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蘭花第一部盲者
——這個賣藥的郎中用一根白色的明杖點路,走入了這個安靜平和的小鎮,然后就開始敲起他那面小小的銅鑼,卻不知……
第一章鐵大爺
01
風在呼嘯。
風是從西面吹來的,嘯聲如鬼卒揮鞭,抽冷了歸人的心,也抽散了過客的魂魄。
幸好這里沒有歸人,也沒有過客。
這里什么都沒有。
街道上沒有驢馬車轎,店鋪里沒有生意往來,爐灶中沒有燃薪火炭,鍋鑊里沒有菜米魚肉,閨房間也沒有呢喃燕語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為這里已經沒有人,連一個活著的人都沒有。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風忽然停了,死寂的長街上,卻忽然有一條白犬拖著尾巴走上了這條鋪著云散青石板的長街。
有人在犬后。
有一盲人。
02
這個盲者穿一身已經洗得發白又被風沙染黃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變灰的明杖點路,點上了青石板,“篤”的一聲響,點上了黃土路,悶悶的“卜”的一聲。
風又來了。
招牌在風中搖曳,招牌上的鐵環與吊鉤摩擦,擊音如拉鋸,令人牙根發酸。
白犬在吠叫,吠聲嘶啞,破碎的窗紙被風吹得就好像痛苦與喘息。
盲者已經敲起了他那面招徠客人的小銅鑼,鑼聲清脆,卻又忽然停止。
——??些讓人愉快的聲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鋪里的伙計正和婦女老媼討價還價的聲音,杓子在鍋子里翻炒烹炸的聲音,媽媽打小孩屁股的聲音,小孩的哭聲,小姑娘吃吃的笑聲,骰子擲在碗里的聲音,醉漢的笑聲,酒樓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語唱小調的聲音。
那些又好玩、又熱鬧的聲音到哪里去了?
鑼聲停,犬吠聲也停頓。
盲者的手垂下,他手里的輕鑼小槌,忽然間就好像變得有千斤重,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恐怖。
因為他不知道!
他以前到過這里,可是他不知道這個平常很繁榮的小鎮,已經因為某一種神秘的原因,忽然間變成了一個死鎮。
不知道,豈非正是人們所以會恐懼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他停下來,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卻在往后縮。
沒有人,街上沒有人,屋里也沒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沒有人,沒有人就應該沒有危險,因為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就是人。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動物殺人比“人”殺得更多?
于是盲者又開始往前走,甚至又開始敲響了他那面小小銅鑼。
過了一下子,他的狗也開始往前走,這一次它是跟在它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就是狗。
03
這個本來十分繁榮而且相當安詳平和的小鎮,怎么會忽然變成一個杳無人跡的死鎮?
盲者當然會覺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見,他一定會覺得更奇怪。
因為這個小鎮雖然荒廢死寂無人,但卻還是很“新鮮干凈”的,屋角里并沒有蛛網,鐵器也沒有生銹,燈中的油沒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沒有發霉,甚至連桌椅上的積塵都不多。
——??里的居民,難道是在一夜間倉皇遷走的?
——??們為什么要如此倉促遷移?
盲者輕輕敲鑼,緩緩前行。
風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
天地間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間,有聲音從遠處響起來了。
是馬蹄聲,輕輕的,慢慢的,簡直就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聲音一樣,雖然并不十分悠閑,但卻十分謹慎小心。
來的當然絕不是歸人,也不是過客。
——??歸人的歸心似箭,只恨不得能早一點回到父母妻子兒女的溫情里,過客趕路心急,怎么會如此從容?
這種蹄聲,本來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勝水間才能聽得見。
此時此地,時非佳時,地非勝地,忽然有這么樣一陣蹄聲傳來,而且來的不止一騎一人,甚至不止十騎十人。
來的是誰?
為什么來?
盲者慢慢地往后退,他的狗也跟著他慢慢地往后退,退入了一個陰暗的屋檐下。
他已經聽出來的人最少在三十騎之上,甚至可能超過五十騎。
因為他的耳朵一向很靈,因為他是盲人,如果一個人的眼睛看不見,豈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聽?
04
來的人果然有五十騎,五十一騎。
五十一騎快馬,名種,純種,快,快而經久,千中選一,價如純銀。
如果說它們是“日行千里”的快馬,也不能算太夸張。
可是現在它們卻走得很慢。
五十一騎快馬上,五十一條男子漢,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少,可是其中最少有五十個人有某幾種共同的特點。
——?他們都非常精壯勇猛剽悍,他們都曾身經百戰,本來都應該非常冷靜沉著,可是現在卻又全都顯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
他們在這種情緒下,本來應該打馬飛馳,馬累死,人累死,都沒關系。
馬是健馬,人是好漢,能多快,就有多快。
可是他們為什么這么慢?
五十一騎,五十個人,他們這么慢,是不是因為另外那個人?
不是的。
另外那個第五十一個人,他的精氣,他的體魄,他的神采,他的兇悍,從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各種力量,都不是另外五十個人所能比得上的。
就算那五十個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他一個。
因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俠客的支柱,坐鎮在長安的鐵大爺。
——??大爺沒有別的名字,他就姓鐵,他的名字就叫鐵大爺。
05
——??鐵大爺身高七尺九寸半,體重一百三十九斤,據說他最寵愛的女人羊玉曾經要求他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脫光衣服運一運力,讓她數一數他身上能夠凸起的肌肉有多少條?
三百八十七條。
羊玉告訴她的閨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條,一條都不少,每一條都硬得像鐵一樣。”
鐵大爺的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的硬功夫,是天下聞名的。
他的愛妾羊玉溫柔如羊,潤滑如玉,也沒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這位羊姑娘的閨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樣溫柔的大姑娘,而是個溫柔的小男人。
——??在某些方面來說,外門硬功無敵的男子漢,是絕對比不上一個溫溫柔柔的小男人的。
鐵大爺當然絕不溫柔。
他的脾氣暴躁,性如烈火,從來也沒有等過任何人,現在他看起來遠比他的隨從們更焦急,他的馬也更快,可是他也在慢慢地走。
為什么呢?
性烈如火的鐵大爺,是幾時學會忍耐的?
怎么會變得如此遷就別人?
因為一頂轎子。
在這五十一騎快馬間,居然有四個精赤著上身,穿著繡花撒腳褲的俊美少年,用一種舞蹈般的步伐,抬著一頂轎子,走在鐵大爺的鐵騎邊。
轎子在這個小鎮最豪華的“四海酒樓”前停下,鐵大爺立刻弓身下馬,另外五十騎上的騎士,幾乎也在同一時間中用同一姿態下馬來。
抬轎的少年放下轎桿,打起轎簾,過了很久轎子里才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搭上了這個少年的臂。
這只手修長柔美潔白,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細,皮膚光滑如少女,搭在這少年黝黑結實粗壯的手臂上,顯得更刺眼。
這只手無疑是個少女的手,手上還戴著三個鑲工極細致的寶石戒指,每一個戒指的價值至少都在千兩以上。
這個女孩當然是鐵大爺的愛寵,所以他才會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這種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從轎子里走出來的,卻是個已經老得快死了的小老頭。
一個穿一件翠彩緞子上繡滿了白絲小兔長衫的小老頭。
一個無論誰看見都會覺得惡心得要命的小老頭,可是他那一雙瞇瞇的小眼里,就像是有一雙刀。
他的人還在轎子里,這雙刀已經盯在瞎子的身上。
06
盲者已經蹲了下來,蹲在陰暗的屋檐下,就好像一個縮入了殼中的蝸牛,以為他看不見別人,別人也就看不見他,可是這個穿一件繡花長袍的老人已經走到他面前了,如刀雙眼,眼光已經盯在他的臉上。
老人的腳步輕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蝙蝠,可是他的狗已經全身繃緊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見四下的殺機,看不見老人的刀眼,也沒有聽見那狡兔般的腳步聲。
老人盯著他,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回頭,鐵大爺就在他回頭處。
他沒有說話,可是他的眼卻在問:“是殺,還是不殺?”
