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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來過活過愛過

    第十四章來過活過愛過
    誰知道天堂在哪里?
    誰知道天堂是個(gè)什么樣的地方?
    誰知道怎么樣才能走上去天堂的路?
    沒有人!
    但只要你的心寧靜快樂,人間也有天堂,而且就在你眼前,就在你心里。
    這里當(dāng)然不是天堂。
    心懷憤恨的人,是永遠(yuǎn)看不見天堂的。
    黑衣老嫗?zāi)恐芯统錆M了憤怒,憤怒得呼吸都已開始急促。
    張潔潔神情卻更平靜,慢慢地接著道:“我已不再圣潔無垢,也已不再是圣女,但我仍然有權(quán)選擇誰來繼承我,是不是?”
    黑衣老嫗沉默著,終于勉強(qiáng)點(diǎn)了點(diǎn)頭。
    張潔潔道:“本教中的經(jīng)典規(guī)矩,只有你一個(gè)人有權(quán)解釋,是不是?”
    黑衣老嫗道:“是?!?br/>     張潔潔道:“那么我的孩子只要一生出來,就已是本教的圣女,是不是?”
    黑衣老嫗道:“是?!?br/>     張潔潔道:“所以他立刻就成為圣父,是不是?”
    黑衣老嫗道:“是?!?br/>     張潔潔道:“圣父也同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無論誰傷害了他,都必遭天誅,萬劫不復(fù),這也是本教經(jīng)典上記載的規(guī)矩,是不是?”
    黑衣老嫗道:“是。”
    張潔潔長長吐出了口氣,微笑道:“你看,我對這些經(jīng)典和規(guī)矩,豈非也熟知得很?”
    黑衣老嫗?zāi)曋?,緩緩道:“所以你才能找得出這其中弱點(diǎn),用我們的矛,來攻我們的盾?!?br/>     張潔潔又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也不想這么樣的,只可惜我實(shí)在找不出別的法子?!?br/>     黑衣老嫗冷笑道:“這法子的確巧妙,只不過第一個(gè)想出這法子來的人,并不是你?!?br/>     張潔潔也顯然有些驚訝,忍不住問道:“不是我是誰?”
    黑衣老嫗道:“是我!”
    她目中的憤怒與仇恨更濃,一字字接著道:“就因?yàn)槲蚁氤隽诉@法子,所以你父親才能走?!?br/>     張潔潔怔住。
    黑衣老嫗道:“那時(shí)本教的圣女,是我最要好的姐妹,我要求她選你作她的繼承人,就因?yàn)槟愀赣H要走?!?br/>     張潔潔又忍不住問道:“他為什么要走?”
    黑衣老嫗握緊雙手,道:“因?yàn)樗X得這地方就像是個(gè)牢獄,他要出去尋找更好的生活?!?br/>     張潔潔道:“你答應(yīng)了他?”
    黑衣老嫗咬著牙道:“他也答應(yīng)了我,只要他在外面能活得下去,就一定想法子回來接我?!?br/>     張潔潔道:“可是他……”黑衣老嫗嘶聲道:“可是,他沒有回來,永遠(yuǎn)都沒有回來?!?br/>     她的臉看來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怖——只有仇恨才能使一個(gè)人的臉變得如此可怖。M.
    過了很久,她才嗄聲接著道:“我一直在苦苦地等著他,為他擔(dān)心,后來我才知道,他一出去就遇見了一個(gè)毒蛇般的女人,從此忘了我。”
    楚留香也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那女人,可是石觀音?”
    黑衣老嫗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冷笑道:“他雖然遺棄了我,可是他自己后來也死在那女人手上?!?br/>     張潔潔道:“你沒有去為他復(fù)仇?”
    黑衣老嫗道:“我不能去,也不想去。”
    張潔潔道:“為什么不能去?”
    黑衣老嫗道:“因?yàn)樗怀鋈?,就已脫離了這家族,無論出了什么事,都已和這家族沒有關(guān)系,就算死在路上,我們也不能去為他收尸的。”
    她語聲中也充滿了怨毒之意,連楚留香都聽得有些毛骨悚然。
    又過了很久,張潔潔才囁嚅著道:“無論如何,他總算走了?!?br/>     黑衣老嫗道:“所以你就要我也放楚留香走?”
