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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殘陽撤走最后一絲余暉。
    馬車轔轔行在夜色里,  往城門外那處驛館去。
    容舒抱著個木匣子,到這會都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顧長晉竟然應了?
    居然……這么好說話?
    這可真是大姑娘坐花嬌——頭一遭呢。
    她原是想讓顧長晉替她去驛館送參榮丸的,以她對顧長晉的了解,  一旦他拒了她見許鸝兒的請求,  定會應下替她送藥的事。
    哪曾想,他竟沒拒她,  還親自帶她來。
    容舒抬眸往對面看了眼。
    男人依舊是一身青色官袍,  正側頭看窗外,冷玉般的臉沒甚表情。
    自打上了馬車后,他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姿勢。
    這樣冷冷淡淡、不愛說話的顧長晉倒是容舒熟悉的那個顧長晉。
    雖然相顧無言,  但容舒十分自得其樂。
    唇角微微彎起,桃花眸又成了春潮托起的那輪月牙兒。
    前世她為著許鸝兒的死難過了好一陣子,總有種伯仁因她而死的愧疚感。
    許鸝兒自縊的那一夜,  顧長晉原是想讓橫平去京郊的驛館守著的。
    偏偏她就是在那一夜提起楊旭義子的事,顧長晉當即便去了書房,半個時辰后,常吉與橫平匆匆離開了顧府,只他們都沒有立即去驛館,等辦完事再去時,  許鸝兒已經死了。
    容舒無數次想,  如果那夜她沒多嘴,  把話往后壓一壓,橫平便能及時去驛館,興許就能救下許鸝兒。
    她為此愧疚了許久,張媽媽還曾安慰她,  說正是因為許鸝兒自盡以及她留下的血書,  才會激起整個順天府百姓對廠衛的痛恨。
    那已經是許鸝兒自縊后的事了。
    十月初一的寒衣節,  上萬名百姓齊齊聚集在東廠那道“流芳百世”的匾額下,對著大門破口大罵,嚷嚷著要楊旭為許鸝兒母女填命。
    自打建德帝設立東廠與錦衣衛后,這兩處機構便如同皇帝的耳目,在大胤不知興起了多少腥風血雨。
    這么多年來,廠衛在大胤是積威已久,哪里容得百姓如此放肆?
    東廠那名掌刑千戶于是領著十來名番役出來,對那群鬧得最兇的百姓悶頭一頓毒打。卻不料這番殺雞儆猴的行徑壓根兒沒震懾到百姓們,反倒是激起了他們的血性。
    上萬名百姓們一擁而上,將那掌刑千戶并幾名番役生生打死了。這事情后來鬧得極大,連金吾衛都出動了。
    但正是有了這樣一場浩浩蕩蕩的風波,顧長晉之后才會那般順利地扳倒楊旭一黨。
    是以張媽媽才會對容舒說,許鸝兒死得其所。
    “這苦命的姑娘生前被楊榮糟蹋過,名聲已毀。她娘死后,她又落到個舉目無親的境地?;钤谶@世上已是沒甚盼頭,還不如死了痛快,還能煽動起一場風波來,也算是死得值了。”
    張媽媽的話里有嗟嘆有感慨,卻并不覺著惋惜。
    大抵這世間大多數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罷,一個女子沒了清白沒了名聲,那一輩子就毀了,還不如一根白綾了結了自己。
    容舒不是不明白張媽媽話中的意思,可她始終覺得,不該如此的。
    對一個不該死的人來說,從來就沒有死得其所這樣的事。
    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容舒也是死過一遭的人,死有什么好的?
    螻蟻尚且茍命。
    前世若不是知曉自己不管如何都沒得活路,她才不想喝下那杯毒酒。她多想同阿娘多撒幾次嬌,多吃點珍饈美饌,多去看看這世間的大好河山。
    金氏為了救女,豁出了性命。
    若知曉女兒在她死后,也會慘死,只怕要死不瞑目。
    后來容舒也曾問過顧長晉的,問他覺不覺著許鸝兒死得其所?