其實他根本用不著問的,“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掉一個”,“殺”,應該是唯一的答復。
只要一個很簡單的手勢,這個盲者就已被亂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貴,為什么又會常常變得如此卑賤?
07
日落、黃昏,暮色漸深,夜色已臨。
盲者已經走在另一個市鎮的一條小巷里。
小巷深處,依稀仿佛可以聽見一聲聲木魚聲,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點地聲一樣空虛單調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
只有活著的人才會覺得寂寞,只有活著的人才會有這種會令人冷入血液骨髓的感覺,那至少總比什么感覺都沒有的好。
盲者居然還沒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為什么沒有殺他?
小巷盡頭處,有一扇門,窄門。
盲者敲這扇窄門,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后再兩下,盡量要把這七次敲門聲中,充塞入一種很奇怪而有趣的節奏感。
于是窄門開了。
來開門的人,是個天生就好像是為了來開這種門的人,窄窄的門,窄窄的人,提一盞昏昏沉沉的燈籠,平常得很,可是在平常中卻又偏偏顯得有點神秘兮兮的樣子。筆趣閣
窄門里是個已經荒廢了的庭園,荒草沒徑,花木又枯,一位發白如霜腰彎如弓的老太太,獨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結一朵花。
假花。
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結成,就是死的。
大屋、高檐、長廊、孤燈、老嫗,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遠處的風聲如棄婦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嫗屈身致意。
“三嬸,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
老太太干干的臉上露出了難見的微笑:“我們大家都好,還都活著,怎么會不好?”
說到這里的時候,她剛好結成一朵花,雖然蒼白無顏色,但卻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結成的這朵花,老太太臉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個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里有一條蛇一樣。
——??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到自己結的一朵假花,這位老太太為什么會變得如此恐懼?
盲者看不見她這種突然的變化,只問:“侄少爺呢?”
“他也不錯,他也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樣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極了,”盲者臉上也有笑:“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說:“你進去,他本來就在等你。”
盲者踏上級級苔痕濃綠的石階,走上長廊,白色的明杖點著舊的地板,“篤、篤、篤”,從老婦的身邊繞過去,走入了一扇門。
他聽見老太太一直不停地在咳嗽喘息,卻看不見她忽然開始在流淚。
眼淚滴在花瓣上,晶瑩如露珠。
——??論是老嫗的淚,還是少女的淚,都同樣清純晶瑩。
——?眼淚就是眼淚,眼淚都是一樣的,可是這個看來心死已久的老婦人,為什么會忽然為一朵假花流淚呢?
08
這間房是非常陳舊的,應該到處都可以看得見蛛網積塵蟲鼠,可是這間屋子,卻被洗得像是條剛被一個勤快的婦人從胰子水里提出來的床單那么干凈。
甚至連鋪地的槐木板,都已經被洗得發白。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沒有,桌椅擺設家具字畫杯盞,別的屋子里應該都有的,這里全都沒有。
這間屋里只有一盞燈,一張榻,三個人。
三個人里有兩個是站著的,這兩人穿著一身直統統的藍布長袍子,直蓋到腳面,袖子也長得可以蓋住手,甚至連臉上都罩著個藍布套子,除了一雙眼睛外,別的地方全都看不見。
可是一個明眼人只要看她們的體態和行動,還是可以看得出她們都是很細心的少女。
另外一個人斜倚在軟榻上,是個非常清秀,非常年輕的男人,有兩條非常濃的眉,和一雙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絕頂上那個大湖一樣,眼神里還充滿了一種飛揚歡悅的神采,看起來又好像是個剛贏得獵鹿大賽的牧野健兒。
年輕的生命,飛揚的神采,充沛的活力,無比的信心,異常出眾的外貌,富可敵國的家世,可是……盲者走進來,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還禮只露齒而笑。
只笑,雖然不還禮,可是笑容溫良。
“十叔,你去過了?
有沒有看見那個大塊頭?”
少年的聲音不但溫良而且爽朗。
“那個大塊頭有沒有看見你?”
盲者微笑。
“鐵大爺又不是瞎子,怎么會看不見我?”
“可是,就算他看見你,一定也好像沒看見一樣,因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誰。”
少年用一種非常興奮的神態問盲者:“對不對?”
“對。”
少年大笑。
“那些有眼無珠的王八蛋,怎么會認得出你這個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們,我裝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
盲者說。
“就算你裝得不像,他們也想不到的。”
少年說:“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么會是個瞎子,誰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
“天下有很多事都是這個樣子的,譬如說,又有誰能想得到當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會……”江西熊,吃不窮,喝不窮。
江南慕容,玲瓏百變無窮。
關東怒,一怒之下,尸橫無數,再怒之下,尸橫四處。
江東一柳,劍法風流無敵手。
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并沒有說完他要說的這句話,他的表情忽然又改變了,忽然又問盲者:“那個大塊頭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
身邊總是帶著一大票中看不中用的小伙子?”
“這一次好像有一點不同。”
不盲的盲者說:“這一次他帶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個有用的,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
慕容公子問:“多么有用?”
柳明秋回答:“公子雖然是江南人,想必也應該知道,在湖廣閩粵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個最出名的戲班子,叫作‘弄玉班’。”
“我知道。”
慕容笑了:“我早就聽說過了。”
他笑得好像有點不太正常,不懷好意,因為這個“弄玉班”就是這樣子的,希望有錢的公子哥兒對他們不懷好意。
他們都是從四五歲的時候就進了“弄玉班”,從小就要接受極嚴格的訓練,能歌能舞能酒能彈,不但多才多藝,而且善解人意。
“其實他們真正精通的,并不是這些事。”
柳明秋說。
“不是這些事是什么事?”
“是殺人。”
柳先生說:“要怎么樣才能在最適當的時候,把握著最有利的機會,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殺人,而且要在殺人后全身而退。”
他說:“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優們,受訓的最終目的。”
“難道那些可愛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殺手?”
慕容公子問。
“是的。”
柳先生說:“殺人的代價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悅別人的代價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認:“一般說來,通常都是這樣子的。”
“所以他們明為優娼,其實卻從小就要接受非常嚴格殘酷的殺人訓練。”
柳先生說:“經過十年到十二年這種訓練后,他們每個人都被訓練成一個非常有效的殺人者。”
“有沒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
柳明秋說:“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
柳明秋說:“經過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了。
這些人每一個都冷酷無情,都有毒蛇般的靈動狡黠,狐一般的奸猾,駱駝般的忍耐,而且都精于縮骨、易容、狙擊、突擊、刺殺,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絲’的人。”
“絲?”
