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劍奇譚2:永夜初晗(壹) !
這一日,三人聚頭,共商前途。
夏夷則說道:“靈虛曾說,百年之前,江陵以北紀山之中,及至中夜,常有青火雷光四散迸濺。”
“青火雷光?”樂無異吃了一驚,“那或許是大偃師打造高深偃甲的征兆?!?br/>
“不錯,靈虛所言,也是如此。”夏夷則略略點頭,“而今可知,靈虛本是翻天印附體,無怪他知道百年前的舊事?!?br/>
“若是翻天印……”聞人羽心懷疑慮,“它的話可信嗎?”
“翻天印行事偏激,但也未必言而無信。”夏夷則道,“姑且不論真假,先往紀山一探?!?br/>
聞人羽點頭答允,樂無異卻嚷起來:“小黃,你蹲我頭頂干嗎?”
夏夷則應(yīng)聲望去,樂無異頭上多了一個黃乎乎、圓滾滾的東西,似鳥非鳥,似球非球,東張西望,得意揚揚,分明將樂無異的頭發(fā)當(dāng)成了鳥窩。
“這是?”夏夷則第一次見到小黃。
“它是小黃,我養(yǎng)的鳥兒?!睒窡o異伸手扒拉,小黃縱身跳下,落在他的肩膀上蹭來蹭去?!胺戳四惆??”樂無異瞪著小黃,佯作怒目,“以后再上頭頂,就不給你肉吃?!?br/>
“它吃肉?”夏夷則越發(fā)驚訝,禁不住仔細打量小黃。
“是啊?!睒窡o異苦著臉抱怨,“不但吃肉,還吃得很兇,這幾天的工夫,就把我的錢袋子吃了個底兒朝天。也不知這小東西什么來歷,鳥不像鳥,雞不像雞,天底下的鳥兒,哪有它這么能吃的?”
夏夷則盯著小黃,若有所思:“它的來歷也許在下能猜到,不過還少佐證。再看些時日不妨。”
三人既已決定前往紀山,說走就走,不久出城,北行數(shù)十里,正午時分,終于抵達紀山。
忽聽遠處傳來響動,似乎有人躡足行進,聲音極為輕微。若非夏夷則神耳通玄,一定無法聽見。
夏夷則想到送楨姬至玄妙觀那夜,隱有所感,此時心中已默默有了計議。
又行片刻,夏夷則向樂無異和聞人羽抱拳道:“樂兄、聞人姑娘,實在抱歉,在下忘了帶上一件重要物件。你們繼續(xù)向前,在下稍后便回。”
樂無異和聞人羽自然應(yīng)允,進入紀山之后便只有一條路,不虞找不著,便即分手。
夏夷則回返,至一處密林時,微微一頓,隨即進入,待行至密林中間,難見天光,夏夷則雙目微合,運功傾聽,鎖定兩人,隱隱可覺殺氣沁出,如蛇行膝上,黏膩陰森。他以傳音入密之術(shù),將聲音遠遠傳出:“現(xiàn)身?!?br/>
林間草木蕭蕭,卻無人應(yīng)答。
夏夷則面色愈冷,運使長劍,兩道弧光極快飛去。夏夷則長劍夭矯,往回一收,兩道光網(wǎng)已將那潛伏二人擒來。
落到地上,夏夷則收起長劍,兩人骨碌碌一直滾到夏夷則身前,方才止歇。
兩人至此方知,論實力,自己與夏夷則實在相去太遠,頓時面如死灰,跪伏在地上,簌簌發(fā)抖。
只見兩人均著黑色夜行衣,黑巾蒙面,袖口繡有金龍,其中一人面頜有須,看來資歷老些。只聽二人道:“參見殿下。屬下暗衛(wèi)丁卯、壬戌,奉命迎回殿下?!?br/>
夏夷則心下冷冷一哂:原是那位“狐帝”派來的暗衛(wèi)。
“哦?”夏夷則道,“僅此而已?”
無人回答。
夏夷則又道:“那我若不從?”三人身周一丈之內(nèi),溫度陡然降低,草木盡被霜華,半空中凝結(jié)百千尖銳冰棱,箭陣般對準(zhǔn)黑衣人。
那年長者脊背生寒,忙道:“三皇子殿下亦知,我們暗衛(wèi)不過奉命行事,又何必為難屬下?”
