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倒又過得平淡如水。那蕊娘只似不知那晚之事一般,碰見醒言倒也與往常無異,依舊肅穆莊潔。只偶爾,遣那丫鬟迎兒,給醒言送來一些果品點心。
雖然與靈漪兒約定要去還笛,但醒言倒不著急。因為過不得幾天,便又是一個比較特別的日子。
以前,除了逢年過節(jié),所有的時間對醒言來說,都幾乎沒啥區(qū)別——除了發(fā)工錢的日子。但現(xiàn)在似乎有些不同了。自從兩個多月前與那居盈相識,醒言便覺著每月中又多出了比較特別的一天。
再過幾日,便已與那少女居盈相識兩月了。醒言打定主意,到那時再去還笛,順便看一眼那常在夢中出現(xiàn)的鄱陽煙水。
偶爾想起來,醒言卻也覺得自己這樣有些可笑:“嗬!我啥時也變得這般多愁善感呢?”對于這管玉笛,雖說醒言那晚慨然應(yīng)允將它歸還,但畢竟還是有些戀戀不舍。與這笛兒相伴了這么多時日,這管玲瓏可愛的神雪,對醒言來說已經(jīng)不僅僅是個謀生的工具了。這根笛兒,現(xiàn)下便好似醒言的一位朋友一樣。
雖然笛兒即將歸還,但花月樓這口飯食還是要討的。醒言得空,便去那樂器鋪子里轉(zhuǎn)了一遭,左挑右揀一番,花得些銀錢,買回一根還算不錯的竹笛。
浸淫其中日久,現(xiàn)在醒言對這樂器已經(jīng)頗為諳熟了。他知道,在挑揀時不光要看竹笛的材質(zhì),看它是否是特地貯存很久的那種竹材所制,還往往要在平處滾動一番,看這竹管是否圓直——可別小看這些細枝末節(jié),在醒言這些個靠笛子討生活的行家眼里,往往便是這樣的細微之處,決定了一支笛子吹起來是省力還是費力,音色是好聽還是難聽。
看樣子,醒言已將當(dāng)年那番向道之心,早忘到爪哇國去了,似乎準備安心做一輩子樂工了。
話說這日下午,奏過幾場樂曲,醒言終于準備要去給那靈漪兒還笛了。照例,跟花月樓的老鴇夏姨請過假,醒言便將玉笛“神雪”別在腰間,準備出發(fā)了。當(dāng)然,自個兒平日攢下來的那些工錢,照例都是要揣在身上一起帶走的。少年此舉倒非小氣。也許這些銀錢對那有錢之人而言,實在是不值一提。但對于醒言這樣的貧苦少年來說,這三四兩銀子,已是很大的數(shù)目了。因此,無論醒言去哪兒閑逛,這幾錠散碎銀錢,向來都是要珍重再三,隨身攜帶的。趁太陽還沒下山,醒言便趕緊上路了。所有東西都帶齊,只有那把鐵劍,卻唯獨被主人忘卻,委屈地斜靠在醒言屋中墻根之上。在他剛剛上路不久,倒是發(fā)生了一件事兒,頗讓他吃了一場驚嚇——正在醒言悶頭趕路之時,卻發(fā)覺他腳下這大地,卻突然之間搖動起來!自己一雙腳,便似踩在那棉花堆上。初時,醒言還以為這是自己的錯覺,可走得幾步,才發(fā)現(xiàn)這腳底下的土路確實是在顫動。
“呀!地震了!”越往東行,醒言便覺得這地晃得越加厲害,自己這身子,便似在那兒不由自主地被人搖擺。
“怪哉!咋好好地這地便搖震起來?”在醒言的記憶中,似乎還從未遇到過地震。因此,在初時吃驚之后,他倒是覺得這事兒頗為新鮮,當(dāng)下便立在那里不動,感受這無風(fēng)自動的奇妙感覺。“嗬!還蠻好玩的!”只可惜,還沒等他怎么過足癮,過了一小會兒,這土道便不再搖動了。醒言不甘心,又等了一陣子——卻再也不見絲毫動靜。見到這地不再晃動,醒言倒頗有些悻悻然,只好又繼續(xù)專心趕路去也。
雖然那鄱陽湖離饒州城,也著實不近,但少年現(xiàn)在腳下步履頗快,一路腳不停步,倒沒有費多大工夫,便在那日頭剛剛沉落西山之時,趕到了鄱陽水泊的邊上。
到了鄱陽湖,醒言倒沒有著急高吹那笛曲兒,將那索笛的小姑娘著忙招過來。好不容易來趟鄱陽湖,醒言自有他的打算。“嗬!!那云中君的孫女兒,幾次見她都在夜里,現(xiàn)在天色還早,我倒不必著急尋那有人家的地方,去吹笛驚動她。”這么想著,醒言便沿著這鄱陽湖岸,一路迤邐,向當(dāng)初與那居盈笑語晏晏之處行去。雖然中間只相隔了兩個月,但對于少年來說,那幾日的相聚,卻似乎已過去了漫長的時光。
