子身手過人,那樣獨特的術(shù)法,比任何法器都更有趣味。”
晏寒來的招式來路不明,稱不上正派。她把話題全扔回去,被質(zhì)問的人便成了對方。
黑衣少年鳳目微抬,嘴角雖噙著笑,目光卻是郁郁沉沉。
他生性敏感,指不定在思忖著如何抹她脖子。
奈何小魔頭雖嗜殺成性,卻絕不可能向凌霄山弟子下手——
一旦因此暴露身份,他非但拿不到仙骨,還要落得一個通緝的名頭,得不償失。
如謝星搖所料,對方只回她一個冷漠的笑。
“區(qū)區(qū)小技,不足掛齒。”
晏寒來學她的語氣,多出點兒戲謔之意:“反倒是謝姑娘只身一人闖入暗淵……身為仙門弟子,莫非不知那是送死的禁區(qū)么?”
話茬又被拋了回來。
謝星搖不落下風:“降妖除魔的事,哪能叫送死?再說,晏公子不也在那兒?”
言外之意,你同樣別有用心。
“除魔——?”
這二字被他說得譏誚:“若是這般,謝姑娘不愧為少年豪杰,年紀輕輕便有賑濟蒼生之愿,在下佩服。”
笑面虎。
在《天途》全文里,他自始至終對仙門成見頗深,連帶謝星搖這個小弟子一并遭殃。
此人居心不良,謝星搖不想多做糾纏,聞言笑笑:
“晏公子不顧自身安危,救我于危難之間。我見多了虛與委蛇口蜜腹劍之人,公子可要比他們好上十倍百倍。”
空氣里無形的弦將斷未斷,兩人同時抬眼,笑得禮貌。
謝星搖笑意未退,忽聽身側(cè)傳來木門打開的吱呀響,扭頭一望,見到個手捧瓷碗的中年男人。
這位應當是醫(yī)館里的大夫,瓷碗之中盛了剛剛熬好的藥,就算遠遠隔著,也能聞到一股令人不甚愉悅的苦味。
她從小到大不喜吃藥,不經(jīng)意往前一看,晏寒來竟也微微蹙了眉。
不會吧。
之前他被妖魔鬼怪傷得血肉模糊,從來沒抱怨過一句,現(xiàn)如今……因為一碗藥就皺了眉頭?
晏寒來,他不會怕苦吧。
“二位都醒了。”
眉目清秀的中年男人上前幾步:“這是為小郎君熬的藥。他被魔氣滲透五臟六腑,又失血太多,急需調(diào)養(yǎng)生息。”
所以這藥與她無關(guān)。
謝星搖長出一口氣。
另一邊,晏寒來面無表情接下瓷碗。
他雖習慣了受傷生病,卻始終嘗不得苦味,每當身有不適,往往會從山間直接摘得藥草,再囫圇吞入腹中。
煎煮后的藥物沒了植物清香,散出難忍苦臭。心下覺察出什么,少年側(cè)目一瞥,更生煩悶。
謝星搖雙眼晶亮,毫不掩飾眼底看好戲的淺笑,此刻同他四目相對,飛快將唇角抿成直線形狀。
大夫不知二人關(guān)系,諄諄教導:
“年輕人莫要害怕吃苦,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小郎君,你身邊可還有一位姑娘,別在她面前丟面子。”
晏寒來:……
他好煩。
晏寒來在原著里拽天拽地,哪曾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候。謝星搖看得新奇,噗嗤笑出聲:
“正是如此。晏公子,俗話說得好,天將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努力,堅強,相信你可以。”
她話沒說完,晏寒來陡然抬手,將碗中湯藥一飲而盡。
旋即被嗆到似的皺起眉頭。
他當真怕苦。
謝星搖幸災樂禍,想起不久前與他的針鋒相對,唇角一勾:“晏公子厲害!”
只可惜沒嘚瑟一會兒,整個人就遲疑愣住。
——有小童煎藥回來,手中捧著碩大瓷碗,徑直來到她床邊。
謝星搖笑容消失,快樂不起來。
謝星搖:“我、我的?”
“姑娘靈力全無,身上又受了太多的傷。”
大夫笑:“雖然都是些皮外傷,但若想痊愈,總不可能不吃藥吧。”
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謝星搖接下湯藥,看一看浮動著的不明黑糊糊,又望一望不遠處的晏寒來。
對方已恢復臉色,正懶洋洋靠坐在床頭,顯然是等著看笑話。
謝星搖:……
可惡。
室內(nèi)沉寂半晌,好一會兒,終于傳來輕微響動。
晏寒來默不作聲,看著隔壁床上的姑娘把自己縮成一團,背對著他舉起瓷碗。
飲下第一口藥湯,床上的圓團整個顫了一下。
晏寒來自認不是好人,見她如此,神色懨懨揚了揚唇邊。
然而很快,少年的眼睫輕輕一顫。
他修習術(shù)法多年,對于周身的靈力波動十足敏感,自謝星搖飲下湯藥起,空氣里便生出些許震動。
等探明那道術(shù)法的氣息,晏寒來眉心微蹙。
疾行咒。
她竟是給藥下了疾行咒,使得藥水在喉嚨里飛速下墜,不留半點停滯的時機。
……這是常人能想出來的辦法嗎?
與此同時,床上的人影轟然起身,他感受到另一股靈力波動。
除塵訣,用來掃清口腔中殘留的藥渣與苦味。
仙門咒語還真是被她給玩明白了。
……但仙家咒法是這樣用的嗎?
與他的遲疑與困惑完全相反,一碗湯藥見底,謝星搖深吸口氣,掩飾不住歡喜得意。
居然喝完了。
她討厭喝藥,有生以來頭一回解決得如此迅速,連自己也覺得愕然。
想來修真界實在神奇,在遙不可及的二十一世紀,這些法訣無異于天方夜譚,此時此刻,卻能被她輕而易舉施展而出。
謝星搖整理好思緒,嘗試調(diào)動指尖的靈力。
身為仙門弟子,她的氣息澄澈干凈,剔透似水滴。
昨夜的那場惡戰(zhàn)消耗了絕大多數(shù)氣力,如今靈力所剩不多,當她凝神,只在指尖凝出一縷淺白色薄光。
無影無形,虛無縹緲,卻又實際存在。
這就是修真界中最為重要的能量。
原主的記憶殘留不多,萬幸記得不少仙門咒法。
待她傷勢痊愈,定要好好練習,否則僅憑幾支槍幾把刀,在修真界絕無立足之地。
心中打定主意,謝星搖正要躺下歇息,忽聽耳邊一道窸窣響。
有腳步聲。
雖然看不見門外的人是誰,她卻已能猜出對方身份——
一場轟轟烈烈的戲,哪能少了最重要的主人公。
“謝姑娘!”
木門被吱呀打開,大夫踏步上前:“你師兄放心不下,來此尋你了。”
他走在前頭,攜來一股子清新藥香。
身后跟著的那人身量高出許多,雪白衣袂輕拂而來,宛如清風。
正是《天途》全書的主角,溫泊雪。
謝星搖凝神抬眸,白衣青年亦是頷首,芝蘭玉樹,蕭蕭肅肅:“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