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武將打扮的中年人走進了院里,謝之焱迎了上去,對那武將拱了拱手,笑道,“兩年不見,顧將軍安好?”
顧凡趕忙回禮,“國公爺信上說,謝公子妙手回春,救回了小貴人的命,顧某代叔父向您道謝了!”
“全靠叔祖在一旁指點,我不過是動了動手罷了,”謝之焱擺擺手,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將軍不必客氣,小貴人是我等要追隨的人,謝某豈敢不盡心?”
顧凡卻頓了頓,壓低聲音道,“你們已經確認了小貴人的身份?不瞞各位,我奉叔祖之命前來,便是為了確認這位真的是皇太孫?!?br/>
謝之焱頷首道:“靈蛇手里有皇太孫的畫像,剛救出這位小貴人時便細細比對過,確實與畫中人十分相像,為求穩妥,叔祖也親自驗過了他后背,燭火之下,可見墨麒麟圖騰。”
大周開國皇帝龍潛之時,曾連續七日夢見墨麒麟銜寶劍而來,醒來后下定決心起兵,逐鹿中州,故而李氏皇族以墨麒麟為宗室圖騰,皇族子弟出生后不久,便會用秘法繪制墨麒麟于后背,平時看不到,遇水火則會顯形,此事秘而不宣,只有宗親和每代司藥監掌事知曉。
顧凡松了口氣,“如此便穩妥了□□分,不過,叔父既然有囑咐,我還是會再察看一下小貴人的左側腋下是否有胎記?!?br/>
他話音未落,屋里突然傳來一聲驚呼,謝之焱臉色一變,“阿宛!”
一行人匆匆沖進去,發現燭臺翻倒在了床上,錦被已經燃燒起來,少年抱著姜宛滾落到了床下,大概是因為用了力,雙臂和上身的傷口完全崩裂,白衣上殷紅一片。
少年低頭看著姜宛,一貫淡漠的聲音里難得帶了怒氣,“你剛才撲過來做什么?”
“我不拉一把哥哥的話,你不就被火撩到了嘛?”姜宛不解,還有幾分委屈,“眼看著你就有一身的傷,可不能再添新傷了?!?br/>
少年垂著目光,任誰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半晌,他伸手揉了揉姜宛的頭發。
謝之焱喚來下人,很快撲滅了火,嘆口氣,“幸好你們都無事,這里不能住了,殿下,我送您去隔壁廂房吧。”
“小貴人如今還走不得路,末將斗膽背您過去?!鳖櫡采锨耙徊?,蹲下了身,少年望著眼前的中年人,目光微微閃動,突然輕輕喚了聲,“顧三叔?”
顧凡一震,回過頭一看,只覺少年的確依稀是記憶中皇太孫的輪廓,只是蒼白清瘦了許多,不由得眼圈發紅,顫聲道,“殿下還記得我?”
“顧三叔弓馬嫻熟,還曾指點我箭法,”少年淡淡道,“只是我如今筋脈大損,也不知還能不能挽起烈陽大弓——可惜了,您當年贈送的那一把弓,遺落在了南渡之時?!?br/>
顧凡心中一凜:烈陽大弓是顧氏家傳的弓,每一代子弟成年后都會獲得一把,他當年在叔父家中時,曾私下將自己的那一把獻給了年幼的皇長孫,在場的除了他們倆,也就只有叔父了。
“會的,殿下,”謝之焱鄭重道,“鎮靈司靈鵲一脈必定會盡全力治好殿下!”
少年笑了笑,由著顧凡將他背起,送到了隔壁的房間。
姜宛正打算跟過去,旁邊的魯伯沖她招招手,“三小姐,膳房剛做好了桂花酥,老奴帶你過去嘗嘗?”
姜宛天生就是個吃貨,聽到有吃的,立刻乖乖地跟著魯伯走了,少年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扯了下嘴角。
他從顧凡背上下來時,外袍正好從左肩落了下來,顧凡不經意間一看,心下沉了沉:少年瘦骨嶙峋,渾身沒有一處好皮,大約是因為剛才用力過猛,此刻左肩往下一直到腰部,有十幾道不斷滲血的傷口,根本無從去尋找叔父顧元提到的腋下三寸處的紅色胎記。
不過,這眉眼,這年紀,背后的圖騰,還有方才提到的贈弓一事應當是皇太孫無疑了。
顧凡側過身,迅速與謝之焱交換了目光,謝之焱松了口氣,點點頭。
少年的目光從緊閉的房門上收回來,看向謝之焱和顧凡,笑了笑,“二位,是想同我說些什么嗎?”