公子問:“絲緞的絲?”
“是。”
“他們為什么要叫作絲?”
“因為他們都是經過特別挑選,在弄玉班的訓練之后,又被送到東瀛扶桑的‘伊賀谷’去受三年忍術訓練的人。”
柳先生又解釋道:“經過這種更嚴格更殘酷的忍者訓練之后,他們每個人都能將身體像蛇一樣扭曲變形,躲藏在一個別人絕不能躲進去的隱秘藏身處,等到一個最有利的時機,才風竄而出,狙擊突襲,殺人于瞬息之間。”
“哦!”
“他們有時甚至可以不飲不食、不眠不動,蜷曲在一個很窄小的地方三兩天,可是只要一動,對方通常就死定了。”
柳先生接著說:“他們這種形態,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種‘青竹絲’一樣。”
“那么,他們為什么不叫青竹絲?”
“因為他們的掩護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們看起來也不像是蛇。”
慕容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
他衷心稱贊:“絲,就是絲,哪里還有更好的名字?”
江南慕容世家的傳人,品鑒力一向是非常高明,這一點也從來沒有任何人能否認……
第二章絲路
01
夜。
今夜。
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燈。
這個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原因忽然在旦夕間死了的小鎮,今夜又復活了,死黑的長街上,又變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鐵大爺帶來的人,在夜色初臨時,就已經在這個小鎮上每一個可以懸燈的地方,都掛起了一盞可以“氣死風”的孔明燈。
仍然有風,又已有了燈,卻還是沒有人聲,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躍動旋律的聲音,仍然全都沒有。
長街依然哀如墓道,只有一個人默默地在街上踱步,從街頭踱到街尾,從街尾踱到街頭。
沒有聲音。
鐵大爺帶來的五十騎,雖然矯健剽悍,飛躍跳動有一種任何人都不能抑止的樣子,可是現在卻全都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這個翠綠長袍上繡白絲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與馬都一樣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他,就連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鐵大爺也都不例外。
老人穿綠袍,用一種任何人看到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姿態在這條長街上來來回回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來看去,在兩旁的舍屋店鋪里穿進穿出,誰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誰都看他不順眼。
可是他一點都不在乎。
在別人眼中看來,他最多也只不過是個非常令人惡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來,這些人全都是死人。
老人終于停下,停在鐵大爺的面前。
刀一般的銳眼又瞇成一條線。
“二十七。”
老人只說了這三個字,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身經百戰,出生入死,一生中也不知經過多少驚濤駭浪的鐵大爺,聽到這三個非常平常的字之后,臉上卻忽然露出一種非常不平常的表情,顯得又緊張,又興奮,又熱烈,就好像一個賭徒,在他準備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賭注之前,忽然聽到某一個神秘的人物,給了他一個秘密“消息”一樣。
——??個可以讓他穩贏不輸的消息。
“二十七?”
鐵大爺立刻用一個賭徒的急切口氣問:“你真是看準了是二十七?”
老人不回答,只用一種“大行家”的姿態點了點頭——??家的回答通常都只有一次。
大行家的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絕對正確的。
鐵大爺仰面向天,深深吸氣,天上有月,月如燈,鐵大爺又長長吐出一口氣。
老人那只白嫩的手,已經搭上一個精壯少年的肩,往轎子邊走過去了,看起來就仿佛一位有貴寵的嬌慵美人搭著她心愛侍兒的肩走出溫泉浴池一樣。
鐵大爺的精力卻仿佛鐵箭在弦。
突然開聲大喝。
“來,來人。”
“有!”
五十騎中,有十三騎的馬上人穩坐雕鞍,面如板、頸如棍、肩如秤、背如龜殼、腰如老樹,連動都沒有動一動。
另外三十七騎士,甫上馬,又下馬,下馬時腰如春柳,曲如蛇盤。
年紀都在二十左右,年輕明亮的雙眼里,都帶著種蛇信般的靈活毒狠和一種說不出的堅冷忍耐。
“二十七,”鐵大爺說:“只要二十七。”
他的聲音低沉而嚴厲:“有病的人,先退,有情仇糾纏的人,也退。”
沒有人退。
鐵大爺大怒,怒喝:“難道你們都想死在這里?”
沒有人開口,不開口就是默認。
每張臉雖然都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張漂亮的臉上都帶著種“隨時都愿意去死”的表情。
鐵大爺盯著他們,終于輕輕地嘆了口氣;“那么你們不如現在就去死吧!”
三十七個人,三十七把刀。
每個人腰畔都有刀,“嗆”的一聲,三十一把刀齊出鞘。
還有六個人的手雖然已經握上刀柄,只不過是握住而已。
他們的刀仍在鞘。
然后,就在這一剎那間,這六個人就已經是六個死人了。
——??個人的咽喉上忽然間都已多了一道鮮紅的切口。
就像是一個人在用剃刀刮須角時,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種紅絲般的切口。
可是紅絲一現,鮮血就好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
他們幾人倒下時,他們的血剛好噴上去,他們的血灑落時,都沒有落在他們身上。
——??是他們的幸運,還是不幸?
他們的熱血竟落入冷泥中,連那種本來就可以冷煞人的秋風秋雨落入其中之后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六道細如芒絲般的毫光,六條血絲切口,血如突噴,光如電殛。
穿白絲兔綠繡袍的老人剛好坐進他的轎子,轎簾剛剛垂下,三十七死士中剛剛有三十一人手握刀將拔,剛剛有六人手雖握刀,卻沒有拔刀的樣子。
就在這一剎那間,轎子里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閃光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了出來。
忽然間,一下子,就飛了出來。
忽然間,一下子,就有六個比較沒種的人的鮮血,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噴上半天。
——?不管這個人是好人也好,是壞人也好,是有種也好,是沒種也好,只要是人,血就是一樣的血,噴出來的時候,都一樣可以噴得半天高。
這是人類的幸運,還是不幸?
圣賢與傖俗,英雄與懦夫,在某種情況下遇到了同樣一件事,結果并沒有什么不同,如果他們同樣被別人砍了一刀,他們的血都同樣會噴出來,賢愚勇懦都一樣。
因為他們都是人,“人”就是這樣子的,人世間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六個人倒下,還有三十一個人站著,沒種的人倒下,有種的人不倒。
“有種”的意思,就是夠義氣、有膽量、不怕死,面臨生死關頭時,絕不會皺一皺眉頭,更不會在應該拔刀的時候不拔刀。
在戰場上,在生死關頭間,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賭場上,錢愈少愈怕輸的人,通常都會輸得最多。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個樣子的。
“我已經把這個地方每一個角落都看過了。”
綠袍老者說:“這條街七十丈距離之內,最多只有二十七個藏身之處。”
他又補充:“我的意思是說,只有這些絲士才能夠在里面躲三天三夜的藏身之處。”
“我知道。”
“所以,也只有二十七個人能知道這二十七個藏身之處。”
“我明白。”
“現在我就要他們藏進去。”
綠袍老人說:“在你和慕容的決戰日之前,他們的藏身處除了你我和他們二十七個人之外,絕不能被第二十八個人知道。”
“這一點我當然也明白。”
鐵大爺輕輕地嘆了口氣:“只可惜這一點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明白,還是不夠的。”
他在嘆氣的時候,他的眼中已經有了刀鋒般的殺機,刀鋒般掃過另外的那些人,用一種很悲傷的聲音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也明白我們這位高師爺的意思呢?”