    張潔潔垂下頭,道:“我求你?!?br/>     黑衣老嫗厲聲道:“難道你也想過我這種日子?
    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活下來的?”
    張潔潔不敢回答。
    黑衣老嫗道:“你知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大年紀(jì)?”
    她忽然問出這句話來,別的人更無法回答。
    只見她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表情,也不知是譏嘲,還是傷痛。
    她一個(gè)字一個(gè)字地慢慢接著道:“我今年才四十一歲!”
    楚留香的手突然冰冷。
    他看著她蒼老干癟,滿是皺紋的臉,看著她枯瘦佝僂的身子,看著她的滿頭白發(fā)……他實(shí)在不能相信,這干癟佝僂的老嫗,竟是個(gè)只有四十一歲的女人!
    “這些年的日子,我是怎么過的!”
    你用不著再問她。
    無論誰只要看到她的樣子,就可以想象到她這些年來所忍受的痛苦和冷落,是多么可怕。
    憤怒,妒忌,仇恨,寂寞,無論這其中任何一種感覺,都已是夠?qū)⒁粋€(gè)人折磨得死去活來。
    張潔潔垂著頭,淚珠似已將流下。
    黑衣老嫗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讓他走,但我卻知道,他走了之后,總有一天你會后悔的?!?br/>     張潔潔突然抬起頭,大聲道:“我不會,絕不會?!?br/>     黑衣老嫗冷笑。
    張潔潔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堅(jiān)決而明朗,道:“因?yàn)槲易屗?,并不是因?yàn)樗约阂?,而是因?yàn)槲乙叩??!?br/>     黑衣老嫗道:“為什么?”
    張潔潔道:“因?yàn)槲抑劳饷嬗泻芏嗳诵枰乙仓浪谕饷嬉欢〞仍谶@里更快樂。”
    黑衣老嫗道:“可是你自己……”張潔潔道:“我將他留在這里,也許我會比較快樂。
    可是我若讓他走,也許就會有一千個(gè)、一萬個(gè)人覺得快樂?!?br/>     她眼睛里發(fā)著光,一種圣潔偉大的光,接著道:“一個(gè)人快樂,總不如一千個(gè)人、一萬個(gè)人快樂好,你說是嗎?”
    黑衣老嫗道:“可是你……你難道從不愿意替自己想想?”
    張潔潔道:“我也想過?!?br/>     她目中深情如海,凝視著楚留香,道:“只有他快樂的時(shí)候,我才會覺得快樂,否則我縱然能將他留在身邊,也會覺得同樣痛苦?!?br/>     愛是犧牲,不是占有。
    能了解這道理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
    因?yàn)檫@本是女性中最溫柔、最偉大的一部分,就因?yàn)槭郎嫌羞@種女性,人類才能不斷地進(jìn)步,才能夠永遠(yuǎn)生存!
    張潔潔的目光更溫柔,接著又道:“何況,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一定會全心全意地好好照顧他,那么我就不會覺得寂寞?!?br/>     黑衣老嫗的指尖又顫抖,道:“你是說,我沒有好好地照顧你?”
    張潔潔垂下頭,道:“你……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只可惜……”黑衣老嫗厲聲道:“只可惜怎么樣?”
    張潔潔嘆息著,說道:“只可惜你心里的痛苦和仇恨都太深了,你若真的希望我快樂,就應(yīng)該讓他走的……他并不是我父親,他是另一個(gè)人,你……你為什么一定要恨他?”
    黑衣老嫗緊握雙拳,身子卻還是在不停地顫抖,過了很久,忽然大聲道:“好,我讓他走!”
    張潔潔大喜。
    可是她笑容露出來,黑衣老嫗又接著道:“只不過他只能走你父親以前走的那條路,絕沒有再讓你們選擇的余地!”
    張潔潔道:“哪條路?”
    黑衣老嫗道:“天梯!”
    天梯!
    什么叫天梯?
    是不是到天堂的路?
    聽到這兩個(gè)字,張潔潔的臉色突又變得蒼白如紙,失聲道:“為什么一定要走這條路?”
    黑衣老嫗道:“因?yàn)槟且彩墙?jīng)典上記載的規(guī)矩,絕沒有人能違背?!?br/>     張潔潔道:“可是他……”黑衣老嫗厲聲打斷了她的話,道:“你莫非不知道,這家族中的人,無論誰想永遠(yuǎn)離開這里,都只有那一條路可走的,現(xiàn)在他豈非已是這家族中的人?”
