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江上走了有十余日才到了目的地的碼頭。
碼頭距離永安還有一段距離,下船之后還需要騎馬或者坐車沿著官道繼續往北幾天,之后才能到達永安。
溫家的商船一靠岸,溫鸞便跟著顧氏他們下了船
一行人只在這里停留了不過一個時辰,就坐上了往永安去的馬車。又走了差不多兩日,終于看到了永安城門。
這日,是甘露九年,三月初五,谷雨。
馬車到永安城外的時候,城門還沒開。
溫鸞偎在顧氏肩頭小憩,聽著外頭嘈雜的說話聲,睜開眼,伸手撩開了車簾一角。
城門還關著,門外已經有很多人在排隊等待進城。
“幾時了?”顧氏問。
松香看了看車外,回道:“快到卯時?!?br/>
她話音落,就聽見鼓聲一陣陣的,從城內敲響,徐徐傳遞到城外。而緊閉的城門,也隨之吱呀推動,緩緩打開。
等在城門外的人群,早早排好了隊伍,生怕被擠到后頭,錯過了進城的最好時機。
大多都是挑著擔的農戶,趕著清早進城,賣最新鮮的一波蔬菜。來得晚了,或是沒搶到最好的地段位置,這一擔子的菜就可能到日落都賣不完。
永安是天子腳下,城多的是京官大員。便是這些人府上出來采辦的下人手上一哆嗦,從指縫里漏點東西出來,都給他們用上許久了。是以,拼的就是最早進城,往那些貴族云集的老街去。
溫鸞這會兒已經清醒了,見入城的人們,仿佛約定俗成一般站成了兩排,依次有序地往里走,有些好奇。
顧氏解釋道:“永安東西南三面都有城門,進城不用交錢,但會有守城的士兵要求檢查,以防有歹人混進城。排兩排是為了減少排隊的時間,另外間空出來的道還可以讓一些進出城門的達官貴族能最快通行?!?br/>
普通的農戶大多是由著士兵檢查好東西后,就急匆匆進了城。但有些商隊進出,便會給士兵塞銅錢,少的給幾枚,多則一小串,夠人下了差能買壺酒喝。這么做為的,不過是想請這些慣常粗手粗腳的士兵們能輕些,免得損了帶進城的貨物。
溫鸞他們也交了錢。
在顧氏解釋的功夫,馬車到了門前。伺候的婆子遞了入閘的印信,另外塞了一串銅錢。
那士兵看了看,走到溫仲宣他們叔侄的馬車前,掀了簾子見里頭做的果真是兩個年輕郎君,另外的馬車里不是下人,就是不便拋頭露面的女眷,沒再多門,側身放行。
溫鸞從車簾往外看,那放行的士兵一個抬頭,正好對上她的視線。許是沒想到會是這般模樣的小娘子,士兵騰地紅了臉。
溫鸞放下簾子,吐了吐舌。
顧氏哭笑不得地擰擰她的鼻尖,道:“這里與鳳陽不同,你呀,可不能再像在家時候那樣任性了?!?br/>
話雖這么說,溫鸞卻知道,顧氏根本不舍得她受什么委屈。
她靠上顧氏的肩頭,開始聽顧氏又一次講述起顧家的事。剛離家的時候還好,也可能是因為有些暈船的關系,顧氏只偶爾上甲板看一看,更多的時間都待在船艙里。
倒是溫鸞,仗著溫家上下都知曉她的脾氣性子,把船上下里外都逛了個遍。等沒了興致,才窩回船艙,在顧氏的督促下練練字,念念書。
等換了馬車,顧氏的焦慮就冒了出來,重復提起顧家的情況,但這些情況都是她私奔之前,以及這些年從溫伯誠派去永安打聽消息的人口得知的。
顧家在開國公那時一共生了四子四女。老國公食邑兩千五百戶,又在朝任著官職,自然養得起一大家子人。四子便都沒有另立門戶,全都住在一塊,分了四房。
長房是當家,承父爵,是為開國郡公,又生三子。
二房老太爺與長房一母所出,生一子三女。顧氏就出身在此。
三房是庶出。三老爺只生了一個兒子。
四房嫡出,同樣只生了一個兒子。
盡管幾位老太爺看著似乎子嗣都不豐,看后輩們卻各個兒女成群。顧家到如今,只怕早已是住都快要住不下了。
溫伯誠委婉提醒過,所以顧氏和溫鸞都清楚,能不能在顧家住下不重要,只要肯認,就已不錯了。
從下船起,從溫家跟來伺候的仆役已經飛奔去永安往顧家送信去了。顧家那頭仿佛一直沒能給回應。
顧氏心頭藏著不安,臉上也難掩晦澀。溫鸞把這些都看在眼里,怕她心底難過,只好掀了車簾,裝作十分好奇地模樣,指東指西,盼著顧氏能解說一二。
十幾年不曾回來過的永安,有不少變化的地方。顧氏漸漸也跟著被沿街的奢華絢麗吸引了注意力。
溫鸞的心卻被吊了起來。
她還不知道顧家到底是什么模樣。
興許有一座大大的宅子,宅子里住了許許多多人。四房的長輩加小輩,再加上上上下下那么多奴婢家仆,說不定就有上百號人。溫家人少簡單,可也少不了有溫伯起那樣的人物,顧家這么大,只怕更難平靜。
什么妻妾相爭,什么明面上兄友弟恭,背地里明槍暗箭。
溫鸞胡思亂想了許多,可轉念想到顧家還有個顧溪亭,她又驀地放下心來。
她才不是為了顧家的權勢才跟著來永安的,她只想給表哥報恩來著,順便……順便再求個庇護。
馬車在街道上穿行,好一陣穿街走巷,終于是轉到了一處寬敞的街巷里。
溫鸞看著外頭,見熱鬧漸漸遠處,街巷見不著幾處人家的門楣,忍不住“咦”了一聲。
顧氏卻笑了:“咱們快到了。”她指著街上難得可見的幾處宅門,道,“這條街巷上,原先住的都是早年同圣上一道上過戰場,立過軍功的大人。后來有人家族沒落,有人犯了案子,這街上的人就換了幾波。如今……我都有些不認得了?!?br/>
隨著顧氏的話音落,馬車停了下來。顧家的匾額高高懸掛,門口倒是還能看出幾分富麗,只對比方才經過的幾家,顯然有些黯然。
府門大開,門口站了幾個家仆姑子,見馬車停下,立即迎了上來。
顧氏下了馬車,立即有隨行的仆役上前詢問是否要把隨車的箱籠行李都卸了下來。
溫鸞正抓著瑞香的手,從馬車上下來,聞言看了眼走近了的幾個家仆姑子。
這些人慣常是在人前看慣了臉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貴話,此時仿佛是沒聽見這邊的問話,只開口便說:“可是大姑奶奶回來了?”
