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的位置很安靜,避開了吵鬧的街市，隔壁院子也空置著無人居住。</br> 四個侍女小滿只留下了一個,其他都送回了威遠侯府。</br> 白芫不愛說話,小滿又身子弱,不是靠在廊柱上看書,就是種花養草,留在書院的時候都極為安靜。再加上韓拾整日跑去找三皇子，唯一帶來人氣兒的聲音都沒了。</br> 婢女坐在寬闊的院子里邊曬太陽邊擇菜,小滿靠著廊柱,半個身子埋在陰影里。</br> “小姐這書院到底能成嗎，今日怎么沒和白姑娘去找夫子了？”</br> 小滿被太陽曬得暖融融，只感覺骨頭都是酥的,一動也不想動，嗓音帶著些綿軟慵懶：“今日徐太醫要給我看病,就不出去了。”</br> “年紀輕輕怎么身子不好，真是可惜了，姑娘的病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br> “不是啊，是以前吃錯了東西，把身子藥壞了。”她聲音越來越小。</br> “那姑娘這女學能辦成嗎？我也不識字,以后也能沾個光。”</br> 只聽她輕輕哼了一聲,像是應了,過兒再沒出聲。侍女抬頭瞧了眼,才發現是睡過去了。</br> 小滿斜靠廊柱,低垂著頭,發絲被輕風拂動，在臉頰輕柔的摩挲。</br> 白芫俯身，正想把小滿拍醒，忽然想起了什么，交代了侍女一聲便走出院子。</br> 很快，一個男子走了進來。</br> 侍女驚得手上的菜都掉了，睜大眼地看著突然出現的太子。</br> 周攻玉豎起一指抵在唇邊，對她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出聲。</br> 他緩步走到睡熟的小滿身前，垂著眼看她，眸中好似有陰云翻涌，帶著凄風苦雨。</br> 坐在小滿身邊，他仍是靜默。</br> 除了風吹花葉的聲響，就只剩下她平緩的呼吸近在咫尺。</br> 輕風拂動，蒼青的袍角和玉色裙裾交疊，又分開，再交疊。</br> 小滿的手無意識的垂落身側，低頭時露出一段的脖頸，白皙又脆弱，好似花莖一折就斷。</br> 周攻玉聽著她的呼吸聲，恍惚想起當初在相府的時日里，她時常和自己說話時說著說著就睡了過去，靠在他肩膀上只有那么一點的重量，抱起來也是小小一團。</br> 偶爾，他也會因為太過勞累，靠在她身側閉目小憩。</br> 如今想起來，竟會覺得十分遙遠。</br> 不知何時，身邊那個會抱著他喊“攻玉哥哥”的小姑娘已經離他這么遠了。</br> 也許在他說下“聽話”時吧，那個時候，二人就隔開了一道天塹。</br> 小滿的手指纖細，指甲透著點微粉，在光線照射下透著貝殼般的光澤。</br> 周攻的手掌挨近她的五指，卻在相距毫厘的位置停下了。</br> 想要觸碰，又怕驚醒她，不愿從她眼中看到疏遠和厭惡。</br> 原來喜歡一個人，也不僅僅是有歡喜，也有忐忑不安和滿腔的苦澀。</br> 要是當時他早一點意識到自己的情意，沒有糟踐過她的真心，現在是不是還和過去一樣。</br> 這些時日，因為削權減賦，扶持寒門子弟的事，朝中鬧得是不可開交，連父皇都訓斥過他幾次。</br> 許多次他都站在書院的門外，望著長出枝頭的葡萄藤，想著她正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一顆陰云密布的心就如同見了天光，深藏的戾氣和寒意便被通通驅散。</br> 明明來之前，他看到陵陽頭上的玉簪，是帶著些怨氣的，可靜靜地看著她，心卻逐漸平靜下來。</br> 有什么好怨的，無非是怪他自作自受。</br> 只差一點就害死了她，只差一點就再也見不到了她。</br> 只要小滿還活著，往后他總會將她留住，再也不辜負她。</br> 等坐了許久，小滿倚在廊柱上的頭點了一下，險些要醒過來。