    張潔潔垂下頭,輕輕道:“我知道,他……他是的?!?br/>     黑衣老嫗道:“很好,你們現(xiàn)在可以走了,明天早上,我親自為他送行!”
    夜很靜。
    這里雖然看不見星光,也看不見夜色,但夜的本身仿佛就有種神秘奇妙的感覺,讓你可以感覺到她已經(jīng)來了。
    楚留香仰面躺著,閉著眼睛——他是不是生怕眼淚流下?
    張潔潔輕撫著他的臉,眼波中已不知流露出多少溫柔,多少深情。
    楚留香是不是不愿意去看呢?
    張潔潔終于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為什么不看著我?
    難道不想多看我?guī)籽???br/>     楚留香嘴角的肌肉在跳動,過了很久,才忽然道:“是的?!?br/>     張潔潔道:“為什么?”
    楚留香道:“因?yàn)槟愀疽膊幌胛叶嗫茨?!?br/>     張潔潔道:“誰說的?”
    楚留香道:“你自己?!?br/>     張潔潔笑了,勉強(qiáng)笑道:“我說了什么?”
    楚留香冷笑著,道:“對了,你什么都沒有說。
    可是我問你,你為什么不跟你母親說,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張潔潔垂下頭,道:“因?yàn)槲抑?,說了也沒有用的?!?br/>     楚留香大聲道:“為什么?”
    張潔潔凄然笑道:“下一代的圣女還在我肚子里,我怎能走?”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要我一個(gè)人走?”
    張潔潔道:“是的。”
    楚留香忽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你以為我一個(gè)人走了會快樂?
    你以為我肯讓你和我的孩子,在這鬼地方過一輩子?”
    張潔潔道:“你錯(cuò)了?!?br/>     楚留香道:“我哪點(diǎn)錯(cuò)了?”
    張潔潔道:“很多點(diǎn)?!?br/>     她先掩住楚留香的嘴,不讓他再叫出來,然后才柔聲道,“我們不會在這地方過一輩子的,再過一陣子,就算我們還想留下來,這地方也許已經(jīng)不存在了?!?br/>     楚留香道:“為什么?”
    張潔潔道:“我們的祖先會住到這種地方來,只不過是因?yàn)樗麄兘?jīng)歷過太多折磨和打擊,已變得憤世嫉俗,古怪孤僻,他們知道別的人已看不慣他們,他們自己也看不慣別的人,所以他們才寧愿與世隔絕,孤獨(dú)終生?!?br/>     楚留香在聽著。
    張潔潔道:“可是這世界是一天天在變的,人的想法也一天天在變,上一代人的想法,永遠(yuǎn)和下一代有很大距離?!?br/>     楚留香在聽著。
    張潔潔道:“現(xiàn)在上一代的人已死了,走了,下一代的人還留在這里,只不過因?yàn)樗麄儗ν饷娴氖澜缬心撤N恐懼,生怕自己到了外面后,不能適應(yīng)那種環(huán)境,不能生存下去?!?br/>     這點(diǎn)楚留香當(dāng)然不會同意,立刻道:“他們錯(cuò)了,一個(gè)人只要肯努力,就一定有法子生存?!?br/>     張潔潔道:“他們當(dāng)然錯(cuò)了,可是他們這種想法,也一定會漸漸改變的。
    等到他們想通了的時(shí)候,世界上就絕沒有任何一種經(jīng)典和規(guī)矩還能約束他們,也絕沒任何事還能令他們留在這牢獄里?!?br/>     她笑了笑,接著道:“到了那一天,這地方豈非就已根本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可是,這一天要等到什么時(shí)候才會來呢?”
    張潔潔道:“快了,我可以保證,你一定可以看到這一天?!?br/>     楚留香道:“你保證?”