他當然不會等他們的答復,一個操生殺大權,隨時都在主宰著別人命運的人,通常只發命令,不容抗命,只提問題,不聽答復。
所以鐵大爺的問題又接著問了下去。
“如果你們都能了解高師爺的意思,那么現在你們應該知道怎么辦。”
——??么辦,除了“死”之外,還有什么別的辦法?
除了死人是最可靠的保密者之外,還有什么人能夠讓多疑的高師爺信任?
讓高師爺信任也許還比較容易一點,要讓功成名就的一方霸主鐵大爺信任,就比較困難了。
——??有疑心,怎么能成霸業?
——??有霸業,又何必疑心?
跟著鐵大爺來的這五十騎,都是他的死黨,跟著他也不知跟了多少年了,他要往湯里去,他們就跟著他到湯里去;他要往火里去,他們也跟著往火里去。
可是,他在軟玉溫香中時,他們也在。
鐵大爺一向是一個很會用人的人,一向是個好“老大”,所以他才是大爺。
所以他的兄弟們聽到他這么說的時候,立刻就有了很多種不同的反應。
——??家都覺得鐵老大是在故作姿態,唬唬那些小王八蛋。
這是跟著他只有兩三年的人的想法。
——??這是大爺故意這么說,以進為退,以退為進,讓這些小鬼心甘情愿地為他賣命。
這是跟著他已經有五六年的兄弟的想法,他們都認為他們的老大這么說只不過是一種姿態而已!
可是從小就跟著他的那些人,聽到他說的這種話,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只有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了達到目的,不擇任何手段。
他們從小,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到他們的老大重復不停地訓他們這句話,“訓”得他們這一輩子永遠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讓一件秘密永遠不泄露,那么你只有讓聽見這個秘密的人全都死光。
除了那二十七條絲之外,每個人都知道他今天只有一條路可走。
不是“絲路”,是死路。
02
“絲路。”
慕容本來好像已經衰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現在才問:“絲路,你是不是在說絲路?”
“是的。”
柳先生說:“有絲,就有絲路。”
“你說的那條絲路,是不是從漢時開辟,從盛唐通達,從長安始,經河西走廊,過嘉峪關,通黑水城,到達敦煌的那一條絲路?”
“不是。”
“絲路有兩條,當然也是從長安始,由北走,出關,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后,就從通化、伊犁、阿爾泰山,一直走到我們所不知道的異國。”
不盲的盲者說:“這一條是北路。”
他解釋:“去異國,帶中土的絲綢去,返來時,帶異國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美人來,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獲暴利的人,都把這條路叫作天山北路。”
“那么是不是還有一條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說:“出關后,過高原,走西域、樓蘭、莎車,沿疏勒走,而達目的。”
他說:“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稱呼中,這條路,就叫作天山南路。”
“不管天山南北路,都是絲路?”
慕容問。
“是的。”
“你說的是哪一條路?”
“都不是。”
柳明秋說:“我說的這條絲路,并不是一條路,而是一個人。”
“為什么?”
“因為這個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游絲般的‘絲士’心目中,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路,”柳先生說:“因為沒有他這個人,他們就無路可走。”
“所以這個人就叫作絲路?”
“是的。”
“好,好極了。”
慕容贊揚:“絲,絲路。”
他嘆氣道:“你就算用西門吹雪的劍對準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第三章絲士死士
01
鐵大爺帶來的五十鐵騎,現在已經只剩下三十一個人了。
“只有死人才能絕對保守秘密。”
鐵大爺說:“這是句非常正確而且非常聰明的話,我卻不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我還沒有這么聰明。”
他說:“可是現在這句話已經是大家都明白的至理名言了,你們一定也明白。”
是的,大家都明白,他們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他們死。
除了那二十七個在決戰日要從藏身處突擊狙擊敵手的絲士之外,別的人,都得死,誰都不想死,但是他們除了死之外已別無選擇。
現在為什么還有三十一個人活著?
難道鐵大爺的命令已不如往昔有效?
準備埋伏在決戰日作殊死一擊的絲士,還要從二十九人中選二十七。
人選仍未定,所以還是二十九人活著。
另外的兩個人呢?
02
兩個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少者十六七,兩個人眼中卻同樣都迸發出一種不畏死的斗志。
老者已將死,生死只不過是一彈指間事,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為什么不死得光榮些?
少者還不知死之可懼,要死就死吧,去他媽的,最少也要拼一拼才死!
鐵大爺好像已經完全沒興趣再管這件事了。
作為一個大爺,通常都會知道應該在什么時候把一件事適時轉交給別人來接手,尤其是在這件事已經到了尾聲,而且開始有了一點麻煩的時候。
敢抗拒大爺的,當然是有一點麻煩的人。
通常麻煩還不止一點。
此時此刻,最大的麻煩有兩點,一點是老者有搏殺的經驗,一點是少者有拼命的勇氣。
老者王中平,名字平平凡凡,模樣也平平凡凡,可是在他這一生中,已經殺了九十九個人,都是在一種不動聲色的情況下,用一種平平凡凡的方法殺死的,殺人之后,居然也沒什么后患。
——??說這么樣一個人,要殺他是不是有一點麻煩?
少年姓魯,是孤兒,沒名字,外號叫“阿干”,意思就是說,只要“碰”上了,不管你是誰,我都跟你干上了,干個你死我活再說。
他沒有家。
至少有二十多次,別人都以為他死定了,可是他沒有死。
——??說這么樣一個人,是不是也有一點麻煩?
綠袍老人不理這一老一少,只看著面前的二十九絲。
他的眼也如絲。
絲是亮的,絲又輕軟,絲也溫柔,可是絲也勒得死人。
“我要的是二十七個人,現在卻有二十九,”他的嘆息聲也輕柔如絲:“你們說,現在我該怎么辦?”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知道應該怎么回答,夜色更深,晚風冷冷,大家只覺得自己身上一顆顆雞皮疙瘩冒了出來,因為誰也不知道必死的兩個人之中,會不會有一個是自己?
這個問題居然在一種很奇怪而且很簡單的情況下,很快地就解決了。
因為其中有幾個人居然可以跟他們的“伴侶”擠在一起,不管多小的藏身處,都可以擠得進去。
“因為我們常常都擠在一起。”
他們說:“而且我們喜歡兩個人擠在一起。”
所以現在剩下的問題只有兩個人。
03
“絲路其實并不是一條路,他那班兄弟雖然認為沒有他就無路可走,有了他,其實也一樣無路可走。”
柳先生告訴慕容公子:“如果說,他真的是一條路,那么這條路一定是用別人的尸體鋪出來的。”
盲者不盲:“我敢說鐵老大帶去的那五十騎中,至少已經死了十九個。”
“五十,減十九,還剩三十一。”
慕容問:“二十七個藏身處,二十七個人,現在為什么還有三十一個活著?
難道鐵老大和那條路都不明白只有死人才能守口?”