    那時顧長晉正坐在榻上看書,聞言便從書里抬起眼,淡淡道:“許鸝兒不該死。”
    她問得分明不是許鸝兒該不該死,想不想死,顧長晉那話屬實是答非所問。
    可容舒明白顧長晉的意思。
    許鸝兒才是那個受害的人,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的死能帶來什么好處,她都該好好活著。
    為自己,為金氏。
    馬車一個顛簸,那半開的車牖“啪嗒”一聲撞了下。
    容舒陡然回神,發現對面那郎君不知何時已轉過頭來,正頭枕椅背,半闔下眼看她。
    他本就是修眉俊眼的好相貌,這般垂眼看人時,仿佛還多了點風流之態。
    只他那目光委實是太逼人,那點子風流的意態自也蕩然無存。
    他不是頭一回這樣看她了,每回他這樣看人時,容舒總有種好似自己做了壞事而無所遁形的錯覺。
    上回在書房,她還曾坦坦蕩蕩問他為何這般看她。
    結果得了句“胖了”的回復。
    是以這一次,她堅決不會再問。因為她非常清楚,這幾日盈月天天給她做蒸酥酪,她又長了點肉。
    就顧長晉那金精火眼,她實在是不必自取其辱。總歸她又沒做甚壞事,他看多久,她都問心無悔。
    到了驛館院門,容舒披上斗篷,正準備下車,顧長晉卻抬了抬手,示意她別下車。
    容舒只好又坐了回去。
    男人下了車,在馬車外不動聲色地站了片刻。
    京郊這處驛站是入京前的最后一處驛站,不管是辦差歸來的京官,還是前來京師面圣的地方官,都會先在這里稍稍整頓儀容。
    也因此,這處地兒大多數時候都是人聲嘈雜、熱鬧非凡的,但今日的京郊驛館卻十分安靜。
    顧長晉看了看常吉,常吉心照不宣地一點頭,大步離去。
    常吉離開后,他又等了半晌,方上前打開車門,對容舒道:“下來吧。”
    容舒踩著腳凳下車。
    二人剛進驛館,便有驛站的官員上前問詢。
    顧長晉說明了來意,那官員便拱手道:“皇后娘娘原是派了兩位宮里的嬤嬤陪許姑娘來驛館的。但許姑娘說今夜想一個人獨處,下官便安排許姑娘獨自住在了東院。眼下也不知許姑娘歇了沒,顧大人與顧夫人可否先讓下官去東院問問?”
    戚皇后又是開恩允金氏在大慈恩寺停靈,又是派宮嬤一路隨行,可見其對許鸝兒的憐惜。
    驛站的官員自是不敢掉以輕心,這才提前清了清驛站,把最好的東院騰出來。
    顧長晉拱手道了句“有勞”。
    那官員親自去東院給許鸝兒遞話,許鸝兒聽見后,吃驚地站起身,道:“顧大人是鸝兒的救命恩人,鸝兒怎敢不見?”
    待那官員一走,她慌忙行至窗邊,朝外望了望,目光帶著絲懼意。等到廊廡傳來驛站官員的說話聲與腳步聲,方咬咬唇,一狠心將窗牖關了。
    容舒跟在顧長晉身后,心里怦怦直跳,莫名有些緊張。
    前世許鸝兒便是今夜死的,她也不知曉她這番前來,究竟能不能改變許鸝兒的命運。
    若是改不了,三年后,她是不是也逃不了死的命運?
    容舒下意識捏了捏斗篷的帽檐。
    顧長晉側眸看她,見這姑娘蔥白的指又在捏東西了,微微蹙了蹙眉。
    思忖間便聽“吱呀”一聲,門開了。
    許鸝兒穿著一身麻衣,鬢間簪了一朵白花,沖他們盈盈拜了一禮。
    “民女見過顧大人,顧夫人。”
    顧長晉往許鸝兒身后看了一眼,道:“拙荊聞知令堂之事,十分傷懷,便想過來驛站寬慰許姑娘幾句。顧某便帶她來了此處,唐突之處,還望姑娘海涵?!?br/>     許鸝兒忙擺手,“民女怎敢見怪?大人與夫人快快進來罷。”
    驛站的條件稱不上好,但東院這屋子顯然是特地拾掇過的。
    墻角的花瓶上還插著幾支白菊,靠窗的高案放著香爐,上頭插著幾根燒了一半的香,香爐前還擺著幾碟新鮮的果子。
    容舒覺著怪異。
    那香爐對著窗,風一吹,那香灰便要吹得滿地都是了。瞧瞧地上那些灰,可不就是被風刮落的么?
    正常人又怎會將香案設在窗邊?
    “許姑娘那香爐可是為令堂所設的?”
    許鸝兒一愣:“是,是的?!?br/>     容舒心里更覺怪異了。
    許鸝兒才從義莊歸來,明兒金氏便要在大慈恩寺停靈,她何必在此時燒香祭拜呢?還是在驛站這樣的地方?
    只能說她知曉明兒她去不了大慈恩寺。
    又或者說,許鸝兒今晚的確是準備尋死。
    可若真的有尋死之意,那便不該見顧長晉與她。他們二人前腳剛來驛站見她,后腳她便自盡。
    被有心人一操作,顧長晉不定要挨上幾盆臟水。
    許鸝兒對顧長晉的感激之情是真真切切的,從她看顧長晉的眼神便知曉了。
    她不會有害顧長晉的心。
    容舒望著許鸝兒,這姑娘面色慘白,眼眶紅腫,顯是狠狠哭過一場的。也是,遇到那樣慘烈的事,誰能不哭不悲傷呢?