顧氏這一輩,只二房生了三個閨女,顧氏齒序在前,自然得了一聲大姑奶奶。
顧氏卻沒立即應聲,吩咐仆役暫且不動,這才道:“我許久未曾歸家,不知你們是……”
領頭的姑子訕訕一笑:“奴婢姓周,從前只是老太太身邊伺候的一個小丫鬟。大姑奶奶不認得奴婢也正常。”
她說著往溫鸞臉上掃了一眼,又道:“這就是大姑奶奶家的小娘子吧?生得與大姑奶奶一般模樣?!?br/>
有人夸了,溫鸞不去關真心與否,只抿唇笑了笑,梨渦輕皺。
周姑子怔了怔,一時吞吐不得到了嘴邊的話,只好尷尬地笑了笑,側身道:“老太太得知大姑奶奶回來了,特地命奴婢帶人在這兒迎候。大姑奶奶,先進門喝杯茶吧。”
溫鸞皺眉,溫仲宣的臉色也有些不好。
雖不知這姑子究竟是不是二房老太太身邊伺候的,單是這話,便已叫人聽出了不好。
顧氏這時候反倒看著鎮定了下來,笑著頷首邁步進了門。
顧家的大門看著不顯,入內溫鸞才發覺另有乾坤。磚畫浮雕的路,灰墻四角鑲邊連珠紋的照壁,林林總總,透著隱隱的奢靡。
溫鸞看著這些,也留意著前頭引路的那幾個家仆姑子。人各有性子,那周姑子還懂得遮掩,她后頭跟著的人里頭,卻又幾個膽大的,不時回頭看溫鸞一眼又看一眼,末了還有人壓低聲音說起話來。
“那小娘子年紀小小,就生了這般容貌,怕不是將來還得跟大姑奶奶學一回私奔?”
“不是說只是認在大姑奶奶名下,是個丫鬟生的?”
“管她嫡出庶出,怕就怕大姑奶奶那夫家如今敗了,不然怎么偏生要把這家子人送回來。攀扯上顧家,可叫那等俗氣的商家得了意?!?br/>
說是壓低了聲音,可這一字一句,溫鸞聽得分明,一時間竟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授意,還是顧家的規矩根本就沒有想象的那么大。家仆議論客人,議論得近乎光明正大。
溫鸞有些聽不下,上前就想理論。
顧氏卻一把抓著她的手,搖了搖頭。
她不得不忍下,咬著唇,一路無言。
顧家的宅院有些大。這一路穿行了些許時間,這才進了二房的地方。
顧家四房到如今已是分家不分居。各房在原由基礎上,都另有擴建,多是收了隔壁買賣的宅子,自己添錢修整修整,擴建了自家院子。
二房的地方相對小一些,說到底與如今二房的大老爺脫不了關系。
長房承爵,落到二房三房和四房頭上的,大抵就只剩下父輩老交情。再等到曾經的小郎君們為人父為人爺,官職就只能靠自己拼了。
二房大老爺如今在都水監任街道司勾當官。這是溫伯誠先前命人打聽來的消息,所謂街道司,做的就是修治永安道路的活,尤其是御輦要出行的時候,永安街道上的路面需要他們提前維修,有那些個積水潭,也需要他們趕緊填平。
這官職不大,但一只手掌還有長短不一的手指,何況一家兄弟。
溫鸞不覺得自家這位舅舅當個勾當官有什么不好的,只是瞧著這伙子家仆的傲慢,隱隱有些擔憂舅舅會是個自滿自傲的人。
只是壓根不等她去見那位舅舅,周姑子就已經領著他們一行人走進了二房的嘉蔭堂。
周姑子說,這里是二房的上房,住著二房的老太爺和老太太。
換言之,就是顧氏的爹娘。
溫鸞跟著進了正廳,兩位老人家果真已經坐在了里頭。她抬頭看了看顧氏,顧氏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上前就要跪拜。
“砰!”
一只青花的杯盞砸在了腳邊,熱茶潑過腳面,溫鸞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就聽得前頭傳來尖利的訓斥聲。
“你回來做什么?丟人現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