“奉命行事?”夏夷則身影一幻,不見他如何動作,已來到兩人面前,長劍陡出,挑破年少者衣袖,卻見袖中暗藏淬毒手弩,機栝都已開動。那年長者眼中掠過一線訝異之色,未及開口,夏夷則一劍刺來,挑開他的前襟,只見里面藏著一支吹箭筒,拔出一看,箭頭發(fā)藍,同樣淬毒。
夏夷則冷冷道:“奉誰之命?”
年長者一個哆嗦,伏地道:“屬下不敢,二皇子有話轉(zhuǎn)告。”另一人“咦”了一聲:“尊者你……”似極意外,欲行攔阻,卻因夏夷則冷冷一瞥,不由自主委頓下去。
夏夷則道:“說?!?br/>
“倘能攜手,可保殿下與淑妃娘娘一生安泰榮華?!?br/>
夏夷則未置一詞,卻掉頭看向另一人,玩味道:“你看,他原是投了二哥。你呢,大哥可有話交代?”他說得溫和,身周寒意卻越發(fā)森重,那人宛如置身冰中,不禁瑟瑟顫抖起來,卻無法吐露一字,蓋因大皇子下的是格殺之令。
“食君俸祿,身事二主,欺瞞同僚,謀害皇子?!毕囊膭t執(zhí)劍在手,劍身凝起霜霰,“該殺。”
“三殿下饒命!”二人大恐,磕頭求饒。
“你們是如何找到我的?”夏夷則略緩殺意,道,“說說?!?br/>
兩人對視一眼,長嘆一聲,由那年長者開口道:“當(dāng)日,長安碼頭,三殿下出手懲治長樂道人,露了行跡。長樂道人所擄偃甲船本意獻給二殿下,由二殿下再轉(zhuǎn)贈定國公之子,驟然被奪,長樂豈能甘心,便將消息告知了二殿下?!?br/>
夏夷則點了點頭。之后的事,無非天羅地網(wǎng)、全力搜查,不必贅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藏蹤匿跡談何容易。只是——
他笑了笑,道:“二哥自己動手也便罷了,怎還驚動了旁人。手足之情,一至于斯?”
他說得溫和,那二人聽了,卻如墮冰窟,心道,都說這三殿下冷面冷心,今日萬無幸理。那年少者急中生智,忽道:“大皇子妃日前進宮小住。殿下可知淑妃娘娘近況?”
夏夷則未置可否。
那人急急說了下去:“三殿下一向于太華清修。近來,殿下師尊、訣微長老離山,三殿下聽聞母妃遭人陷害,觸怒龍顏,獲罪被囚。三殿下秉性純孝,聞訊不顧一切,違背師門禁令,潛回長安,打算伺機救出淑妃娘娘。”
至此,夏夷則方點了下頭:“不錯?!?br/>
“誰知,三殿下回京之后,發(fā)覺淑妃娘娘一切安好,并無異狀,卻是有人曲意誘騙殿下下山,或有圖謀。殿下不欲久滯長安,怕正中那設(shè)局之人下懷,牽連母妃,便順勢搭乘偃甲船前往江陵?!?br/>
夏夷則道:“母妃無恙?”
那人答:“淑妃娘娘一切如常,深得圣眷,大皇子妃進宮時,蒙娘娘賞賜盤鳳如意、南海暖玉手環(huán)、海外夜明珠流蘇金簪各一雙,奇巧精致,為他人所未見?!?br/>
此人所說,均是昔年母妃獲賜之物。夏夷則神色稍霽,道:“多謝!”
兩人低頭匍匐,不敢輕易喘息。
“帶句話?!毕囊膭t收劍入鞘,神色淡漠,“五年前,父皇暗中授意,要我無事不得離開太華,顯然圣意早有決斷,此其一;我修道多年,心氣淡漠,無心權(quán)位,此其二;日前,我曾違命離山,遇到一樁意外,此中經(jīng)過想必兄長們也已知曉,此其三。我不欲與人為敵,請不要再做多余之事?!?br/>
話畢,白光乍現(xiàn),冰棱如暴雨穿林,萬箭齊發(fā)。
一息后,萬籟俱寂,那年少者張口結(jié)舌,盯著身側(cè)血肉模糊的同僚尸體。
“滾?!毕囊膭t冷冷道。那人張了張嘴,終究一字也不敢吐,掉轉(zhuǎn)頭,跌跌撞撞消失在了山林之間。
待他聲息皆遠,夏夷則捏個法訣,扣在那尸身額頭。片刻,那尸身悠悠醒轉(zhuǎn),一摸身上,冰棱血跡早已消失無蹤,但先前死亡一剎的劇痛與恐懼歷歷在目。
夏夷則淡淡道:“我以幻術(shù)騙過了他。你如何,心思可還清楚?”