千山萬水,雖然阻隔了鮮活的容顏,但卻隔不斷深埋在心底的思念。舊地重游之際,這位原本心思簡單的少年,現(xiàn)在卻是思緒萬千。現(xiàn)在醒言終于知道,這“睹物思人”的滋味,這一路行來,真?zhèn)€是見菊蘅懷媚臉,遇楊柳憶纖腰……又來到那塊湖石旁邊,醒言對著這塊居盈曾經(jīng)倚過的頑石,出神了一陣子。雖然,醒言明白自己身份低微,又與她相隔千里,幾無相見之機,但自與居盈在那場風(fēng)波之中生死與共,醒言知道,他再也忘不了那張宜嗔宜喜的面容。“這管神雪笛兒,明日便再也不是我的啦,還是拿它再吹最后一次吧。”這般想著,醒言便抽出別在腰間的玉笛,小心擦拭了幾下,放到唇邊,吹奏起來。一縷清揚的笛音,便在這鄱陽水湄,翩然而起。這時候,日頭已落在那西山之下;一輪明月,正懸掛在東邊的天上,將千里的清輝,灑在這波光萬頃的鄱陽水面上。月亮的清光,與那水天相接,映得青天如洗,明湖如鏡。純凈的夜空中,只飄著數(shù)縷纖云;而在那極西之處,卻仍有幾綹赭霞,其色鮮明如染。
水面偶有風(fēng)來,便吹得月影如潮;一抹微云繞著遠處晚歸的漁帆,正聞得這笛歌隱隱。
少年這縷寄托著思念懷想之意的笛聲,便在這樣的水月煙霞之間搖曳,飄飛。對于曾奏出奇曲《水龍吟》的醒言而言,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再拘泥于一曲一譜、一聲一調(diào)了。面對著這涵澹寥廓的湖天云水,他只是隨心所欲地奏著。心之所至,音之所至。所有的音調(diào)拍節(jié),都是隨心所發(fā),卻又自合音律,自有一股天然的韻致。
這縷實為心聲的清籟,便隨著那晚風(fēng)的輕卷,掠過湖邊,繞上云巔——那一刻,少年所有刻骨銘心的旖旎與遐思,所有的空靈與澄澈,俱在這鄱陽湖寂靜的夜空中,飛揚,飄舞。
正是:
秋水長天,卷流霞于一幅;明沙碧岸,飛清冽之霜笛。
正在少年將他整個的身心,都融入自己那笛聲中去之時,卻不知道,在離他不遠處的水面上,在那月光映照下波光瀲滟的湖水之中,正有一位韶致嫣然的白衣少女,沐浴著滿身的月華,從那泓泠泠的秋水之中,冉冉地升起。
這位恍若水中仙子般的少女,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數(shù)度與醒言交接的少女——靈漪兒。
只見她踏著水面的波紋,來到這湖岸之上。然后,便靜靜地立在醒言身旁,默默地聽他用心吹奏的笛曲。
現(xiàn)在醒言正是全身心地投入這玉笛笛曲之中,雖然他那奇妙的感觀告訴他,那位少女已經(jīng)到來,但他已入此中之境,還是不愿停下手中的笛兒。
空明而又清靈的樂音,仍然流水般從那玉笛神雪的音孔中,流淌而出,飄蕩在面前的青天云水之間。
出奇的是,這位原本一見醒言便慣于喧鬧的少女,此刻卻沒有出聲驚擾少年。
又聽得一陣,這位已經(jīng)換成一身素潔宮裝的少女,衣袖輕揮,飄帶于左右,緩步來到水沚岸邊,低頭默念數(shù)語,再將玉手一招——卻見那波光微瀲的湖水之上,驀然立起水柱數(shù)株,又在那靈漪兒低語之下,竟?jié)u漸凝成一把弦柱俱備的鳳首箜篌。在月華清輝的映照下,這把用秋水凝成的箜篌弦上,猶流動著點點明澈的光華,望去真?zhèn)€是如真如幻、如夢如煙。靈漪兒輕輕擎住這把水箜篌,玉指拈作蘭花,在這秋水之弦上拂過。一陣清泉般的叮咚淙淙之聲,悠然響起。這縷柔婉的琴聲,與少年那縷清冽悠揚的笛音,溫柔地應(yīng)和著,便似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少女,正在溫言軟語勸解著愁難排解的少年。
仙籟一般的樂音,便這樣流淌在鄱陽湖畔的云天煙水之間。轉(zhuǎn)過幾個調(diào)兒,少女手中那把水做的箜篌,卻突然消散成千萬朵水珠,滿天飛舞!在這漫天水花的環(huán)繞之下,靈漪兒蓮步輕移,就這樣盈盈踏上這微漪的湖面,亸袖輕舒,衣帶翩躚,和著醒言那玉笛的節(jié)拍,就在這鄱陽水面上作凌波之舞……若往若還之間,忽聽得這凌波仙子輕啟朱唇,珠喉乍囀,歌曰:
綽約凌波塵不染
亭亭玉立水中仙
蓮房深鎖情難露
半吐幽香淡如煙
這笛音縹緲,歌聲婉轉(zhuǎn),當(dāng)最后一縷笛音和歌聲,一并消失在這夜晚的湖風(fēng)中之后,醒言的神思,也似乎漸漸從那縹緲的云端,又回落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