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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山在虛無縹緲中

    第十一章山在虛無縹緲中
    山,山巔。
    山巔在群山中,在白云間。
    云像輕煙般縹緲,霧也像輕煙般縹緲,群山卻在煙霧中,又仿佛是真,又仿佛是幻。
    只有這清澈的流水,才是真實的,因為楚留香就在溪水邊。
    他沿著流水往上走,現(xiàn)在已到了盡頭。
    一道奔泉,玉龍般從山巔上倒掛下來,濺起了滿天珠玉。
    這正是蒼天的大手筆,否則還有誰能畫得出這一幅雄壯瑰麗的圖畫?
    古老相傳,就在這流水盡頭處,有一處洞天福地,隱居著武林中最神秘的一家人。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行蹤,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歷。
    現(xiàn)在,這已是流水的盡頭,傳說中那神秘的洞天在哪里?
    楚留香還是看不見。
    “難道這一道飛泉,就是蒼天特意在他們洞門前懸掛起的珠簾?”
    楚留香走過去,又停下。
    就算這飛泉后就是他們洞府的門戶,他也不能就這樣走進去。
    若沒有某種神秘的魔咒,又怎能喝叫開這神秘的門戶?
    青石上長滿了蒼苔,楚留香在石上坐了下來。
    他臉上似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顯得如此蒼白,如此疲倦。
    張潔潔若看見他現(xiàn)在這樣子,會不會為他心酸,為他流淚?
    楚留香輕輕嘆息,抬起頭,望著山巔的白云。
    他仿佛想向白云探問,但白云卻無聲息。
    世上又有誰能帶給他消息?
    一縷金光,劃破了白云,照在流水旁。
    他忽然發(fā)現(xiàn)流水旁出現(xiàn)了條人影,烏發(fā)高髻,一身青衣;一雙眼睛在煙霧中看起來,仍然亮如明星,就像是自白云間飛降的仙子。
    她雙手捧著個白玉瓶,卷起了衣袖,露出雙晶瑩的粉臂,正在汲著山泉。
    黃金般的陽光,就照在她白玉般的臉上。
    楚留香看著她,呼吸突然停頓!
    白云終于有了消息。
    這少女豈非正是白云遣來,為他傳遞消息的?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放聲歡呼!
    “艾青!”
    這少女正是艾青。
    她風采依舊,還是楚留香初見時那么嫵媚,那么美麗。
    她身上穿的,也仿佛還是那天她在萬福萬壽園去拜壽時同樣的衣裳,耳上戴著對翠玉耳環(huán)。
    看見了這雙耳環(huán),楚留香就忍不住想起了那一夜在山下小屋中的旖旎風光。
    她的溫柔,她的纏綿,足以令世上所有的男人永難忘懷。
    但這些日子來,楚留香卻似已完全忘記了她。
    他實在覺得很慚愧,很歉疚,幾乎無顏再見她。
    但他卻不能不見她,他正有千百句話要問她。
    “那天早上,你怎么忽然不見了?”
    “那只攝魂的斷手,象征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現(xiàn)在你怎么會到了這里?”
    “你是不是知道張潔潔的消息?”
    “你是不是也和那神秘的一家人,住在那神秘的洞天里?”
    楚留香終于忍不住放聲高呼:“艾青!”
    山泉閃著光,白玉瓶也在閃著光。
    艾青汲滿了一瓶山泉,就站起來,轉回身,仿佛要走回白云深處。
    她竟似完全沒有聽見楚留香的呼聲。
    楚留香的呼聲更響:“艾青,等一等!”
    她還是沒有聽見。
    但這時楚留香已飛鳥般掠過了山泉,又像一朵白云,忽然落在她面前。
    艾青停下腳步,看著他,面上既沒有驚奇,也沒有歡喜。
    她就像是在看著個陌生人。
    楚留香勉強笑了笑,道:“很久不見了,想不到會在這里看見你。”
    艾青面上還是全無表情,冷冷地看著他,道:“你是誰,為什么攔住我的路?”
    她的聲音柔媚清脆,還是和以前一樣,只不過已變得冷冰冰的,全無表情。
    楚留香道:“你……你怎么不認得我了?”
    艾青冷冷道:“我根本就從未見過你。”
    楚留香長嘆了一聲,苦笑道:“我知道我虧負了你,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也曾千方百計地找過你。”
    艾青皺眉道:“你在說什么?
    我根本聽不懂!”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難道真忘了我?”
    艾青道:“我本就不認識你。”
    楚留香道:“但我卻認得你,你叫艾青。”
    艾青道:“我也不認得艾青,閃開!”
    她的手忽然向楚留香臉上揮了過去。
    楚留香只有閃開。
    他當然還有別的法子來對付她,但在這種情況下,卻只有閃開。
    一個女孩子,若咬緊牙關說不認得你,你除了讓她走之外,還能怎么樣呢?
    可是,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為什么忽然會變得如此無情?
    難道她也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苦衷?