    但一個一心要自盡要寫下血書痛訴楊旭的人,不該是如眼前這般,驚疑不定且惶惶不安。
    方才她不過問了一嘴香爐,許鸝兒眼里立刻浮現出了驚懼,宛如驚弓之鳥一般。
    前世顧長晉曾提過,許鸝兒應當不想死。
    結合眼下這般場景,容舒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令堂是可敬之人,許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也想給令堂上柱香?!?br/>     她說著便解下斗篷,往窗邊的高案去。
    許鸝兒顫抖著唇,正要出聲阻攔。
    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只見銀光一閃,一道矯捷的身影破窗而入,直奔許鸝兒的面門而去。
    “小心!”容舒下意識喊道,將手里的暖手小爐砸向黑衣人。
    “刺啦”一聲,那黑衣人揮開手爐,從她身邊掠過,利刃在她袖擺劃出一道口子。
    那人被容舒一攪,動作雖滯了滯,但依舊靈敏地往許鸝兒刺去。
    容舒抱起一個香盒還想再砸,腰身卻驟然一緊。
    顧長晉一手攬住她,一手扣住那黑衣人的肩,面色冷厲。
    兩人你來我往地交起手來。
    容舒被顧長晉緊緊勒著腰,他動,她也動,這屋中景象在她眼前快速轉著,直把她轉了個頭昏腦脹。
    他既然要與人打斗,能否先放她到旁邊避避?
    她快要吐了……
    眼角瞥見還傻愣愣杵在那兒的許鸝兒,她忍住翻滾的胃液,大聲道:“許姑娘快躲起來!”這黑衣人分明是沖許鸝兒來的!
    才剛說完這話,眼前又是一晃。
    容舒:“……”胃快要造反了。
    好在這時,常吉領著幾個官兵匆匆趕來,顧長晉把容舒往常吉那兒一推,扭身與那黑衣人纏斗起來。
    少了容舒這個累贅,他漸漸占了上風。
    那黑衣人見事不可為,果斷退向窗邊,手從那香爐底一抽,迅速從窗口躍了出去。
    “常吉!”
    “是!”
    擋在容舒身前的常吉身子一輕,立即追了出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顧長晉面沉如水,盯著容舒從頭到腳看了一眼,旋即撿起地上的斗篷,往她身上一扔,道:“帶許姑娘離開這里。”
    容舒也顧不得應,將斗篷披在許鸝兒身上,帶著她步履匆匆地出了驛站。
    常吉沒追上那黑衣人,對顧長晉慚愧道:“主子,被他逃了?!?br/>     “無妨,先回去梧桐巷。”
    顧長晉說完便彎腰上了馬車,頓了頓,盯著坐在他對面的容舒又看了眼,心里那點子煩躁愈發強烈。
    許鸝兒坐在容舒身旁,望著顧長晉,惶惶道:“大人受傷了!”
    容舒這才發現顧長晉的手臂被劃了一刀,傷口瞧著還有點兒深,衣裳都洇出血來了。
    今兒坐的馬車是她那輛華蓋馬車,她記得盈月在這里頭放了個藥匣子的,忙在兩側的幾案底下翻了翻,果真找出一個藥匣子。
    “郎君先上點藥吧。”
    顧長晉卻看著她道:“過來。”
    容舒以為顧長晉這是要她給他上藥,一時有些遲疑,抬眼瞥見他越來越沉的眼,眼皮“咯噔”一跳,只好規規矩矩抱著藥匣子坐過去。
    顧長晉拎過那藥匣子,在里頭扒拉幾下,掏出一瓶外傷藥,下巴往她左小臂一抬,道:“自己上藥?!?br/>     容舒低下眼,原來她也受傷了,袖擺處蹭了點血漬,但不多,想來就是道小口子,應當是那會袖擺被刀鋒割開時劃拉到的。
    可即便是道小口子,那也是疼的,她打小就是極怕疼的人。
    小時候磕著碰著了,阿娘總會各種哄,把她養得格外怕疼,也格外嬌氣。
    說實話,方才顧長晉若是不提醒她,她大抵注意不到這傷。可經他一說,立馬便覺著疼了。
    容舒卷起袖擺,果見自己白皙的小臂內側,劃拉了一條細細長長的口子。嚴重倒是不嚴重,血都快要止了,但那傷藥往上一撒,定然要疼上一陣。
    容舒有些猶豫,一邊的顧長晉見她這模樣,心里那莫名的煩躁簡直要冒上眉眼。
    他等閑不是這般把不住情緒的人,然此時此刻,看著她小臂那道細長的口子,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忍著不諷幾句的。
    就這么點小口子,上個藥有多難?
    她就不能利索些,趕緊給那該死的傷口上藥么?
    察覺到他那逼人的視線,容舒后知后覺地想起他也有傷,估計他也在等著這藥。
    難怪慣來冷淡的臉冒出了一絲不耐。
    她當然不想耽擱旁人療傷,于是微微吸氣,把藥粉撒上傷口,立時一陣火辣辣的疼,但她始終忍著,只長睫微微顫了下。
    等那陣疼過去,勉強露出個笑,對顧長晉道:“妾身這頭好了,郎君也快點上藥吧?!?br/>     藥瓶緩緩推過去,可身子卻一動不動,半點兒給他上藥的意思都無。
    容舒十分識相且十分有自知之明。
    上藥這種事太過親密,用膝蓋想想都知道,他定然不喜,而她也不愿意。
    顧長晉嗯了聲,接過藥瓶,卻沒急著上藥,而是眸光一轉,定定看著許鸝兒,冷不丁問道:“許姑娘,那香爐底下壓著的,究竟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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