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露從小就是個胸無大志、甘于躺平的人,又稱別人家小孩對照組。在她順風順水為期二十一年的人生中,總有幾個別人家的小孩如同無法磨滅也無法跨越的豐碑一般立于她的記憶里。
首先是比她大了幾歲的,隔壁鄰居家姐姐。
每當賀露處于挑食不吃蛋黃,冬天早晨不想起床上學,玩瘋了忘寫作業等時刻,她的媽媽總會揪著她耳朵如同念經一般念叨:“你看隔壁觀家的觀隱,什么都吃,次次考試全班第一,哪要家長操心……”
賀露被念叨得多了,有時不禁會想,家里太有錢有勢也不是個好事。還不如從小在育嬰堂當個小可憐從小野到大,反正也能吃飽穿暖。沒了媽媽的念叨和隔壁觀隱的碾壓,自己說不定還能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
這個“自家不如育嬰堂”的念想直到高中才被徹底粉碎,原因是賀露遇到了另一位隔壁家小孩,這位小孩叫相里南,好巧不巧她倆成了同桌。
相里南考第一,賀露考倒數第一;相里南數學課寫大題唰唰幾筆,賀露數學課對著黑板不懂裝懂;相里南下課和應許討論議會新出的提案是不是有合理化富人避稅之嫌,賀露下課去找塑料姐妹花們商量放學了去哪逛街。
有時候應許會大大咧咧地擠開后桌的衛爍,戳一戳相里南的后背把她從題海中喚醒,和她聊些嚴肅的賀露聽不懂的話題。每當這時,賀露都會戴上耳機咬著筆桿,假裝自己在苦思冥想解析幾何大題,只不過耳機里不放音樂,她在意的從來也不是幾何題。
有一次應許來找相里南時,賀露故技重施,支起耳朵聽到了她們的交談。
“我和言夏發現了個廢棄副本的入口,下午放學要不要一起去探險?”應許一貫慫恿相里南干一些出格的事。
“不去,下午我回育嬰堂給小孩補習數學。”相里南一心二用,把試卷挪來后桌邊寫邊拒絕應許的提議。
相里南和哥哥一起從小在育嬰堂長大,父母不明。
應許撇了撇嘴,思索幾秒后道,“那我把言夏鴿了吧,等下和你一起去育嬰堂。”
相里南難得從試卷里抬頭,抬手推了推眼鏡道:“也行,那我們順便買點吃的帶回去。”
應許歡呼一聲“好耶”跑回自己座位,隔了很遠還能聽到她問同桌言夏“小孩子吃什么比較長身體”的雀躍聲音。
那天放學,賀露站在校門口望著前面兩人極具辨識度的背影,一個走得四平八穩一板一眼,一個一路蹦蹦跳跳橫沖直撞。
賀露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跟著相里南和應許七拐八拐,一路走向自己從小就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育嬰堂。
于是她看到了自己此生都不會忘記的場景。
那是一棟外墻斑駁,一眼望去就能看出年歲的老樓。不斷有綠得發黑的污水從外墻裸露的水管中排出,一灘又一灘明晃晃地淌在樓前的空地上,散發出異樣的氣味。周圍有一小撮孩子正在劃拉著粉筆跳格子,似乎對這樣令賀露難以忍受的環境和氣味早已習以為常。
賀露小心翼翼地繞過大大小小的污水坑,卻發現自己新買的高定皮鞋仍然沾上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污漬。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還要執拗地往里走,但從今往后的每一天她都慶幸自己在一念之間選擇走進育嬰堂。
她慶幸當時的自己選擇走進這個世界的真相。
那是一個狹□□仄到透不過氣的空間。常年緊閉落灰的窗戶,渾濁得混雜著幾天不洗澡氣息的空氣,搖晃生銹的鐵架床在一個房間里密密麻麻擺了二十多張。
躺在床上或是路過她的孩子小到還走不穩路,大到像是和自己一樣的高中生,路過時卻都用一種警惕而詭異的目光望向她。她頭皮發麻地悚然意識到,自己嶄新整潔的穿著和這里格格不入,像是一只皮毛油光水滑被圈養的羊誤入了原始雨林。
賀露剛想轉身拔腿就走,卻又因為迎面走來的端著大鍋圍著圍裙的女人而生生停住腳步。女人舉著沉重的大鍋放在臺子上,圍裙上沾滿了已經凝固褪色的油污,她用長柄勺敲擊著鍋發出沉悶的聲響,大喊道:“開飯了——”
所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一瞬間如餓狼一般圍住那口鍋。
賀露努力讓自己貼緊墻皮已經掉光的墻壁,墊腳去瞄孩子們碗里盛著的食物,那是一碗糊狀的顏色發白的羹湯,里面有星星點點的菜葉痕跡,卻絲毫不見油星。
賀露轉身跑了出去,一直跑到離育嬰堂有點距離的一條小巷里才停住腳步大喘著氣。
有只手突然搭上了她的肩。
賀露尖叫回頭,發現是應許單手拎著書包斜斜一笑看著她。是冰冷的、即將要干壞事的、未抵達眼底的笑。
“都看到了吧?”應許把書包甩上右肩單邊背著,左手攬住賀露湊近她低語,“和電視上放的不一樣對不對?”