他當然也知道他們都明白,只不過他喜歡聽別人對他提出來的問題作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解釋才能代表一個人的智慧、理性、學識和分析力,慕容一直都希望常常有這種人在他身邊。
所以他才是慕容。
柳先生在他身邊。
“絲士中有好幾對都親密如兄弟手足夫妻,尤其是其中的林家兄弟和青山兄弟,更是分不開的,所以雖然只有二十七個藏身處,卻可能有二十九個人。”
“三十一,減二十九,好像還有兩個。”
慕容問:“對不對?”
“對。”
“還有兩個人呢?
為什么還能夠活到現在?”
“其實我不說你應該知道。”
“為什么?”
“因為這兩個人都是你已經老早聽說過的。”
慕容在想。
“鐵烏龜的五大愛將,枯、老、大、女、少,都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出現的。”
慕容又想了想:“其中最多只有兩個會出現。”
他忽然又舉杯。
“一老一少,如果我說得不對,我罰酒,罰三杯。”
柳先生微笑,嘆息,也舉杯,不但舉杯,而且喝,喝三杯。
他輸了,他要喝,他喝了,他方說。
“王老身經百戰,已經從無數次殺人的經驗中,體會出一種最有效的刺擊術,他自己命名為‘一百刺,九十九中’。
他當然不怕。”
柳先生說:“他已經六十九,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么?”
慕容同意。
“如果我已經六十九,我只怕一件事了。”
他自己回答。
“到那時候,我只怕還沒有死。”
“你十六七歲的時候呢?”
“那時候我怕死。”
慕容很坦白:“那時候我只要一看到死人,我就會哭。”
“因為你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你從小的日子就是過得很快樂的。”
柳明秋先生說:“我想你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把你們家的丫頭都欺負死了。”
——??把好多個漂亮小女孩都欺負死的男人,自己怎么會想到死?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是這樣子的。”
柳先生說:“他們都跟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沒有想到死,可是你怕死,如果你死了,你的好爸爸、好媽媽、好姐姐、好妹妹、好衣裳、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全部沒有了,所以你想不怕死都不行,因為你有太多只有你活著才能享受的東西。”
柳先生問:“可是另外一些人呢?
他們為什么也不怕死?”
這問題他不是問別人,是問自己。
所以他自己回答:“他們不怕死,只因為他們什么都沒有。”
“那個叫‘阿干’的小男孩,就是這樣子的,”柳先生說:“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愛,他不怕死,他只怕一個人孤孤單單活在這個沒希沒望的世界里,有人逼他,他只有干。”
不盲的盲者說:“依我看來,他當然有幾分可以去干一番出生入死的本事。”
他說:“如果這小子能活到二十歲,我敢說他比誰都行,也許比當年楚留香在二十歲的時候都行。”
慕容嚇了一跳。
“你把他跟楚留香比?”
“嗯。”
“你比的是不是那個楚留香?”
“天下有幾個楚留香?”
“一個。”
“那么我說的就是這一個。”
不盲的盲者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哀傷的表情:“這個世界上,天才本來就不多,如果連二十歲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
“你是在說阿干?”
慕容問:“難道你已算準他活不到二十歲?”
“是的。”
04
阿干雙拳緊握,眼中露出餓狼般的兇厲。
他是個非常特異的人,異常兇暴,又異常冷靜,異常敏捷,又異常能忍耐,江湖傳言,有人甚至說他是被狼狗飼養成人的。
所以他也異常早熟,據說他在九歲時就已有了壯漢的體力,而且有了他第一個女人。
——??一個十七歲的農女,卷起褲管,露出一雙小腿和白足,在山泉下洗衣,忽然發現有一個小孩在對面像野獸般窺伺著她。
阿干的雙拳緊握,盯著綠袍老者,眼厲如狼。
鐵大爺視而不見,綠袍老者根本不去看,王中平以眼色示警,阿干卻已決心要干了。
就在他下定決心這一剎那間,他的人已飛撲出去,像一匹餓狼忽然看見一只羊飛撲出去,用他的“爪”去抓老者的咽喉和心臟。
他撲殺的動作,竟然真的像是一匹狼。
綠袍老者卻不是羊。
他的身形忽然像鬼魅后退,他的絲士都自四面八方涌出,手里絲光閃閃如銀芒,織成了一面網。
阿干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在網中,網在收緊,綠袍老者又如鬼魅般飛過來,手里忽然出現一根銀色的刺,忽然間就已從絲網中刺入了阿干的嘴。
阿干正要嘶喊,刺已入喉,往嘴里刺入,后頸穿出,銀刺化絲,反搭后腦。
后腦碎,血花飛。
阿干倒下。
他還不到二十歲,他死時的吶喊聲凄厲如狼嗥。
絲網收起,綠袍老者默默地轉身,默默地面對王中平。
他未動,王中平也不動。
忽然間,一個穿紅衫著白褲,梳著一根沖天小辮子的小孩,也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竄了出來,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忽然間一下子就沖到了阿干剛倒下的尸體前,抓起他的發髻,一刀就割下了他的腦袋,凌空一個翻身,提著腦袋就跑,一霎眼就看不見了。
——??個小孩是個小孩?
還是個小鬼?
綠袍老者仍然未動,王中平也沒有動,可是兩個人臉色都已經有點變了。
眼看著小鬼割頭,眼看著小鬼遠揚,他們都沒動,因為他們都不能動,誰先動,誰就給了對方一個機會,致命的機會。
——??鐵大爺和那二十九條絲為什么也不動?
是不是因為那個小鬼的行動太快?
——??一個小孩般的小鬼,為什么要到這個殺機四伏的地方,來割一個死人的腦袋?
綠袍老者盯著王中平,忽然長長嘆了口氣,用一種極感傷的聲音說:“王老先生,看起來你大概已經不行了,連‘割頭小鬼’都不要你的頭了。”
“哦?”
“如果他還要你的頭,他一定會等你先死了之后才來割頭。”
他揮了揮手。
“你走吧。”
綠袍老者說:“如果連小鬼都不要你的頭了,我這個老鬼怎么還會要你的命?”
王中平輕輕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是的,看起來我好像真的已經老了。”
他說:“老人的頭就好像丑婦的身體一樣,通常都沒有什么人想要的。”
綠袍老者也嘆了口氣:“看起來,世上好像的確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一點都不錯。”
王中平說。
他整衣,行禮,向老者行禮,向大爺行禮,也向那二十九絲士行禮。
他行禮的姿態溫文而優雅,可是每一個人都能想得到,在他這些溫文優雅的動作間,每一剎那都可能施展出一刺擊敵致死的殺手,因為他也知道綠袍老者絕不會真的放他走。
——??百刺,九十九中。
——??一刺,他選的人是誰,選誰來陪他死?
他選的當然是一個他必然有把握可以殺死的人,這一點總應該是毫無疑問的。
問題是,不管他要對付這里的哪一個人,好像都應該很有把握。
所以每個人都在嚴加戒備,都沒有動,都在等他先動。
奇怪的是,他也沒有動,就好像真的相信綠袍老者會放他走一樣,就這么樣慢慢悠悠、悠悠閑閑地往前走。
眼看就快要走出了這個小鎮。
鐵大爺視而不見,綠袍老者居然也就這么樣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遠。
好像根本就不怕他會泄漏他的秘密,又好像他們有什么把柄被他握在手里。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誰知道?