    張潔潔點(diǎn)點(diǎn)頭,道:“因?yàn)槲乙欢〞M我的力量,告訴他們,外面的世界并不如他們想象中那么殘酷可怕,我一定會讓他們了解,一個(gè)人若要活得快樂,就得要有勇氣?!?br/>     她眼睛里又發(fā)出了光,慢慢地接著道:“這不但是我應(yīng)盡的義務(wù),也是我的責(zé)任,因?yàn)樗麄円彩俏业慕忝眯值??!?br/>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一定要留下來?!?br/>     張潔潔柔聲道:“每個(gè)人活著都要有目的,有意義。
    我就算能跟你一起走,也未必是快樂的,因?yàn)槲覜]有盡到我應(yīng)盡的義務(wù)和責(zé)任,我一生活著就會變得全無價(jià)值,全無意義?!?br/>     楚留香道:“據(jù)我所知,有很多女人都是為她們的丈夫和孩子而活著的,而且活得很有意義?!?br/>     張潔潔凄然笑道:“我知道,我也很羨慕她們,只可惜我命中注定不是她們那種人,也沒有她們那么幸運(yùn)。”
    楚留香道:“為什么?”
    張潔潔嘆息著,道:“這道理你難道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
    楚留香不說話了。
    張潔潔道:“就因?yàn)槟阋哺乙粯?,你也不能忘記你?yīng)盡的義務(wù)和責(zé)任,所以你才要走,而且非走不可。
    就算你自己能勉強(qiáng)自己留下來,也會漸漸變成個(gè)廢物,甚至變成個(gè)死人?!?br/>     她說得不錯(cuò)。
    一個(gè)人若是活在一個(gè)完全不能發(fā)揮他能力和才干的地方,他一定會漸漸消沉下去,就算還能活下去,也和死相差無幾。
    楚留香當(dāng)然也明白的。
    張潔潔輕撫著他,柔聲道:“我喜歡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我絕不希望你改變,所以你為了我,也是非走不可的?!?br/>     楚留香終于長長嘆息,道:“我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你。”
    張潔潔道:“世上本就沒有一個(gè)人能完全了解另一個(gè)人的,無論是夫妻,是兄弟,是朋友都一樣。
    何況,女人本就天生不是被人了解的?!?br/>     楚留香道:“但現(xiàn)在我已確定一件事?!?br/>     張潔潔道:“什么事?”
    楚留香凝視著她,目中竟似帶著些崇敬之意,長嘆道:“我以前從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人,以后只怕也永遠(yuǎn)不會再見到了?!?br/>     張潔潔道:“但你卻一定會永遠(yuǎn)永遠(yuǎn)想著我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當(dāng)然。”
    張潔潔道:“這就已夠了?!?br/>     她眼波更溫柔,輕輕道:“兩情若是長久時(shí),又豈在朝朝暮暮……”楚留香忍不住緊握住她的手,道:“我還希望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br/>     張潔潔道:“你說。”
    楚留香道:“好好地活下去,讓我以后還能夠看見你?!?br/>     張潔潔道:“我一定會的?!?br/>     她的語聲堅(jiān)定而明朗,可是她的人,卻似已化為一泓春水。
    她倒入楚留香懷里。
    夜更靜。
    喘息已平息。
    張潔潔抬手輕攏著發(fā)邊的亂發(fā),忽然道:“我要走了。”
    楚留香道:“走?
    現(xiàn)在就走?”
    張潔潔點(diǎn)點(diǎn)頭。
    楚留香道:“到哪里去?”
    張潔潔遲疑著,終于下定決心,道:“這家族中的人,無論誰想脫離,都只有一條路可走。”
    楚留香道:“你是說——天梯?”
    張潔潔道:“不錯(cuò),天梯。”
    楚留香道:“這天梯究竟是條什么樣的路?”
    張潔潔的神情很沉重,緩緩道:“那也許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一條路,沒有勇氣的人,是絕對不敢去走的。
    她要你走這條路,為的就是要考驗(yàn)?zāi)?,是不是有這種勇氣?!?br/>     楚留香道:“哪種勇氣?”
    張潔潔道:“自己下判斷,來決定自己的生死和命運(yùn)的勇氣?!?br/>     楚留香道:“這的確很難,沒有勇氣的人,是絕不敢下這種判斷的。”
    張潔潔道:“不錯(cuò),一個(gè)人在熱血澎湃,情感激動時(shí),往往會不顧一切,甚至不惜一死,那并不難,但若要他自己下判斷來決定自己的生死,那就完全是兩回事了,所以……”她嘆息了一聲,接著道:“我知道有些人雖已決心脫離這里,但上了天梯后,就往往會改變主意,臨時(shí)退縮了下來,寧愿被別人看不起?!?br/>     楚留香道:“天梯上究竟有什么?”