育嬰堂不是電視畫面里宣傳的那樣嶄新高大的大樓,也不是父母口中舒適愜意的兒童樂園。
真相離她僅一條小巷之隔,她卻花了這么久才看到。
賀露直覺這樣的應許很可怕,她翕動嘴唇想說些什么,又想躲開應許的手臂趕緊走,卻被她死死按在原地。
“聽我說完。”應許攬著賀露緩緩向小巷出口走去,“你知道重鴿為什么剛轉來我們學校,就被隔壁班的混蛋找麻煩嗎?”
“因為有人知道了他在育嬰堂長大,因為有人覺得他花著納稅人的錢白吃白喝,就活該低人一等。”應許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在講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你知道隔壁班的人后來怎么樣了嗎?”
“你……你把他們罵了一頓。”賀露牙關打顫,當時應許在走廊上十分鐘不帶臟字的怒罵本領全班都見識到了。
“不對哦。”應許停住腳步,笑瞇瞇地轉頭正對著賀露更正道,“后來,我把他們約來這條小巷,揍得他們發誓再也不嘴欠去惹育嬰堂出來的孩子。”
說罷,還手指虛虛向后一劃,“就是這條小巷。”
賀露不明白為什么從小就膽小的自己在當時竟還有勇氣反駁應許這樣的大魔王,但她就是小聲不服氣反駁了,“我沒有,我也不會嘴欠。”
“那就好。”應許收起笑容,冷淡地恢復和賀露的距離,“希望你和你的塑料花朋友們都是如此。”
她們讀的高中,能進來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家里非富即貴如賀露和衛爍,要么是成績極好如相里南和相里北。
班里沒有多少人知道相里北和相里南在育嬰堂長大的事,他們平時都住校,和大家關系也都平平淡淡,再加上相里南和混世魔王應許關系好,沒人會對他們的身世說三道四。
“走吧,我送你回家。”應許笑嘻嘻地繼續攬著賀露往外走,仿佛剛才那個冷臉威脅的人不是她,“別想著自己走,這里不是你住的富人區,亂得很。”
賀露被應許送到自家別墅門口時才發現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她麻木地看著打開門的媽媽和應許相談甚歡,又聽見應許走后媽媽對她的碎碎念,“露露啊,你這個同學應許人不錯,人家媽媽可厲害了,你以后要多和這樣的同學交流交流,別和那種育嬰堂出來的小孩子玩……”
應許的媽媽主導研究發明了杜馬系統和副本,大家久而久之都不叫她名字,只尊稱她為“科學家”,地位崇高的、全世界獨一份的“科學家”。
賀露在一瞬間突然覺得沒意思極了,一切都沒意思極了。從小就命令她要交有用朋友的媽媽,怎么學也學不懂的解析幾何,兇得要死不聽她說話的應許,被弄臟的新皮鞋,只低頭刷試卷的相里南。
還有自己被巨大而精致的肥皂泡籠罩著的前十八年。
那天是她記憶中哭得第二慘的一次。
后來賀露依舊無風無浪地過完了高中生活,畢業前夕她經歷了一個小小的意外,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畢業后她去了立川,一個離法印不遠也不近的城市,在那里的公關部時不時拍攝一些宣揚副本真善美的官方視頻。
她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了,做著一份算不上喜歡也不討厭的工作,和門當戶對的男朋友步入婚姻,像上一輩一樣波瀾不驚地眨眼間幾十年過去。
