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菇蔦屯山坡上的菇蔦花開了,遠遠看去極像似頭上戴著小白帽的一群群芊芊少女。
下課了,孩子們從教室里蜂擁而出在學校的空地上嬉笑、追逐。
崔秀珍見拿著課本的卞寧從教室里出來便對她說:“卞老師,剛才我接到鄉郵遞員送來的通知,明天去縣文教局開一天會,學校里的事就全交給你了。”
“行,放心吧校長。”
縣教育局的會議結束了。崔秀珍被教育科科長叫住:“崔校長,我那里有幾封信件,麻煩你跟我去辦公室取。”
“什么信件?怎么寄到科長這里來啦?”崔秀珍疑惑地跟著科長去了辦公室。
科長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信來交給崔秀珍:“這是你們學校卞老師的信,全都寄到縣中學去了,是學校專門叫人交到我這里來的。”
崔秀珍看了看手里的信封,高興地說:“是從北濱師范學院寄出的。哎呀,難怪卞老師天天都在盼信,敢情盼的就是這信啊。”
“她在菇蔦屯表現得怎么樣?”
“挺好的挺好的,她人好,課也教得好,屯里的鄉親們和孩子們都喜歡她哪。”
“那就好,我還以為她這個城里的姑娘,在菇蔦屯呆不下去呢,沒想到她真還待住了。”
“誰說不是啊,一個城里的姑娘能在菇蔦屯呆住,真是難為她了。”
崔秀珍回到菇蔦屯就興沖沖地去了學校,她把帶回來的信交給卞寧:“卞老師,你看看,你盼的信全在這兒呢!是寫信的人把地址給寫錯了,全給寄到縣中去了。這不,科長讓我趕緊帶回來交給你,數一下啊,1,2,36封信呢。”
卞寧接過信一看信封上那熟悉的筆跡就知道,這信是大學同學路遠志寫的。
崔秀珍以為拿到這些信的卞寧指不定會高興成啥樣呢,可她看到的是卞寧一臉的平靜,這讓她倒覺得有些不解:“寧子,我回去了,你慢慢看啊、慢慢看。”
“校長慢走。”卞寧把崔秀珍送出了學校門,回到小屋后坐在炕桌邊慢慢地拆開了信封。路遠志在信里說:“卞寧你好!近來工作怎樣?我只知道你在玉通縣,但具體是在學校還是在哪個部門工作卻不清楚。曾經問過一些老同學,她們都說沒給你聯系過也不知道你的情況。我一直都很惦念你,但是卻無法與你取得聯系,于是,只好試著把信寄到往縣中學,如果你收到了我寫的信,請給我寫封回信吧。”
另一封是這樣寫的:“卞寧你好!收到我的信了嗎?為什么不給我回信呢?非常非常地掛念。我時常會想起在學校時的那些快樂時光,你的歌聲總在我耳邊縈繞。雖然,我現在也常拉手風琴,可不知為什么每當我拉起曲子時心里不免就會有些傷感。我想,這大概是我在牽掛你的緣故吧”
卞寧一封一封地拆開、讀著、一直到把路志遠寫的信全部看完。她默默地看著放在一起的信件,然后又默默地把它們收起來放到了自己的柜子里。她習慣性地一個筆記本放在炕桌上用俄文在上面寫到:親愛的謝廖沙,你收到了我的信嗎?我是按照你留給我的地址寄過去的,如果地址沒錯的話,想必你已是收到的。可是,為什么我寫給你的信就如石沉大海一樣,總不見回音呢?我好想好想能收到你的來信,讀到你在字里行間對北濱的回憶和對我倆愛情的傾訴。雖然,我常常會為收不到你的回信而憂傷,但卻依然會在相信愛情的期盼中等待!
