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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民官
清冷的黎明之中,司州大人在馬上所說的話清晰又仿佛模糊:“諸位,你們初入都護府之時,我便曾問過,你們來都護府,可想于官途上再進一步,可想無愧廟堂君王、無愧亭州百姓,現下,這場大考,便是諸位回答這個問題之時!
你們眼前所見,俱是我亭州百姓,俱是我們的父老鄉親!亭州打了三年的仗,是誰供你們衣,是誰供你們食?他們不該淪落到如今這般衣不蔽體食不裹腹的下場!”
不知是誰,小聲問道:“司州大人!咱們能否賑災相助……?”
司州大人的目光銳利地看來:“賑災相助?你們真以為以往那些賑災是在幫助他們?張開嘴便到手的米糧吃了,人的脊梁骨還能直得起來?賑災的米糧終有吃完之日,那之后他們又該如何?去歲亭州的情形你們想必都是心中有數,沒有一粒米糧能用來浪費在憊懶之人身上!”
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細思之事,賑災之后,百姓何去何從,沒有人會想著如何振作他們的精神,一時間,所有人屏氣凝神。
然后,只聽這位司州大人一字一句地道:“我鎮北都護府絕不賑災!我要你們振作他們的精神!亭州的父老,不曾被北狄的鐵蹄擊垮,如今更不能被饑荒擊垮!不只叫他們眼前不餓肚子,更要叫他們挺直腰桿,無需他人相助也能知道今后的路該如何去走……這就是你們的大考之題,鎮北都護府第一屆府學學員,全體聽令!”
府學學員,這是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陌生稱謂,卻叫場中每一個人都清晰地知道,那是他們這一屆參加過集訓的人的共同稱謂,那是在叫他們!
“你們每兩個人一組,將負責兩百亭州百姓,你們必須叫得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姓名、知曉他們的過往、明白他們現下的期盼,你們必須要讓他們知道,鎮北都護府沒有一粒免費的米糧!縱使可以賑災能賑一時,也不能賑一世!他們想要吃飽,可以!干活來換!都護府會發布活計,完成多少活計,便能領取多少米糧!
如何激勵他們,如何幫助他們,如何保證他們干活換糧、吃飽肚子不生亂,你們的集訓小考中俱有教導,全看你們做得如何。
他們能干多少活,全取決于你們對他們的鼓勵,最后能有多少人能留下來走向新生,全取決于你們提供多少幫助……亭州城池,這些百姓的命運,俱在你們手中,是叫他們食不裹腹就此消折,還是叫他們振奮精神重歸生計,兩百人的未來,全在你們,這就是你們的結業大考!
若能通過此次大考,你們便會被授予新的官職……安民官,護佑百姓、大魏基石,是為安民官!”
微曦晨光中,起了一陣寒風,參加過集訓的每一個人,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次集訓之中,學官在課堂上所說的那些,應急預案制定、人口調配引導、戶籍登記造冊……竟沒有一堂課是白給,原來,從將他們召集到都護府的那一日起,司州大人就已經預見到了今日,希望他們能夠在亭州父老鄉親需要之時,激勵百姓振奮他們的精神……成為大魏基石了嗎?
楊懷軍與龔明對視一眼,不知為何,既覺肩頭從來未有的沉重,又忽覺從來未有的……熱血沸騰。
一個又一個名字被點到,所有人漸漸聽得明白,所謂的兩人組合,基本為文吏與捕快的組合,都是從集訓班一與集訓班二各取其一,回想他們當初的課程,確實也略有差異,一邊更傾向于具體的百姓指揮與調度,識字算術只是惡補,另一邊更傾向于文案工作,諸多與口頭說服、筆端記錄之事。
場中所有人不會知道,在未來,這種差異與分野會更加清晰明確。
而現下,郭懷軍與龔明不知是否平素關系就好的緣故,竟又被分到了一組。
不到盞茶功夫,一百三十一組人馬就位,很快列出了所需之物,應急預案中他們早就學過,要如何面對這種極端的情況,整個亭州城的都官體系配合下,城中諸多資源就位,一切很快進入正軌。
從亭州城門洞開之時,關大郎便覺得眼前一切有些跟不上趟,先是那欲砍殺他的家伙不知怎么,就被那些個威武雄壯的金甲武士抓了起來,唬得他們同村的人個個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大氣也不敢出,誰曉得下一個會不會抓他們,實是這些武士看起來太過兇惡,沒人敢惹。
過不多時,忽然有人過來問他們:“各位鄉親,鎮北都護府可以以工換糧,你們都將姓名居住告訴我,待會兒咱們一道取糧去。”
取糧?!
關大郎立時朝那話說之人撲去:“糧?糧在何處!”