年長者略一思量,便又是一身冷汗:“屬下若向陛下復(fù)命,難以解釋死而復(fù)生一事,必受猜忌。”還有半句未敢說出:他投靠二皇子之事已然暴露,絕不可能轉(zhuǎn)投大皇子,三皇子此舉,斷了他一半后路。
夏夷則點頭道:“從今往后,你安心效忠二哥?!?br/>
那人略一思忖,倒身下拜:“三殿下智計過人,屬下拜服,從今往后,屬下任三殿下差遣,萬死不辭?!?br/>
“我本方外之人,何須你來效忠。”夏夷則道,“若偶爾心氣浮躁,不妨猜猜,我方才與另外一人說了什么。”
那人至此,方才知覺,這位三殿下畢竟是圣上之子,心思之深,遠勝常人,當(dāng)下更生效忠之意,領(lǐng)命道:“卑職職級不高,不能為主公分憂,但卑職若能得二殿下重用,必時刻留心淑妃娘娘動向,若能效勞,”右掌擊胸,“之死靡它?!?br/>
“好。”夏夷則頷首,“有勞。”
那人行個禮,縱身掠上樹梢,飄然而去。
山林重歸寂靜。夏夷則長嘆一聲,遙望長安方向,心道:“天威難測。兩位兄長尚可應(yīng)付,卻不知那一位,又要鬧到什么境地才肯罷手?!?br/>
紀山風(fēng)光佳秀,清泉漱石,細流潺湲,危崖高聳,蒼松倒掛。山水之間藏著柴扉茅檐,流云飛霧中點綴幾縷炊煙,山青如洗,白云悠悠,聚散飄浮,似有神仙徜徉其間。
夏夷則滿懷心事,卻無心欣賞,因與樂無異和聞人羽約好,便快步而行,行了數(shù)里,卻見面前豁然開朗,山谷中赫然是一座村莊,山明水秀,村莊分布在南側(cè)山坡中,當(dāng)中盡是良田,一條長長的水渠貫穿良田,樂無異和聞人羽站在水渠上,遠遠向他招手。
夏夷則快步而行,不一時便來到水渠上,見兩人面上喜笑顏開,心中一動:“可是找到謝衣前輩了?”
“雖不中,亦不遠矣?!睒窡o異搖頭晃腦道。
聞人羽笑道:“無異還沒有找到謝衣前輩,卻找到謝衣前輩留下的偃甲?!?br/>
樂無異在水渠上用力跳了跳,笑道:“夷則,我要考一考你,你不妨猜猜,謝衣爺爺?shù)馁燃自谀膬海鞘裁礀|西?”
夏夷則看著水渠中悠悠流淌的碧波,微一思索:“若猜得不錯,這水渠便該是謝衣前輩的偃甲。”
樂無異一愕:“夷、夷則,你也懂得偃術(shù)?”
夏夷則道:“不敢,在下所想,不過是樂兄癡迷偃術(shù),對謝衣前輩偃甲尤為癡迷,一旦發(fā)現(xiàn),必然不離左右,這附近能與偃甲接近的,唯有樂兄腳下的長渠了?!?br/>
樂無異抹了抹額頭,道:“夷則太厲害了……”
聞人羽笑道:“原來夷則懂得的不是偃術(shù),而是無異。”笑了笑,又道,“我和無異先行來到此間,一開始并未注意到長渠,而是先找此地百姓,詢問是否曾有一個戴面具的人來到此間,隨后卻被鄉(xiāng)民引到此地祠堂中。那祠堂中拜祭百多年的‘萬家生佛’頭戴面具,卻正是謝衣前輩塑像。結(jié)合鄉(xiāng)民所說,無異得出推論:百余年前,天下大旱,河洛尤甚,此地亦受殃及,餓殍無數(shù)。謝衣前輩來到此間后,修建長渠引水,長渠建成之后,謝衣前輩也即飄然而去。鄉(xiāng)民以為是天神下凡,便建立祠堂供奉,現(xiàn)在依然香火不斷,所以我們一問,便能得知?!?br/>
“當(dāng)日靈虛所說青火雷光,想來便是謝衣前輩制造偃甲所致?!毕囊膭t沉默片刻,“謝衣前輩平素都是戴著面具嗎?”
