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收斂笑容,他縱橫江縣十來年,也得罪過一些人,這些人為什么不來對付自己,還不是因為看在他背后有靠山的份上,誰也不愿意來趟這混水。只有江云生,一幅想要吃他肉喝他血的架勢。
他當時也害怕,江云生有全縣老百姓的支持,再有朝廷的支持,他是必死無疑。既然是你死我活,那死得那個人為什么不是江云生呢?
江云生死了,他親眼看著他墜下山崖,雪白的袍子被突出的巖石割開,整個人染成了紅色,撲通一聲墜下江去,血腥味引得魚蝦紛紛前來。
廬州太守連夜趕過來,氣得臉色發青,最終卻什么也沒說。
他知道為什么,太守收了他的銀子,太守上面的人也收了他的銀子,要死大家一塊死。
想到此處,縣令心中再無恐懼,一個新科狀元,與江縣百姓無親無故,他能做到江云生那般魚死網破的地步嗎?
笑話……
荒謬……
想到此處,縣令面上怒容漸松,松弛的臉皮露著幾分氣定神閑道:“狀元郎先別動怒,本官雖是個粗人,但也略略識趣懂禮,今日確實慢待了狀元郎,本官愿意給狀元郎賠禮,再恭恭敬敬的把狀元郎送回廬州去。今日之事狀元郎全當沒有見過,日后本官也必有重謝,如何?”
“縣令大人變臉功夫真是一絕。”吳安舟由衷稱贊道。
縣令道:“狀元郎不用擔心這些災民,這些糧食都是本官的私庫,本官不會追究,也保證讓災民們有飯吃有屋住。”
吳安舟點頭道:“那是自然。”
眼看兩人忽然變臉和解。百姓們瞠目結舌,果然官官相衛。
吳安舟環視一圈道:“不過這一趟我既然來了肯定不能白來,還請縣令束手就擒,跟我去廬州自首。”
縣令臉色又一變,這個狀元郎好不識抬舉,“你知道我背后都是什么人嗎?我不殺你還客客氣氣的請你,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你不敢殺我,起碼不敢在百姓門前殺我。殺了我,我就是第二個江云生。你表面上給我賠禮,不過是想要百姓們知道,官官相護,我一個外來人不會為了他們跟你作對。我如果中了你的計,轉臉到了偏僻處就可能被滅口。”吳安舟道:“縣令大人,不知我猜得對不對?”
縣令冷臉道:“既然如此,咱們就把臉皮撕開了說話,你今天是走不出江縣了。”
吳安舟面帶可惜道:“縣令也是個可憐人啊,一枚棋子而已,卻在這大放厥詞。民憤滔天,不說你一個馬前卒,就是朝廷一品大員也要拉下馬來。”
吳安舟面對百姓振臂道:“在下吳安舟,福佑二十三年狀元,天子門生,受天子令巡視廬州,凡是貪官污吏,欺壓百姓,為禍一方者先斬后奏,絕不姑息,今日斬殺此貪官者不僅無罪,反而要論功行賞……”
吳安舟一身狼藉,卻面若新月,眼眸堅定,顧盼神飛。
相較之下,縣令錦衣華服,卻腦滿腸肥,被吳安舟比成了地下的泥。
有些力氣的百姓攙扶著站了起來,一向懦弱的臉上露出了蕭殺的神色。
縣令不留痕跡的退后一小步,卻狂笑道:“就憑這些吃不上飯快餓死的賤民,狀元郎真是異想天開,本官倒是要看看誰敢?誰敢冒著全家抄斬的危險來出頭當這個出頭鳥,誰敢……誰敢……”
百姓們心中恨意掩藏不住,恨不得生生撕了縣令,卻無人敢帶頭。誰敢?誰敢第一個?誰敢第一個豁得去自己的性命,豁得出全家的性命?
有人抓著棍子想出頭,卻被家人死死拉住,能怎么辦呢,上有老下有小,茍延殘喘總比丟了性命要好。
縣令心中狂喜,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這些刁民早已習慣被盤剝,被欺壓,讓這些沒有骨頭的刁民站起來反抗那是比登天還難。
“哈哈……狀元郎,你瞧見了,這是一群烏合之眾,這時候除非菩薩來救你,否則你插翅……”
難逃兩個字含在縣令舌頭上卻怎么也吐不出來,他的眼睛一生也沒有瞪得如此大,他低下頭去瞧,一把匕首從心口處沒入,匕首的手柄上是一只蒼老的手,黢黑的手指上滿是裂口和泥巴。
“我敢……我敢……”
一個老者的聲音咬牙切齒的傳來,“我日日夜夜都盼著這一天,親手送你上路……”
縣令四肢的力氣好像被一把小小的匕首吸走了,此刻他渾身發麻,咽喉里傳來一股腥臭的味道,他一張口,一口鮮血涌上來,擠滿了他的口腔,隨后爭先恐怖的噴涌而出,“你是誰?你是誰?”