關大郎撲過去的身形又不由頓住,好似饑餓又忽地回到身體中,叫他生不出半分氣力……那說話的人一身藍色衫子,與旁邊另一人一道,竟是兩個官吏。關大郎不敢再上前,先前那惡人那樣兇殘都被抓走了,他如何不怯。
沒有想到,這官吏卻極是耐心地向他解釋道:“都護府會提供米糧,但要你們干活去換,先在我這里登記清楚,滿了兩百人,方可跟著我一道去領活。”
一聽這許多彎彎繞繞,關大郎的眼神有些猶疑,這幾日從家奔來亭州城的途中實是太過周折,叫他不敢輕易相信什么人。大家伙餓得不成,一聽不是立時有米糧,還要干什么活計,登時便呆滯在原地,不肯上前。
那個矮的官吏便向關大郎道:“這位阿兄,我叫龔明,乃是亭岱郡的書案文吏,我旁邊這位名喚郭懷軍,乃是亭陽郡的捕快。”他一指周遭來回奔走呼喊的藍衫官吏們:“我等俱是從亭州諸郡而來的官吏。咱不說虛的,就說米糧,你們最清楚不過,一粒粒米糧,都是地里勞作一粒汗水摔八瓣換來的,朝廷的米糧也不是人辛辛苦苦種出來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縱使能給一時,還給一世?以工換糧,干多少工便有多少糧。
大家伙若是不信,跟著我去一次便知道,腿長在你身上,若你覺得上當受騙,我們就兩個人,也攔不住大家伙不是?現下大家伙報個姓名籍貫,要不了多久便知分曉,也騙不了你們什么。”
這最后一句話關大郎聽來在理,反正就說上一說,也不能掉塊肉,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嘆了口氣,便一一報了。
見這位姓龔的官吏,一手古怪的炭筆,一手支著塊木板紙頁,記得飛快,不時還問一問他家中情形,聽聞他家中還有病妻幼子,他是將米糧留給他們,他自己一人出來的,這姓龔的官吏便忍不住嘆了口氣,隨即拍了他的肩膀認真道:“關大兄,你放心,此次都護府決意以工代賑,你若不怕辛勞,多賺些米糧,家中妻小定能周周全全的。”
不知是否這話太過暖人心腸,關大郎一時只覺眼眶酸澀,他此時依舊不曉得所謂的都護府,那什么米糧、什么以工代賑到底是真是假,可是,眼前這一位姓龔的官吏,卻叫他覺得與那些官老爺全不一樣……以前那些老爺,他們躲著遠著還來不及,就怕沾惹到什么禍事,可這一位……肯聽他說話哩。
他忍不住問道:“官爺,你方才說的都是真的,俺們干了活,真能換來糧?”
龔明正色道:“關大兄,我與郭兄就在此,將來也會日日與你們在一處,若你們干了活卻拿不到糧,只管先拿我與郭兄是問!”
關大郎一拍大腿,驀然起身道:“成!俺們干了!”然后他朝同村的鄉親們招呼道:“來,大家伙兒都將自家情形同大人說說,俺們便先去試上一試,有糧無糧,一日的功夫便能曉得!”
有關大郎這聲招呼,登記便快上了許多,登記完的,便到一旁坐著等,不多時,三三兩兩便登記完畢,還有要來的,龔明瞅瞅自己的冊子,便推給旁邊那組了。
即使動作很快,天光也已經完全大亮,太陽早升起來了,郭懷軍看著樹蔭下疲憊饑餓的流民,擦了擦汗,匆匆道:“我去尋都官大人領活!”
龔明嗓子冒煙,先時登記之時,都是他說話最多,此時點點頭啞聲道:“有勞郭兄了,這處有我,你放心罷。”
不多時,他們的活計下來,修整官道。
這不是什么特別復雜的活計,治工從事蔣亦華雖是叛國死于流離城,但他下邊的官吏卻還在,自有治工小吏拖了工具來,郭懷軍雖是捕快,但先時徭役之事亦曾督辦,亦知道這活該從何處開始,同關大郎簡單吩咐,他與龔明商量著將這兩百人分派,便開始忙活起來。
有關大郎領頭,眾人餓得饑腸轆轆,卻也竭力配合著,將活計攤子支了起來,便在此時,鎮北都護府第一批以工代賑的米糧到了……
看到那些熱噴噴的糙糧,不論是不是關大郎他們這一隊的,亭州城下,所有災民俱都沸騰尖叫著,朝糧田車涌去,如果不是糧車之旁高頭大馬眼神冰冷的黃金騎倏然拔刀的話。
凌晨時分,黃金騎出城鎮壓,將那批亂事者當場抓捕的恐怖威懾猶在,還沒到兩個時辰呢,任誰也忘不了當時帶來的震撼。
在幾萬人虎視眈眈的注目下,關大郎領著同村人幾乎是抖著雙腿排好了隊列,依著次序,挨個上去雙手捧過了自己的米糧。
當噴香的黍飯隔著葉片捧在手上,溫熱軟糯,糧食的清香沖進鼻腔,再也顧不得什么注目不注目了,這兩百人狼吞虎咽,一個吃得賽一個的快,就是郭懷軍與龔明二人,跟著奔波勞累了一整個上午,排在隊伍的最后,確保每個人都領到了黍飯之后,才領到自己那一份,也是跟著一道狼吞虎咽……兩百個衣衫襤褸的人狼吞虎咽的場景簡直不要太過辣眼,卻叫幾萬人同時吞了口水。
忽然,不知是誰第一個反應過來,瘋狂沖到離自己最近的藍衫官吏身旁:“俺叫鄭三!家住亭岱群出云郡召云縣小壩村!俺也要干活!”
人群仿佛這時才反應過來:
“我是周七狗!我也是小壩村人!快!我也要活兒干!”
“俺叫王三有!俺是雍安人!”
“俺叫朱旺財!俺是……”
亭州城下,再次沸騰起來,只是這一次,喧囂中,帶了說不出的生機,就像清晨凜冽的寒風,昭示著將至的光明與溫暖。
亭州城外某處,李成勇率人伏在草叢中,看著一輛又一輛糧車運出,眼神中說不出的激動:“尋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