兩人對視一眼,謝之焱先開了口,“殿下可曾聽過鎮靈司?”
“聽過,”李曄輕聲道,“曾聽父王提到,鎮靈司自景桓帝一朝建立,至今已逾百年,直接聽命于當朝天子,司中設有靈鵲,靈蛇和靈狐三門,專擅醫術、情報和機關之術。鎮靈司不入朝,不參政,內部只設了大司命與少司命,共同掌管司里大小事務?!?br/>
他頓了頓,“那日聽國公爺說,四皇叔已經登基了,想來已是如今的鎮靈司之主。二位大人問我這個作甚么?”
謝之焱與顧凡忽然一撩袍角,向少年行了一個大禮,“太孫有所不知,鎮靈司并非是聽命于當朝天子,而是聽命于鎮靈玉的持有者。先帝臨終前,并未將鎮靈玉傳給今上?!?br/>
少年緩緩抬起頭來,深潭般的雙眸里閃動著什么。
“先帝當時身中流箭,自知時日無多,便將鎮靈玉托付給了顧大學士和護龍衛首領于崢,親口說將其傳給建章太子,”顧凡頓了頓,啞聲道,“先帝還說,若是太子有不測,便將鎮靈玉傳給皇太孫。如今建章太子遠在敵國,生死不知,鎮靈司謹遵先帝遺命,奉皇太孫為主?!?br/>
他上前兩步,托起一塊墨色的玉,少年伸手拿起,只覺觸手冰涼,對著光能看到玉石內部水光盈盈,刻著一個“靈”字。
這個小玩意,就可以調動號稱天子私兵的鎮靈司么?
“父王曾說,鎮靈司是大周歷代天子手中的一把利劍,”李曄輕聲道,“四皇叔既然承繼大統,鎮靈司未對他盡忠,他心中沒有疑惑么?”
顧凡在心中嘆口氣:天潢貴胄的少年遭遇大難,一朝得見天光,卻發現物是人非,對他寄予厚望的皇祖父溘然長逝,身為儲君的父親淪為敵國階下囚,自己也剛帶著一身傷從地獄里爬出來,如今別說覬覦皇權,連鎮靈司也輕易不敢接了。
“今上對此心知肚明,”謝之焱到底太年輕,一時著急便脫口而出,“再說了,今上若是要追究到底的話,那么先帝臨終還曾說過——”
顧凡輕咳一聲,謝之焱這才反應過來,沒再往下說。
“太孫不必擔憂,”顧凡輕聲道,“鎮靈司必竭盡全力護持殿下?!?br/>
少年修長的手指轉動著墨玉,許久將其收入手心,緩緩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我自當繼承先人遺志,”他輕聲道,“用好這一把利劍?!?br/>
顧凡看著少年的眼睛,忽然心中一動。
皇太孫李曄自幼長在建章帝膝頭,四歲開蒙,六歲習武,十歲便跟隨前太子在朝堂旁聽,他從生下來就站在了萬人之巔,從懂事起就被皇祖父親口告知自己是這九千里江山的主人。
他會甘心向自己的四叔俯首稱臣么?
叔父雖然交代了,暫時不可將先帝臨終前的詔命完全告知皇長孫,可這早熟的少年難道自己不會存疑么?
這天入夜之后,李曄屏退了所有下人,獨自坐在屋里,摩挲著那塊玉。
魯伯只道這少年手握這樣的權柄,怕是心緒不穩,也不叫人去打攪他。
子時一過,李曄房中的燭火總算是熄了,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了桌邊兩個人的身上。
李曄將鎮靈玉扔到桌上,漫不經心地敲著杯子,“鎮靈司已經奉我為主?!?br/>
“恭喜殿下,此事既成,靈狐和靈鵲尚且不說,靈蛇的情報必大有助益,”坐在陰影里的人恭聲道,他聲音尖細,似男非女,有一種陰測測的意味,“殿下日后大有可為。”
“如今坐在重明殿里的那位,也不知會如何處置我,”少年微微冷笑,目光莫測,“以我如今的身份,怕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了,可惜他再惱恨也動不得我,建章太子的舊部尚在,別人不說,定國公姜淮和他的霄云騎就足以令他睡不好覺。說起來,這個身份可真是好用。”
那人恭聲道:“上京城里的一切,崔公公請殿下只管放心?!?br/>
“顧元已將找到我的消息報上去了,”少年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告訴崔公公,等著我回上京吧。”
那人目光閃了閃,只是在暗夜中令人不易察覺,他拱了拱手,輕不可聞地道:“是……奴才相信,殿下早晚會回到上京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