老者面容猙獰,眼中卻含著淚,“你不認得我,你欺壓我們十幾年,你卻不認得我,你殺了我的兒子,你卻不認得我,真是天大的笑話啊……”
縣令想召喚他的衙役,卻無人應答,他猩紅著眼睛一把掐住老者的脖頸,大喝一聲將老者推開數丈遠。
百姓們嚇傻了,衙役們驚呆了,此刻鴉雀無聲,時間仿佛凝固了。
縣令踉蹌著走了兩步又跌倒,他抬眼望向以往對他諂媚的衙役們,如今也躲到了百姓身后。
吳安舟道:“天網恢恢,疏而不失。你的罪行已大白于天下,你可認罪伏法?”
縣令喘著粗氣道:“想不到你有此等算計,竟然傷我至此,你真是該死,我的命如此金貴,你怎么敢……我要拿你和今天所有在場的人的性命來賠。廬州太守、雍州知府、京畿道都尉、御史中丞,我背后的人權傾朝野……”
“住口,你還不認罪嗎?”一聲雷霆山呼驚醒眾人。
只見一群官差魚貫而入,將吳安舟等人團團包圍。又一名身著三品官服的老者以雷霆之勢快步而來。
“住口……”廬州太守聲嘶力竭道:“你還不認罪嗎?”
吳安舟道:“太守想必都聽到了,江縣縣令惡貫滿盈,激起民憤,請太守大人秉公執法,還江縣百姓一個公道,還江云生一個公道。”
廬州太守五官端正,面容和善,一把胡須染了白,瞧著分外慈祥,只見他痛心疾首的對著吳安舟拱手行禮,又擺擺手讓官差把江縣縣令帶走。
“江縣出了此等貪官污吏,本官難辭其咎,實在慚愧。可眼下廬州水患四起,當務之急還是救治災民為先,這廝暫且投入大牢,待審明案件后再發落不遲,吳大人意下如何?”
吳安舟腦海里回想縣令細數背后官員,面對廬州太守時也添加了幾分小心,“大人所言極是。”
太守又道:“此行吳大人辛苦了,這里由本官派人接手,請吳大人回廬州休整吧。”
吳安舟回頭望了老者一眼,兩人目光一遇,心領神會。
太守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待吳安舟走至他身旁時,猝不及防的伸出手來抓住吳安舟的手腕。
吳安舟只覺腕骨一酸。
太守語重心長道:“吳大人辛苦了。”
吳安舟忍著沒有蹙眉,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像和諧的前后輩,攜手同行。
一行人走了一會,眼前赫然是一艘船樓靜靜停靠在岸邊。有廬州府的衙役從船上往下運送物資,有官差押著江縣的縣令和衙役們上船。一時間往來不斷,熱鬧不已。
“吳大人年輕有為,又是新科狀元,未來前途似錦,不可限量……”太守望著船上往來,撫摸著胡須,話中顯露出通透和羨慕之情各半。
兩人客套幾句,太守話鋒一轉,“前方不遠處有座礁石,可觀驚濤拍岸,吳大人可有興隨本官去瞧一瞧?”
吳安舟欣然同意。
又行了半里路,在一處江水轉折之處,一座礁石如蛟龍出海般屹立在江心。
太守雖年近遲暮,卻身手敏捷,率先登上礁石,回身而望,深啡色官服在江風中烈烈作響。
“本官勞碌一生,勤勤懇懇,到頭來也只是個四品太守,想我當年同期,酒囊飯袋,溜須拍馬,買官賣官,現如今已是京官了。”
吳安舟立于礁石之下,對于太守之言他并不意外,太守既然單獨約他至此,必然有些背人的話想要傾訴。
“我也曾像你一樣,以為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可我的同期們壞事做盡卻能平步青云,你說這公平嗎?”
吳安舟長出了一口氣道:“你既然知道他們壞事做盡,為何不揭發?”
太守長笑一聲,“官場蛇鼠一窩,你能揭發誰?就連一個小小的江縣縣令本官都沒有辦法,更何況是京城腳下,代天子命的朝廷大員。”
吳安舟沒有回應,只是看著太守的眼眸中流露出幾分可憐的意味來。
太守又道:“堂堂戶部員外郎,領著皇命出京,卻要到一個小小的江縣來賑災,我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除了賑災你還有別的目的。你跟江云生是什么關系?你為什么要翻當年的舊事?”
吳安舟道:“我與江云生素昧平生,只是聽劉侍郎提過一次。”
太守恍然大悟,“那就是劉侍郎的意思了!”
吳安舟道:“太守大人為何問起江云生,莫非江云生的死跟大人也有干系?”
“胡說,”太守厲聲道:“本官清正廉潔,怎會有人命官司在身。”
“當年江云生被江縣縣令推下懸崖落入江水之中,好在他水性極強,重傷之下便隨波逐流飄到岸邊,他本可保住性命,誰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太守瞳孔不留痕跡的震了震,“你到底是何人?這些是劉侍郎告訴你的嗎?還有誰知道這些事?”
吳安舟道:“太守大人慌什么,聽我把話說完,世人都以為江云生是落水溺亡,其實他的致命傷是背后一刀。這背后下刀之人是誰?他有什么目的,他是為了保江縣縣令還是為了保他自己?”
廢話,誰會去保一個魯莽囂張的蠢夫呢,當然是為了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