    張潔潔道:“有兩扇門,一扇通向外面的路,是活路?!?br/>     楚留香道:“還有一扇門是死路?”
    張潔潔臉色發(fā)青,道:“不是死路,根本沒有路——門外就是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只要一腳踏下,就萬劫不復(fù)了!”
    她喘息了口氣,才接著道:“沒有人知道哪扇門外是活路,你可以自己選擇去開哪扇門,但只要一開了門,就非走出去不可?!?br/>     楚留香的臉色也有些發(fā)白,苦笑道:“看來那不但要有勇氣,還得要有些運(yùn)氣。”
    張潔潔勉強(qiáng)笑了笑道:“我本來也不愿你去冒險(xiǎn)的,可是……這地方也是個(gè)看不見底的深淵,你留在這里,也一樣會沉下去,只不過沉得慢一點(diǎn)而已。”
    楚留香道:“我明白。”
    張潔潔凝視著他,道:“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親近的人,我當(dāng)然不希望你是個(gè)臨陣退縮的懦夫,更不愿有人看不起你,但我也不愿看著你去死,所以……”楚留香道:“所以你現(xiàn)在就要為我去找出哪扇門外是活路?”
    張潔潔點(diǎn)頭道:“天梯就在圣壇里,現(xiàn)在距離天亮還有一兩個(gè)時(shí)辰……”楚留香道:“但我卻寧愿你留在這里,多陪我一個(gè)時(shí)辰也是好的?!?br/>     張潔潔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也希望能在這里陪著你,可是我更希望以后再見到你?!?br/>     她俯下身,在楚留香臉上親了親,聲音更溫柔,又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的?!?br/>     這是楚留香聽到她說的最后一句話——這句話正和她上次離開楚留香時(shí)說的那句話,完全一樣。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br/>     為什么她要離開楚留香時(shí),總是偏偏要說很快就會回來呢?
    張潔潔沒有再回來。
    楚留香再看到她時(shí),已在天梯下。
    她臉色蒼白,臉上的淚痕猶未干。
    她眼睛里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說,卻連一個(gè)字都沒有說出來。
    楚留香想沖過去時(shí),她已經(jīng)走了——被別人逼走了。
    她似已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只不過在臨走時(shí)忽然間向楚留香眨了眨眼。
    左眼。
    眼睛豈非也正是人類互通消息的一種工具?
    楚留香盡力控制著自己,他從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暴怒失態(tài)。
    可是他心里的確充滿了憤怒,忍不住道:“你們?yōu)槭裁匆扑???br/>     黑衣老嫗冷冷道:“沒有人逼她走,正如沒有人逼你走一樣?!?br/>     楚留香道:“你至少應(yīng)該讓我們再說幾句話。”
    黑衣老嫗道:“你既然已經(jīng)是要走了,還有什么話可說?”
    楚留香道:“可是你……”黑衣老嫗截?cái)嗔怂脑?,道:“可是你若真的有話要說,現(xiàn)在還可以留下來。”
    楚留香道:“永遠(yuǎn)留下來?”
    黑衣老嫗道:“不錯(cuò),永遠(yuǎn)留下來?!?br/>     楚留香長長吐出口氣,道:“你明知我不能留下來的?!?br/>     黑衣老嫗道:“為什么不能?
    你若真的對她好?
    為什么不能犧牲自己?”
    楚留香道:“因?yàn)樗膊辉肝疫@么樣做!”
    黑衣老嫗道:“你以為她真的要你走?”
    楚留香道:“你以為不是?”
    黑衣老嫗冷笑道:“你真相信女人說的話?”
    她冷笑著,接著道:“我是她的母親,我也是女人,我當(dāng)然比你更了解她。
    她要你走,只不過因?yàn)樗褌噶诵摹阕撸徊贿^因?yàn)樗延肋h(yuǎn)不愿再見你。”
    楚留香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了?!?br/>     黑衣老嫗道:“你明白就好?!?br/>     楚留香神情反而平靜下來,淡淡道:“你不但希望她恨我,還希望我恨她,希望我們的遭遇,也和你們一樣?!?br/>     黑衣老嫗?zāi)樕兞恕?br/>     她當(dāng)然知道他說的“你們”就是說她和她丈夫。
    他們豈非就是彼此在懷恨著?