周攻玉一顆心被緊吊著，盯著她一動也不動了，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屏住。</br> 誰知她只是小雞啄米似的點了個頭，身子軟塌塌地往下一滑。周攻玉連忙伸手環住，她便順勢趴到了他懷里，下巴枕著他的肩膀，呼吸依舊平緩。</br> 侍女都傻眼了，呆愣著看向二人。</br> 周攻玉幾乎是半跪著抱住小滿，當這久違的溫軟再次陷入懷抱，他甚至有片刻的失神，連圈住她的手臂都不敢用力。</br> 直到察覺她是真的睡熟，才緩緩松了一口氣，臉頰貼著冰涼的發絲，嗅到了她身上的藥香。</br> 白芫不敢打擾，誰也不敢出聲。</br> 看著往日高高在上的太子如此低微，近乎小心翼翼地抱著自己心上人，誰敢破壞此刻豈不是自尋死路。</br> 她為太子做事已久，深知他的溫和只在表面，內里殺伐果斷，算計人絕不手軟，也不見他有任何軟肋。</br> 偏偏那么一個寡情冷性的人，在這個天真的病秧子面前卻有著罕見的溫情。</br> 除了覺得稀奇，更多的還是違和。</br> 良久后，周攻玉將小滿抱起來。</br> 她的眼睫顫了顫，柔軟的發絲遮住半邊臉頰，無意識地往他懷里拱了拱。</br> 周攻玉無聲一笑，只覺得懷里的女子輕盈若無骨，抱起來像是抱著一只貓。</br> 連著幾日奔波走動，四處拜訪名士，小滿確實是累得不行，睡著就不知天昏地暗，連何時被人抱回屋蓋上被褥也不知道。</br> 等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屋子里空蕩蕩的，寂靜得讓人害怕。</br> “白芫。”</br> 白芫端著碗藥進來。</br> “總算是醒了，喝藥吧。”</br> “我怎么睡了這么久？是你把我抱回來的嗎？”小滿笑起來，昏黑夜色中，明眸落了星光般好看。“你好厲害啊，我力氣就特別小。”</br> 白芫臉色有一瞬的不自然，敷衍地應了一聲。</br> “你睡著的時候徐太醫來過了，他說是藥三分毒，你往后三日一副藥，藥浴還是要泡，剩余的再從長計議。”</br> “終于能少喝點藥了，還有啊……我也該讓百姓知道這個書院了。”</br> 聽到這話，白芫忍不住翻了個白眼。</br> 真是天真枉為。</br> 等過些日子，她就知道辦女學是多難的事了。</br> 名單上最后一位名士，名為時雪卿，住在郊外紅楓山的道觀里。</br> 那是前朝唯一一位女官，寫下的詩文也曾震驚文壇，最后卻有酸儒看不過自己不如一個婦人，便想盡辦法侮辱，一開始是文章，最后是她的相貌，連著她幾段風月□□也被說得一團污糟。最后時雪卿想開了，就到這紅楓山修行，再不摻和他們的爭斗。</br> 小滿爬山累得不停喘氣，等見到道觀的時候，腿都在發軟，裙邊也沾了些泥土。</br> 時雪卿已經不復年輕，發上已是花白，穿著身葡灰的長衫坐在躺椅上，懷里還抱了只圓滾滾的花貓。</br> 雖然年老，卻也能隱約窺見她芳華猶在時的容貌，應當是姿色平庸，并不出眾的那種。</br> 小滿看過她的詩文，來之前就激動到和白芫說了好多，等真正見到時雪卿，又緊張地不知該如何是好。</br> 時雪卿睜開眼，斜睨著她。“你就是那個四處找人，想辦書院的小丫頭？”</br> 她驚訝：“時先生知道我？”</br> “你這句先生，我可當不起。這幾日城里的酸儒正在說你呢，知道都說了什么嗎？”</br> 小滿點點頭，她覺得自己能猜到了。</br> “他們說你癡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說你一個黃毛丫頭口出狂言，做的是罔顧人倫顛倒天地陰陽的事。”時雪卿自顧自地說。“我人在山里，不代表雙耳閉塞，你那些話就不必再重復了。”</br> 小滿臉色微微泛紅，站在時雪卿的面前有些不知所措。