這時候,只看見一個很高、很苗條的女人的影子,從小鎮外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走出來,走向他,伸展雙臂,和他緊緊地擁抱。
05
“對大多數人來說,絲路的意思,就是死路,就算他偶然給別人一條活路,那條路也細如游絲。”
柳先生對慕容說:“所以阿干現在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
“一定?”
“鐵大爺要他死,那個只穿綠絲袍的老怪物也要他死,我們好像也不想他再活下去,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救他?”
“好像還有一個人。”
慕容說:“這個世界上無論發生了多么不可思議不能解決的事,好像總有一種人可以解決的。”
“這種人是誰?”
慕容笑說:“這種人好像就是你剛剛提起的那個楚留香。”
楚留香。
名動天下,家傳戶誦,每一個少女的夢中情人,每一個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個有及笄少女未嫁的母親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個江湖好漢心目中最愿意結交的朋友,每一個銷魂銷金場所的老板最愿意熱誠拉攏的主顧,每一個窮光蛋最喜歡見到的人,每一個“好朋友”都喜歡跟他喝酒的好朋友。
除此之外,他當然也是世上所有名廚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縫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賭場主人心目中出手最大方的豪客。
甚至在鹽商豪富密集的揚州,“腰纏三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揚州,別人的風頭和鋒頭和他相較下全都沒有了。
不管誰都一樣。
關東馬場的大老板,長白山上的大參商,各山各寨各道的總舵主,總瓢把子,平日左擁紅、右抱綠,一擲萬金,面不改色,可是只要看見他,這些人臉上的顏色恐怕就會要有一些改變了。
因為他是楚留香。
——??一個永遠不可能再有的楚留香,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如果他忽然“沒有”了,也沒有人能代替他。
這么樣一個人,如果不是讓人羨慕敬佩,就是讓人歡喜的。
可是柳先生聽到這個人的“這個名字”,臉上忽然又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之意,而且真的是一種說也說不出,寫也寫不盡的哀傷。
看到他臉上這種奇怪又詭奇又不可解釋的表情,慕容當然忍不住要問:“你在干什么?”
他問柳先生道:“看起來,你好像在傷心。”
“好像是有一點。”
“你為什么要傷心?”
“因為我知道連楚留香也救不了阿干了。”
“為什么?”
“因為楚留香在三個月之前,就已經是個死人。”
慕容也死了。
至少他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已經和一個死人完全沒有什么不同了。
06
這個很高很苗條的女人,穿著一身雪白的長袍,風在吹,白袍在飄動,她緊緊地擁抱住王中平,就像是個多情的少女忽然又見到她初戀的情人一樣,那么激情,那么熱烈。
可是她的手忽然又松開了,她的人忽然間就像是一個白色的幽靈般被那又冷又輕柔的晚風吹走,吹入更遙遠更黑暗的夜色中。
王中平卻還是用原來的姿勢站在那里,過了很久,才開始動。
這一次,他居然沒有再往前走,反而轉過身回來。
他走得很慢,走路的樣子很奇怪,走入燈光可以照亮他的地方時,大家才看出他臉上的樣子也很奇怪,臉上每一個器官每一根肌肉都似已扭曲變形。
走到更前面的時候,大家才看出他的臉已經變成一種仿佛蘭花般的顏色。
——??花有很多種顏色,可是每一種顏色都帶著種凄艷的蒼白。
他的臉上就是這種顏色,甚至連他的眼睛里都帶著這種顏色。
然后他就像一朵突然枯謝了的蘭花般凋下。
他倒下去時,他的眼睛是在盯著絲路,用一種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歡愉,和一種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怨毒的聲音說:“沒有用的,絕對沒有用的。”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隨便你們怎么設計,這一次你們還是必敗無疑。”
“為什么?”
“因為那個瞎子,你們如果知道他是誰,說不定現在就會一頭撞死。”
他臉上那一根根充滿了怨毒的肌肉,忽然又扭曲成一種說不出有多么詭異的笑容:“因為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誰的。”
絲和絲路雖然都是逼供的好手,可是現在卻再也逼不出他一個字來。
因為他已經死了,說完這句話他就死了,他死的時候,他的臉看起來就好像是一朵在月光照耀下隨時都可能變換顏色的蘭花。
那個幽靈般的白袍女人,隨風飄入夜空中時,仿佛曾經向鐵大爺和絲路揮了揮手,她那白色的衣袖飄舞在暗夜里,看起來也仿佛是一朵蘭花。
這時候已經是午夜,晚風中依稀仿佛送過來一陣清清淡淡的蘭花香氣。
07
“楚留香真的已經死了?”
“是的。”
“你有把握?”
“我有!”
柳先生黯然道:“本來我也不信他會死的,深沉陰險如無花和尚和南宮靈,絕艷驚才如水母陰姬和石觀音,他們都不能要他死,還有誰能?”
不盲的盲者一雙白多黑少的眼中似已有了淚光。
“可是他的確死了,是死在一個女人手里的,一個美似天仙,其實卻如同魔鬼一樣的女人。”
柳先生說:“她的名字叫林還玉。”
“林還玉?”
“是的,”柳先生說:“還君明珠雙淚垂,還君寶玉君已死。
君死妾喪情亦絕,天上地下永不聚。”
慕容也是多情人,“君死妾喪,永不相聚。”
他癡癡地咀嚼著這幾句愁詞,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說:“這一定也是極盡悱惻纏綿讓人愛得你死我活的故事,幸好我現在根本不想聽。”
慕容說:“現在我他媽的根本沒心情來聽這種見了活鬼的狗屁故事。”
溫文爾雅的慕容公子也會罵人的,他只有在罵人的時候,心里才會覺得痛快一點。
他當然也只有在心里最不痛快的時候才會罵人。
08
午夜。
從風中飄送過來的蘭花香氣更清更輕更淡,卻仍未消失。
人卻已消失。
殺人的人,冷煞人的風,幽靈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只留下一個暫時還不會消失的尸體,和一個已經被割掉頭顱的死人。
鐵大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好香,真的香。”
他說:“難怪有學問的人都說,只有蘭花的香氣,才是王者之香。”
“難道楚香帥那種名聞天下的郁金花香氣,也比不上?”
“當然比不上。”
“為什么?”
“因為那種香氣現在已經沒有了。”
“是不是因為楚留香這個人現在也已經沒有了?”