樂無異點頭:“我小時,在長安見到的面具人,便是謝衣爺爺。”說到這里,長長舒了口氣。他在祠堂中看到供奉的謝衣神像,與自己年少所見一模一樣,心底多年疑問一朝釋懷,心境似悲似喜、樂憂參半,難以盡言。
聞人羽道:“建造這等長渠,縱有偃甲相助,也要很長時間。據(jù)村民所說,當(dāng)年謝衣前輩并未住在村中,所以無異推測,謝衣在此間,必有一處居所,多半是在山林之間。而且,可能離水渠不遠。”
樂無異笑嘻嘻地看著夏夷則道:“現(xiàn)在我要再考一考夷則,現(xiàn)在我們究竟是沿水渠向上還是向下,才能找到謝衣爺爺呢?”
夏夷則展目望去,前方山勢陡峭,那水渠源自山林之間,繞過山坡村落,并入山下小澗,所稀罕者,其中水流并非由高向低流,而是恰恰相反。沉吟一刻,夏夷則道:“開渠引水,逆勢而為,必以奇力驅(qū)動,奇力生發(fā)之處,便是偃甲關(guān)竅,以常理論,關(guān)竅應(yīng)設(shè)于遠離人群、難以抵達之處,且必須便于修理調(diào)試;而謝衣前輩種種言行,也似乎慣于避世而居,若設(shè)居所,必處幽境。是故,在下以為,順流向上為宜。”
樂無異一拍掌,道:“妙!”兩眼發(fā)光黏了上來,“夷則啊夷則,我看你是個人才,怎樣,要不要跟我學(xué)偃術(shù)?”
“……”
夏夷則抬腳便走,沿水渠上山。
樂無異跟在后面絮絮叨叨:“你個學(xué)法術(shù)的文弱青年,是看不起偃術(shù)嗎?我跟你說,學(xué)了偃術(shù),包你打架不吐血,砍柴不費刀,上天入地?zé)o所不能,若學(xué)得好了,說不定還能像謝衣爺爺一樣,延年益壽……”
聞人羽走在最后,聽著無異嘮叨,不由得暗中搖頭,一面心中想道:“夏公子說得對,謝衣似乎有意避世,不知他愿不愿意見我們?!庇窒?,“師父久無消息,不知近況如何。師父說謝衣或許與斷魂草來歷有關(guān),萬一真能見到謝衣,又該如何問他。”
三人一道沿渠上行,每過一段,無異便會停下來,去查看那水渠中隱藏的轉(zhuǎn)換水流的機栝,不時嘖嘖稱贊。
水渠穿山過嶺,沿著山勢,時起時伏,水流不絕。沿途雜花生樹、姹紫嫣紅,惠風(fēng)撲面,清涼爽膚,夾雜花葉芬芳,令人不勝沉醉;更有蜂飛蝶舞、鳩鳴燕翔,鳥語千回百轉(zhuǎn);草叢里不時躥出白兔、靈狐,瞪著漆亮眼珠回頭顧望,似乎一點兒也不怕人。
繼續(xù)前行,山勢漸漸險惡,水渠鑿在絕壁之上,泉水從石渠中流過,間或化為飛瀑,奔流百尺,湍急如飛珠濺玉。三人目睹奇觀,驚嘆唯有“鬼斧神工”可以形容了。
山路到了盡頭,水渠橫天而過。到此田地,徒步再難行走。夏夷則馭起飛劍,樂無異則取出兩只金剛力士,和聞人羽各騎一只,展翅飛行。數(shù)日來,他對偃甲再加改進,此時飛起來更加平穩(wěn)。
沿著絕壁水渠,飛了小半個時辰。水渠忽到盡頭,卻是一個洞口,洞中泉水溢出,可容一人出入。
三人落在洞口,收起偃甲飛劍,聞人羽俯身查勘,道:“此地很久沒有人進出?!?br/>
有如一盆冷水澆到頭上,樂無異不由得沮喪。聞人羽道:“不過多年前的確有人來過,或許這便是謝衣居所?!?br/>
樂無異精神又振奮起來:“謝衣前輩既在此居住,勢必留下什么信息,想來再找也不難——我先進去探路!”說著,當(dāng)先進入山洞。
山洞并不甚大,卻是極長,樂無異走了幾十步,忽然不知觸動什么,丁零零響起銅鈴聲,清晰傳了開去?!靶⌒模 甭勅擞鹈Τ雎曁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