</br> “他們還有幾個，說你相貌不錯，若是身家一般，納入房中也算美事。”時雪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br> 以前從未有人說過這種話，小滿乍一聽，臉頰更紅了，不是害羞，而是氣的。想到之前那幾個人義正言辭地批評她，背后卻要說這話來羞辱人，實在可憎。她從長到大也不是沒有挨罵過，卻也沒人會這樣背后議論。</br> “他……他們枉為人師，君子……君子不該是這樣的！”</br> 時雪卿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這就受不住了，果然是天真無知。君子又如何，君子還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認為君子，就會尊你敬你？”</br> 說完后，她又低下頭撓了撓懷里的貓，懶得再看小滿。</br> “勸你莫做這無用功，且回吧。”</br> “若我受得住呢？我不怕人非議，史書上的變法者都是要流血的，那我辦女學，有風言風語也不足為懼。”小滿聲音弱，說出還顯得沒底氣。</br> 但時雪卿總算正眼看她了，臉上還掛著點似笑非笑：“你倒是有趣，是誰家的姑娘？”</br> “我是巴郡江家的人。”</br> 時雪卿皺眉：“巴郡？跑到京城來辦書院？若無身家庇佑，你怕是不好過。”</br> 小滿臉色微紅，認真地想了想，答道：“還是有的，應該不會受欺負吧……”</br> 時雪卿嗤笑一聲，頗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又不看她，擺擺手說：“回去吧，你這書院要是能有個模樣，不消你來請，我就下山幫你。”</br> 能成才叫奇事，怕不是過幾日就哭著回閨房繡花了。</br> 小滿像是聽不出她話里的意思，道完謝就拉著白芫下山。</br> 歡快起來也忘了腿酸，也不需要攙扶了。</br> 裙上繡著彩蝶，走動間裙角飛揚，彩蝶好似活了過來，要融于野花野草間。</br> 回到書院的時候，院門前站了一個藍衣的少年，像是一棵筆直的青松。</br> 小滿的步子慢慢停下，少年也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因為久久未曾開口，嗓音有幾分干啞：“姜小滿，林菀的孩子要出生了。”</br> 她手指緊了緊，面色有些發白。“你為什么要找我說這些？害她們母子的不是你們嗎？”</br> 姜馳轉過身，扯出一個難看的苦笑來。</br> 以前姜馳也對她笑過，總是嘲諷或者羞辱，全都是惡劣到讓人討厭的。</br> 可她從來沒見過姜馳對她露出這種笑。</br> “林菀她是自愿的，你以為她是被騙的嗎？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場，卻舍不得這個攀上姜家的機會。你見過姐姐了吧，知道她現在什么樣嗎？她不會死了，可時不時就痛到發瘋，你以為我們愿意這樣嗎？”他說著，眼眶泛了紅，聲音也拔高了幾分。</br> 小滿還是一副平靜的模樣，絲毫不為他的話觸動。“那為什么別人就要為她死，用自己的疼來抵消她的疼？”</br> “那你不愿意，為什么不說！”姜馳不知哪里來的一團火氣，竟開始吵嚷了。</br> “因為沒用，我不說不代表愿意，只是沒得選。可要能選，我希望離你們一家越遠越好。”此時此刻，她的怨氣終于被姜馳激了出來。說出了一直以來沒機會說出口的話，心中竟感到了一絲解氣。“我覺得你們一家都很可怕，很惡心，包括你。”</br> “所以說，姜馳，你為何總是來找我？”,,大家記得收藏網址或牢記網址,網址m..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