絲路故意問。
“是的。”
于是鐵大爺和絲路一起大笑,好像根本忘記了王中平剛才說的那句話。
“不管怎么樣,你們這一次都必敗無疑,因為那個瞎子……”王中平是從不說謊的,鐵大爺對他說的話,一向都很信任,這次他這么說,也絕不會沒有原因。
可是這一次鐵大爺卻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么,甚至好像根本忘記了剛才曾經看見過一個瞎子。
這時候月已將圓,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夜的前二夕。
鐵大爺與慕容公子的決戰時,就在仲秋月圓夜。
第四章決戰前夕
01
慕容坐下來。
坐在一個用江南織錦緞制成的圓墩上,坐在一張有漢時古風的低幾前。
他已經不在那個廢園舊宅里,他在一座高臺上。
臺在高處,高十九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種極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個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見遠處的燈火。
——??處那個小鎮里的燈火。
近處也有燈火,燈火就在高臺下。
將過黃昏,才過黃昏。
忽然間,無邊無際的冷秋夜色就把這一片山坡籠罩住了。
然后燈火就亮起。
各式各樣大大小小不同的燈,各式各樣明明暗暗閃閃滅滅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樣形狀不同的營地帳篷前,照亮了各式各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臉。
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張臉上,都同樣帶著種疲憊憔悴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因為他們都被迫離開了他們的家。
——??們的家,就在那個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樣的小鎮上。
——??他們的家,縱然貧乏,但卻仍然是溫暖的,灶火常熱的廚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干凈的碗筷,總是會讓丈夫兒女吃得飽的菜飯,睡慣了的床,厚厚軟軟的棉被,罐子里也許還有一點可以讓孩子們綻開笑容的甜食干果冰糖,罐子里也許還有一點酒,枕頭下面也許還有一兩本可以讓夜晚過得更甜蜜的書。
他們為什么要離開他們的家?
因為他們不能不走,因為他們無可奈何,因為他們對于暴力,根本無法反抗。
所以他們只有走。
在他們聽到“有兩幫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經選擇要在本來屬于他們的這個小鎮上作為火并的場所”時,他們只有離開他們的家。
因為他們都太軟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為什么總是比較軟弱?
剛出世的嬰兒,埋頭在母親的乳房里,小孩子相互擁抱取暖,大孩子抱著一個包袱就睡著了,老太太老先生們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處遠處閃滅不定的火光,照得他們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更深。
其他大眾們呢?
肩負一家重擔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籌算一家之計的主婦,已經發覺妻子將要離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經發覺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婦,互相愛慕卻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個個獨坐在夜空下,他們心里的滋味又如何?
家園仍在,卻已未必再是他們的,劫后重生,以后日子是不是還會和以前一樣?
經過這一次劫難后,是不是還能活得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里在悔恨,希望自己沒有犯過以前犯過的那些罪惡。
慕容在高臺上看著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兩個面蒙藍巾穿一身直統統長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著他臉上的表情。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
他眼里仿佛流露出一抹悲傷憐憫,可是立刻就轉向遠方。
遠方的小鎮上依舊有燈火。
他眼中的憐傷忽然變為憤怒。
“你說那兩個烏龜一定已經走了,現在為什么還沒有走?”
他問柳明秋。
“你看見了他們還在那里?”
“沒有。”
“你只不過看見那里還有燈而已。”
“對。”
“人不是燈。”
柳先生很平靜地說:“人走了,還是可以把燈點在那里的。”
“他們為什么要把燈點在那里?”
“因為他們要讓你認為他們一直都在那里等著你去。”
柳先生說:“他們在,你當然就不會去,在決戰日之前,那二十九個人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埋伏在那里了。”
——??不到必要時,這些人當然不能被發現,到了必要時,他們才能發出致命的一擊。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見那里的燈火,你的心不定,他們才能好好地回去休養,以逸待勞,以靜制動。”
柳明秋說:“如果你去了,萬一發現他們的一處埋伏,他們還有什么好玩的?”
慕容的態度立刻就已改變,立刻就承認:“對他們來說,那實在很好玩。”
他忽然又笑了,又問柳先生:“他們覺得不好玩的時候,應該就是我們覺得最好玩的時候,對不對?”
“對。”
“那么我們是不是應該立刻就去?”
“是的。”
“好,我聽你的。”
慕容說,“你現在就去,帶二十九個高手去,把他們那二十七處埋伏,全都連根拔出來。”
“那倒不必。”
“不必?”
慕容顯得很驚訝:“為什么不必?”
“我根本不必帶二十九個人去。”
“為什么?”
“因為那二十七處埋伏處,相隔有一段距離,而且全都極為隱秘。
沒有聽到他們事先約定的訊號時,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貿然現身。”
柳先生說:“所以我們去攻他第一處埋伏時,另外的埋伏處根本不會知道。”
“哦?”
“我發覺他們的埋伏時,一招內就一定要致他們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間的事。”
柳先生淡淡地說:“我可以保證,這二十七處埋伏中的二十九個人,在臨死前連一點聲音都不會發出來。”
他說:“如果我帶二十九個人,反而會驚動他們,那就是打草驚蛇,反而弄巧成拙了。”
“有理!”
“所以我只要帶一個人去。”
“只帶一個人?”
“二十七處埋伏,二十九個人,其中至少有兩個埋伏中有兩個人。”
柳先生說:“以一敵二,雖然不難,以二制二,才萬無一失。”
“對。”
“我是不是應該帶一位高手去?”
柳先生問慕容。
“當然。”
慕容說:“你當然要帶一個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個高手中的高手。”
柳先生看著他,眼中有笑。
“公子手下,高手如云,可是我要帶走的這一位,卻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
“你要帶的是誰?”
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點緊張起來了,柳明秋眼中的笑意卻更濃。
“是她。”
柳先生指著一個人說:“我要帶去的就是她。”
慕容身旁一直有兩個人的,兩個用藍色的面巾蒙臉,穿一身直統統的藍色布衫,雖然看不出形態輪廓,卻還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的人,她們一直都在扶攜照顧著他。
兩個人里面,如果用尺來量,有一個比較高一點,因為她的脖子比較長,腰也比較長。
另外一個比較矮一點,可是看起來卻比較高。
因為她的腿長。
她兩條腿的長度,幾乎占據了她整個身子的三分之二。
她的腰又細又軟又高。
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
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隨時都可能跳起來,可是最后他只不過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這個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頭腦,而且有眼力。”
慕容說:“我佩服你,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你。”
“知道。”
柳明秋淡淡地笑:“這個世界上,喜歡我的人本來就不多。”
“為什么?”
“因為大家都覺得我太聰明了。”
柳明秋說:“我結識的都是聰明人,如果他認為我比他還聰明,他怎么會喜歡我?”
——??是至理。
——??個聰明人,通常都不喜歡別人比他更聰明。
慕容也在笑。
“幸好這一點并不重要,別人喜不喜歡你,都沒有什么關系。”
柳明秋說:“因為我有用。”
慕容說:“一個真正有用的人,別人是不是喜歡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
“是的。”
柳先生說:“我的想法也是這樣子的。”
看著他帶著那長腿細腰穿一身直統統長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臉上一直帶著種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
因為他相信柳明秋絕對是個非常有用的人,而且這一次他也把這個人用對了。
02
“我姓蘇,別人都叫我小蘇。”
“我知道。”
“你知道?
你怎么會知道?”
“我知道的事也許遠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
柳先生說。
月光如銀,夜靜也如銀。
銀無語,也無聲,只不過會發亮而已。
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蘇在后面跟著,他們走得并不快,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會暗下去,那時候才是最適于行動的時候。
他們默默地走過一段路之后,柳明秋忽然說:“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讓我看一看了。”
“看什么?”
“看你。”
柳先生說:“現在我能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塊蒙面的青布巾,和一件直統統的袍子而已。”
“你還想看什么?”
“看你的人。”
柳明秋說:“我知道你和你的表姐都是不能讓慕容看見的,因為他已經不能再受到一點刺激,對他來說,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已經是種要命的刺激了,何況兩個。”
他忽然轉身,面對小蘇:“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
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現在你一定要讓我看看你。”
——??為什么?