    楚留香的聲音更平靜堅(jiān)決,道:“但我卻可以向你保證,你女兒的遭遇絕不會跟你一樣,因?yàn)槲乙欢〞樗煤没钕氯?,她也同樣會為我好好活著,無論你怎么想,我們都不會改變的?!?br/>     黑衣老嫗?zāi)抗忾W動,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說的這些話?”
    楚留香道:“是的?!?br/>     黑衣老嫗忽然笑了,道:“你若真的相信,又何必說出來?
    又何必告訴我?”
    她笑得就像是根尖針,像是想一針刺入楚留香的心臟。
    四十丈高的天梯,人在梯上,如在天上。
    兩扇門幾乎是完全一模一樣的,沒有人能看得出其間的差別。
    生與死的差別!
    楚留香站在門前,冷汗已不覺流下。
    他經(jīng)歷過很多次生死一發(fā)的危險(xiǎn),也曾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有時(shí)甚至已幾乎完全絕望。
    但他卻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恐懼過。
    因?yàn)檫@次他的生與死,是要他自己來決定的,但他自己卻偏偏完全沒有把握。
    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被人逼你做無把握的決定更可怕。
    你若非親自體驗(yàn)過,也絕對想不到那有多么可怕。
    左眼,是左眼。
    張潔潔是不是想告訴他,左邊的一扇門外是活路?
    楚留香幾乎要向左邊的這扇門走過去,但一雙腳卻似被條看不見的鐵鏈拖住。
    “你以為她真的要你走?”
    “她要你走,只不過因?yàn)樗褌噶诵?,已不愿再見你!?br/>     楚留香不能不問自己:“我是不是傷了她的心?
    是不是應(yīng)該走?”
    他從未覺得這件事做錯(cuò),這地方本是個(gè)牢獄,像他這樣的人,當(dāng)然不能留在這里。
    可是他又不能不問自己。
    “我若真的對她好,是不是也可以為她犧牲,也可以留下來呢?”
    “我是不是太自私?
    是不是太無情?”
    “我若是張潔潔,若知道楚留香要離開我,是不是也會很傷心?”
    你若真?zhèn)艘粋€(gè)女人的心,她非但永遠(yuǎn)不愿再見你,甚至恨不得要你死。
    這道理楚留香當(dāng)然也明白。
    “她故意眨了眨左眼,是不是希望我一腳踩入萬丈深淵中去?”
    楚留香又幾乎忍不住要走向右邊的那扇門去,可是他耳畔卻似又響起了張潔潔那溫柔的語聲。
    “我喜歡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為了我,你也非走不可。”
    “只要你快樂,我也會同樣快樂,你一定要為我好好地活著?!?br/>     想起她的溫柔,她的深情,他又不禁覺得自己竟然會對她懷疑,簡直是種罪惡。
    “我應(yīng)該信任她的,她絕不會欺騙我。”
    “可是,她暗示地眨了眨左眼,究竟是想告訴我什么呢?”
    “是想告訴我,左邊的一扇門才是活路,還是想告訴我,左邊的一扇門開不得?”
    所有的問題,都要等門開了之后才能得到解答。
    應(yīng)該開哪扇門呢?
    這決定實(shí)在太困難,太痛苦。
    楚留香只覺得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jié)裢浮?br/>     黑衣老嫗站在他身邊,冷冷地看著他濕透了的衣衫,突然冷笑道:“現(xiàn)在你是不是已后悔了?”
    楚留香道:“后悔什么?”
    黑衣老嫗道:“后悔你本就不該來的,沒有人逼你來,也沒有人逼你走?!?br/>     楚留香道:“所以我絕不后悔,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絕不后悔,因?yàn)槲乙褋磉^!”
    他來過,活過,愛過。
    他已做了他自覺應(yīng)該做的事,這難道還不夠?
    黑衣老嫗?zāi)抗忾W動,道:“你好像總算已想通了?”
    楚留香點(diǎn)點(diǎn)頭。
    黑衣老嫗道:“那么你還等什么?”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打開了其中的一扇門——他的手忽然又變得很穩(wěn)定。
    在這一瞬間,他已回復(fù)成昔日的楚留香了。
    他邁開大步,一腳跨出了門——他開的是哪扇門呢?
    沒有人知道。
    但這已不重要,因?yàn)樗褋磉^,活過,愛過——無論對任何人說來,這都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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