直到一個普通到有些乏善可陳的午后,她被領導叫到了會議室,領導給她布置了一個新的拍攝任務。
“賀露啊,這次民調結果對議會和系統很不友好,上面想著要拍一段新的宣傳片展現一下我們系統內部人員的良好風貌。”領導大肚便便卡在椅子上口若懸河。
就是抓人去下副本再跟拍唄,百萬剪輯師賀露無語。剪過這么多宣傳片,她都能把隊友在末世副本里爾虞我詐搶奪資源剪成互相謙讓你先吃我餓著。
“最近年末了,不太能找到難度低內容友好的副本。”賀露委婉地表達出一些工作困難。
領導大手一揮,瞇起的小眼睛閃爍出精明的光,“找老同學幫幫忙唄,言議長的兒子和科學家的女兒都和你是同學吧?”
賀露電光火石間明白了精明領導的意思。上面布置下來的任務他自知完不成,但他懂得如何推給能完成的人。
她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哪位議員的孩子,哪個資本家的后代,才能讓所有人皆大歡喜地接受一條擺大爛的宣傳片。
賀露低頭,輕輕地說,“好。”
賀露晚上回到家,猶豫著給衛爍發了條消息。這是她為數不多還在聯系的高中同學之一,他們兩家本就交好,時不時會一起吃飯。
【私聊】
hellu:在嗎?
對面過了一晚上才回復。
【私聊】
衛閃閃:說。
衛閃閃:昨晚喝多了沒看到你消息。
賀露翻了個白眼,這男的絕對是看到了懶得回。她斟酌著在聊天框里刪刪減減,最后只發出了一句簡單的話,“相里北聯系方式推我一下,我下周來法印出差找他有事。”
【私聊】
衛閃閃:怎么一個兩個都來法印出差??
hellu:還有誰??
衛閃閃:……
hellu:盲猜一個相里南。
衛閃閃:仔細你的皮。
衛閃閃:[向你推薦了相里北的聯系方式]
賀露趁自己還沒來得及后悔,立刻給相里北發了好友申請,然后像在扔燙手山芋一般把手機丟到了一邊,手機卻在瞬間就響起了新消息提示音。
【私聊】
東西南:稀客啊賀露,咱倆多久沒見了。
賀露盯著這個稀奇古怪的昵稱,覺得好笑但又承認這確實是相里北才能取出來的名字。她深呼吸,挪動著自己止不住顫抖的手指打出了這句話。
“相里北,我想請你幫個忙。”
這句曾經她想對他妹妹相里南說卻從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她想說“相里南你能不能幫我解下這道數學題呀”,想說“相里南你真的好優秀好厲害”,想說“相里南能和你做同桌真開心”。
她想說,相里南,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賀露從工位起身,動作幅度大得甚至撞倒了椅子,在同事們驚奇的目光中直沖向洗手間。她躲進狹小的隔間里,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狠狠地掐著自己大腿。
她聲勢浩大地、無聲地、久違地落下了眼淚。
自小于溫室幻夢中長大的小孩被蒙住眼睛捂住耳朵,唯一一次得以窺見的天光被她的懦弱親手掩上。目睹了太多秘密的人被迫出走,無法心安理得回到溫室卻也不知前路該如何走。
不知隔了多久,緊緊攥在手心的手機傳來震動,賀露透過止不住的眼淚看向屏幕。
相里北說“好”。
相里北還說,“我剛問了我妹,她說她下周來法印,有空帶你下副本。”
這天是賀露記憶中哭得最慘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