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為什么會對慕容是種要命的刺激?
她們在他面前,為什么要蒙住她們的臉?
掩飾住她們的身材?
這其中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蘇靜靜地看著這個神秘而詭譎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藍色面罩下的雙眼,就好像是一對琥珀,澄明而冷靜。
極冷、極媚、極凈。
——??的眼是不是這樣子的?
她沒有除下她的面罩,卻解開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誠心信奉某種神秘宗教的虔誠信女一樣,她寧可讓別人看到她赤裸的胴體,也不能讓人看到她的臉。
因為她的軀體是純潔完美無瑕的。
她的確是。
她的頸和肩線條柔美,她的胸飽滿結實,她的腰肢細而軟,她的腿渾圓修長而充滿彈性,她的足與踝卻又如此脆弱柔美。
她的皮膚在月下閃閃發光。
她赤裸裸地站在這個陌生的盲者前,一點也沒有羞澀之意。
因為她的軀體真像是名匠用最純凈的黃金鑄成的,無論展現在任何人面前,都足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幾乎已接近絕對完美的軀體,一雙黑少白多從來都極少有情的冷淡眼睛中,居然也仿佛露出了一些贊美之意,甚至還忍不住輕輕嘆息。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樣大多數女人都沒有的東西?”
他問小蘇。
“我知道。”
小蘇說,“而且我還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樣。”
“哦?”
“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膚,我還有一種可以讓男人心跳的魅力!”
“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這些,都是武器?”
柳明秋又問。
“我知道。”
小蘇說:“尤其是對付男人,這些武器遠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
她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種充滿譏誚的笑意。
“一個女人如果要用刀劍來對付男人,這個女人非但一定丑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
小蘇說:“就好像一個總認為只要用錢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樣蠢。”
“你好像很了解自己。”
“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而且盡力要讓自己了解自己。”
小蘇說:“因為一個女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當了。”
柳先生笑。
帶著非常有興趣的笑容問她:“那么,你是不是也知道你應該用什么方法來善用你的這些武器?”
“是的。”
小蘇說:“我跟你去突襲時,我就這樣子去,赤裸裸地去。”
——?一個隱藏在密處多時的年輕強壯男人,忽然看到一個長腿細腰渾身都充滿了誘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現,他會有什么反應?
——?我不知道別人有什么反應,我只知道如果我在這種情況下看到這么樣一個女人,別人一刀砍在我頸子上,我都不會覺得痛的。
柳先生又笑了。
“難怪慕容說,我是個有眼光的人,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他說:“你的確沒有讓我失望。”
03
高臺下,突然在一夕間流離失所的人們,心情都比剛才愉快一點了,因為他們每個人面前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湯,而且還有鍋巴和一塊塊比金條還厚三四倍的白面斤餅,而且還是用一整頭全牛燉的湯。
他們都知道牛肉和餅都是高臺上那個人送的,可是他們全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這一次讓他們在一夕間忽然流離失所的人。
所以他們都愉快得很。
——??時候“知道”才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
——??么“完全無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
慕容在高臺上。
有些人好像永遠是在高臺上的,看起來永遠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所以也很少有人會問他:“你冷不冷?”
慕容不冷,至少現在不冷,因為現在正有一雙溫暖的手在按捏著他的筋骨肌肉和關節。
這雙手是雙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說這雙手如春蔥,這個人一定是個豬,因為這個世界上絕不會有這么好看的蔥,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蔥都不會有如此纖長清秀白嫩。
這雙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藍袖。
——??小蘇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邊是不能沒有人的。
袖袖的手多么溫柔,手指卻長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松弛了,血脈也暢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輕松。
慕容看起來輕松得幾乎已接近軟癱,可是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仿佛有一點痛苦。
他在柔軟的指下呻吟。
“我錯了。”
就算他不是在呻吟,聽來也是:“這一次我一定做錯了。
我該死,袖袖,現在我只恨不得你能殺了我。”
他的聲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卻用一種非常溫和冷靜而又非常堅定的聲音告訴他。
“你沒有錯,也沒有看錯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的。”
她告訴慕容,“我可以保證,這一次你的計劃,一定可以成功。”
——??容突然萎泄。
只有這個女人,只有她。
——??是誰?
她叫袖袖,不是紅袖,是藍袖。
04
月光如銀。
小蘇依舊赤裸裸地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眼力都好得多。
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一個部位,即使是最細密的部位,都逃不過他的眼。
這種想法,忽然使得她心里有了種連她自己都不能解釋的沖動。
她忽然發覺自己在緊縮,全身上下,每一個部分每一寸皮膚都在緊縮。
她其實希望某一些事件會發生。
遺憾的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個盲人。
既沒有看見她的赤裸裸的胴體,也沒有看見她的激情的反應。
他甚至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只不過冷冷淡淡地告訴她:“只要你懂得善用你的武器,我們這次行動,萬無一失。”
“我們現在就開始行動?”
“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轉過身:“我們現在就去。”
他的冷淡無疑已經使得她有點生氣了,所以已經決心要讓這個瞎子受到一點教訓。
“我們為什么不能再等一下?”
小蘇也冷冷地說:“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再出手。”
“我們為什么要等?”
“因為有經驗的人都應該知道,天快亮的時候總是最黑暗的時候,也是在緊張中守候的人們最疲倦的時候。”
小蘇故意問:“在這種時候去突襲,成功的機會是不是更大?”
“是的。”
“天亮前也是男人們情欲最亢奮的時候,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們其中一定有很多人會在這段時間里自瀆。”
小蘇故意笑,笑容在曖昧中又充滿譏誚。
“我是個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會接觸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
她說:“我對他們大概要比你了解得多一點。”
——??你不了解他們,因為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則你為什么會對我全無反應?
這些話小蘇當然沒有說出來,因為她相信就算她不說,這個瞎子也應該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她錯了。
柳先生居然還是全無反應,就好像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你說得有理。”
他居然還在稱贊她:“非常有理。”
“那么我們是不是應該等一下再去?”
“我們不等。”
“為什么?”
“因為我們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會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
柳先生已經完全轉過身:“在行動之前,我們最好不要再消耗體力!”
小蘇的臉忽然紅了。
好紅好紅,幸好柳先生沒有看見。
他是背對著她的。
可是這一點卻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見她的臉紅,只因為他的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見了,他的咽喉里甚至也發出一陣陣野獸垂死前的嗚咽,他的臉也忽然變得扭曲痙攣。
他甚至已倒下。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個穿紅衫著白褲、梳著一根沖天小辮子的小孩,也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竄了出來,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忽然間一下子就沖到了剛剛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發髻,一刀割下他的腦袋,凌空一個翻身,提著腦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見了。
這個小孩是個小孩?
還是個小鬼?
不管怎么樣,他都絕不是個正常健康的男人,因為他從來到去,也都沒有看過小蘇一眼。
這么樣一個女人,如此飽滿的乳房,如此修長結實的腿,就這么樣赤裸裸地站在這里,可是在他眼中看來,好像還沒有一個死人可愛。
小蘇忽然覺得雙眼間一陣潮濕,然后就很快地暈了過去。
05
這時候慕容正用一種非常愉快的聲音對他身邊的女人說:“我相信柳先生的行動現在一定已經開始了,而且一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