放暑假了。
崔秀珍和卞寧一起把教室的門窗關好、鎖上。她關切地問卞寧:“寧子,學校這放假了,你也該回北濱看看父母了,陪陪他們。”
“好的,我安排一下就回去。小妮和幾個學生的學習有點跟不上,我想利用假期給他們補習補習。說實在的,菇蔦屯寧靜的生活讓我的心沉下來了,看著孩子們在學習上一天天的在進步,我感到日子過得很踏實,反倒是對北濱的城市喧鬧已不太適應了。”
“還有,你也要安排點時間去見見給你寫信的人?”校長看著卞寧試探地問道。
卞寧笑著說:“給我寫信的是原來的大學同學。現在各自的工作環境又不一樣,就是見了面也沒什么好聊的。”
“哦,那也是。不過,我說寧子啊,你獨自一人呆在這里,我看著心里真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該為你做點啥才好。”
“鄉親們給了我太多的親人般的關心和家的溫暖,我已經很知足了。”
屯里小河邊。
手里拿著一本海涅《詩歌集》的卞寧獨自坐在河邊一首一首地閱讀著,在那些詩句里她看到了像電影一樣的意境和美感。“
一位絕色的女郎,
神奇地坐在山頂上,
她梳著金黃的秀發,
金首飾發出金光。
她一面用金梳梳頭,
一面送出了歌聲;
那調子非常奇妙,
而且非常感人。
坐在小船里的船夫,
勾引起無限憂傷;
他不看前面的暗礁,
他只向著天空仰望。
這首海涅的《還鄉曲》在詩句中連用幾個“金”來烘托“絕色”女郎的美,讓卞寧感覺心境已被那束金光彌漫著、溫暖著。她輕輕地合上《詩歌集》閉著眼睛靜靜的聽從身邊流過的河水聲,陶醉般地從水波蕩漾中想象出一幅幅美麗的畫面。這些年,她遠離了家鄉,遠離了同學和朋友,心里承受了對誰也無法言語的孤獨和寂寞,唯有
看到風吹河水起的漣漪、看到滿坡小花的盛開,聽著知了的蟬鳴和松濤的翻滾,還有回響在學校上空朗朗的讀書聲,她那顆隱藏在身體內的青春心跳才會復活。學生時代無憂的活潑、校園里曾經快樂的時光和對日丹諾夫的思念都被她珍視為是陪伴生活的日月星辰。在菇蔦屯的這條小河邊,她常用當地人誰也聽不懂的俄語一遍又一遍地唱那首藏在心底的歌:“田野里靜悄悄,草兒不動樹不搖”一直唱到淚流滿面,唱到太陽落山,唱到漫山的菇蔦開了花又結了果。
排成a字形的大雁從頭頂向遙遠的南方飛去,卞寧望著雁過留下那片碧藍的天空在心里對遠在烏拉爾的日丹諾夫默語道:親愛的謝廖沙,你好嗎?都說你不會再來中國了,可我總覺得你是會來的,就像這遠飛的大雁一樣,等待春暖花開時,你就會來的,會到菇蔦屯來看我。你曾經說過:命運一定會眷顧我們,愛情的力量可以戰勝一切。我也信你說的這話,親愛的謝廖沙,我在菇蔦屯等著你。
從河邊挑水回屋的卞寧把水桶里的水一一倒進了水缸,準備舀點水來淘米煮飯。
這時,從屋外傳來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卞寧!卞寧在嗎?”她快步走到門口,滿臉驚訝道:“呀!路志遠!”
“屯子里的人告訴我你住在這里,這就找來了。”路遠志手里提著提包,身后背著手風琴興高采烈地說。
“你把手風琴也背來了?真想不到,快進屋來休息。”
“我走到哪兒,手風琴就跟我哪兒。它也很久都沒見過你這位很老朋友了,歡迎不?”路志遠一邊說一邊進屋來。
卞寧笑著幫著路志遠把手風琴從肩上取下來:“歡迎歡迎!我們北師第一手風琴手,見到你真高興!”
路志遠笑著說:“找你可真不容易,要是我再不來,手風琴都不愿意了。”
“志遠,謝謝你的到來。”
一輪明月高掛在藍黑色的夜空。路遠志背上手風琴坐在木條凳上拉開風箱,手指在鍵盤上拭了拭音,說:“好久都沒聽到你唱歌了,想唱什么歌?”
卞寧搖搖頭:“我很久不唱了,還是聽你拉拉曲子吧,隨便什么曲子都行。”
路遠志在鍵盤上按下一個調,手指便在風箱的拉合中靈巧地跳躍在鍵盤上,一曲輕快的《采茶撲蝶》讓這昏暗的小屋頓時洋溢起春天的氣息。
“志遠,你拉得真好,這讓我回想起了在學校時演出的情景。”
“學生時代無憂無慮的快樂給我們都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是啊,記得我倆那次合作《紅莓花兒開》,現場的情景至今回想起來都非常的感人。你能再拉拉《紅莓花兒開》嗎?”卞寧興奮地說。
“我拉一首剛練好的曲子給你聽聽,《社員都是向陽花》。”說罷,路志遠就十分投入地拉起了。
卞寧靜靜地聽完路志遠把《社員都是向陽花》拉完,問道:“志遠,手風琴演奏蘇聯歌曲不是很好聽嗎?你剛才是不是在有意回避我的話?”
路志遠稍停頓了一下:“卞寧,聽我說,我來這里只想給你帶來快樂,不希望有些事的陰影觸傷到你的心情。”
“我沒那么脆弱,你我同學之間說話也需要那么戒備嗎?”
“那倒不是,我是覺得有些東西吧離我們已經漸行漸遠了,該放下的就要把它放下,沒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沉重。”
“也許你說的沒說錯,可有的人的人生路就是那樣走過的,而且不是每道彎都能繞得過,有些東西在心里已經寫成了書,翻不翻閱它都在那兒。”卞寧好似是對路志遠說,也似乎是在對自己說。
“在心底封存了。”
卞寧打斷路志遠的話:“你說得好輕松。因為,每個人的境遇不一樣,你是體會不到像我這樣的人有些過往的印記是很難抹去的。”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沒什么,是我已經不習慣由別人來為我定位我的人生觀和生活觀了,既然上天把一種別人沒有過的經歷賜給我來體驗,那就在接受中去適應吧。其實很多的時候,我內心的徘徊和苦悶常常會撕裂著我從前的理想,當現實否認了你所有的認知,心里的痛苦又能向誰去傾訴呢?每當我排解不了這些低落的情緒時,就只有獨自上山、到樹林里去尋求釋放。比如,我會一邊唱著蘇聯的歌,一邊采蘑菇、摘菇蔦;又比如,我會用俄語大聲地朗讀保爾·柯察金的名言;再比如,我會像頭發狂的獅子一樣大聲的喊叫一番,這些你都是不能體會的”說到這里,卞寧含著淚沉默了。
“你說的這些,我都想象得到。所以,我得到這兒
來看看你。”
卞寧把眼淚一抹對路志遠說:“行了,好不容易老同學才見面我就只顧自己嘮叨了,忘了問問你,我的那些同學們都好嗎?你呢,成家了吧?”
路遠志把手風琴從身上放下來。笑著說:“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快樂單身漢。不過,同學們的情況我還是知道一些。”
路遠志:“就這樣,賀濱生分到了河南與山西交界的一個小縣城的縣中學教語文。他的同學張曉梅,就那個,很愛笑的大眼睛女生,那是義無反顧地跟著濱生一塊去了。還有“老學究”,就咱班那個從高中開始就和蘇聯筆友奧里亞通信的“老學究”嗎?他本來是分配在市里的一個重點中學教英語的,可他就是很迷戀俄語和蘇聯文學,若遇著高興的時候,他就在宿舍里不僅要把蘇聯筆友奧里亞寄來的照片拿出來看,還要用俄語朗讀奧里亞寫給他的那些信。他這種小布爾喬亞的做派讓同寢室的一位要求進步的同事很反感。于是,就向學校領導揭發了“老學究”的種種“敵特嫌疑”的行為,還說他經常半夜里躲在被窩里偷偷地收聽《莫斯科廣播電臺》的俄語廣播節目,他常被《莫斯科廣播電臺》的鳴號聲驚醒等等。結果,“老學究”受處分被下放到了延吉,聽說,那地方挺艱苦的。”
同學們的情況讓卞寧聽得心里聽得心里直發冷,她自言自語地說:“我們都是在中蘇友好的氛圍中成長的一代青年,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人生路會在有一天因為所經歷的一段故事而發生錯位。這就好比是在看幻燈片里的油畫一樣,它先是呈現一副明亮而絢麗的色彩,你從中看到的是鮮花、陽光和五彩斑斕。可當你還在細細地品味它的時候,突然間,這個畫面沒有了,出現在你眼前的是另一種色調——它模糊、抽象讓你既看不明白又無法去想象,你的思維于是在此就停頓了。”
路志遠說:“這些原本都不是我們想要的,但卻由于在政治上不成熟和過于理想化的原因吧,才致使我們的同學處于現在這樣的狀況。”
小屋里的煤油燈忽明忽暗給老同學之間的所問、所講更添了一層低調的色彩。
“所以,這就回到我曾對你說過的話上,有人的命運注定是要烙上時代的印記,即便它不流血但并不意味它不痛。你呢,是一名沒有經歷任何坎坷且前途光明的大學老師,我呢,是戴“帽子”的鄉村老師,你我之間不但在政治上有“天”與“地”差別,而且在生活環境上也有很大的差別。我看,你還是要和我保持距離為好,沒什么事就請不要再來了,以免影響到你的前途。”
路遠志看著卞寧,答非所問地說:“菇蔦屯是個好地方啊,以后我會常來這山清水秀的地方呼吸呼吸新鮮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