    難道她的愛,已變成了恨?筆趣閣
    楚留香想不通。
    艾青已從他身旁走過去,帶著種淡淡的香氣走了過去。
    就連這香氣,都是楚留香所熟悉的。
    他死也不能相信這少女不是艾青。
    白云縹緲。
    艾青的身影,又將漸漸消失在白云中。
    楚留香突然轉身,跟了過去。
    艾青走得并不快,腰肢婀娜,仿佛霧中的花,風中的柳。
    少女走路的風姿,本是迷人的。
    但楚留香現(xiàn)在卻已無心欣賞,他只是跟著她走。
    山路窄而崎嶇,也不知是由哪里開來,也不知道行向何處。
    山路的盡頭,只有白云,看不見洞天福地,也看不見瓊樓玉宇。
    艾青卻似已將乘風歸去。
    但歸向何處呢?
    楚留香跟得更近,追得更緊,生怕又失去她。
    艾青突然回頭,目光比山巔的風更尖銳,更冷,盯著楚留香,冷冷道:“你跟著我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還想問你幾句話。”
    艾青道:“好!問吧。”
    楚留香道:“你真的不是艾青?”
    艾青道:“連這名字我都未曾聽過。”
    楚留香道:“萬福萬壽園呢?”
    艾青道:“那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你沒有去過?”
    艾青道:“十年來,我根本從未下山一步。”
    楚留香看著她,實在已無話可說。
    所有的這一切事,全都是為了她在萬福萬壽園中,放了個屁而引起的。
    現(xiàn)在她卻說從未到萬福萬壽園去過,而且從未見過楚留香。
    楚留香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也許我認錯了人,也許我根本不該再見你。”
    艾青道:“不錯,你根本就不該來的,那天也不該到萬福萬壽園去。”
    楚留香霍然抬頭,道:“你既然不認得我,怎知道我去過萬福萬壽園?”
    艾青臉色立刻變了,身子突然掠起,掠入了縹緲的白云中。
    楚留香正想追過去,但就在這時,白云間突又出現(xiàn)了兩個人。
    兩個麻衣高冠的中年人。
    他們不但裝束打扮和楚留香那天見到的麻衣老人完全一樣,就連神情都仿佛相同。
    他們的臉,慘白而無血色,顯得說不出的冷漠,說不出的高傲。
    也許他們是來自天上的,也許是來自地下的,無論他們來自何處,都像是不屑與凡人為伍。
    楚留香忽然明白了。
    那麻衣老人夫婦,想必就正是那姓麻的一家人中的長者。
    張潔潔和這一家人,想必有某種神秘而不尋常的關系。
    那天她突然失蹤,也說不定就是被那麻衣老人夫婦逼走的,否則,她又怎忍不告而別,而且一別全無消息?
    楚留香的心,就像是在被火焰燃燒著!
    他發(fā)誓,無論如何,也得將她從這一家人手里救出來。
    無論要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在所不惜,甚至連死都沒關系。
    山風吹散了白云,白云又聚起。
    那兩個麻衣高冠的中年人,還是冷冷地站在白云間,冷冷地看著楚留香。
    其中一個人身材較矮,但看來卻更有威嚴,突然道:“你從哪里來的,最好還是趕快回到哪里去。”
    他的聲音也和他的神情同樣冷漠高傲,就像是神在對他的子民發(fā)號施令。
    楚留香反而鎮(zhèn)定了下來,慢慢道:“為什么我一定要回去?”
    麻衣人道:“因為這本不是凡人該來的地方。”
    楚留香笑了,道:“這不是凡人該來的地方,你難道不是凡人?”
    麻衣人道:“我不是。”
    他神情還是那么冷漠高傲,就好像真的將自己當作神一樣!
    楚留香笑道:“你若不是人,是什么?”
    麻衣人冷冷道:“你既不該來,更不該問。”
    楚留香道:“我已來了,也已問過了。”
    另一個麻衣人突然道:“你既已來了,就不必再回去。”
    楚留香道:“我本就不想再回去。”
    兩個麻衣人對望了一眼,身子突然同時一轉。
    每個人都會轉身的,但他們轉動的姿勢和方法,卻跟任何人都絕不相同。
    他們身子忽而向左轉,忽而向右轉,不但轉動自如,而且轉個不停。
    連楚留香都看不出他們這是在干什么。
    難道他們想將自己轉暈?
    就在這時,兩個麻衣人忽又同時向他轉了過來,圍著他的身子轉,愈轉愈快。
    楚留香當然見過“八卦游身掌”一類的功夫,這種功夫最厲害之處,就是圍著你的身子轉,轉得你頭暈腦漲,然后再乘機出手。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何時會出手,更不知道他們將從何處出手,所以想防備都很難。
    但“八卦游身掌”那一類的功夫,也絕不是這樣子的。
    那種功夫只不過是圍著你轉,他們自己的身子并不轉。
    這兩人卻像是兩個大陀螺。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們是什么了,你們果然不是人,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兩個麻衣人突然同時出手。
    他們一共只有四條手,但手的影子卻像有二三十個,四面八方地向楚留香拍了過來。
    誰也看不出他們哪只手是實,哪只手是虛。
    楚留香好像也看不出。
    只聽“啪!啪!啪!啪!”
    一連串四響掌聲。
    楚留香就已倒下。
    他怎會如此容易就被人擊倒?
    是不是因為他從未見過這種武功?
    這種武功的確太詭異,太奇妙。
    “帶他回去!”
    “為什么要帶他回去?”
    “這人絕不是無意中闖進來的。”
    “所以你要帶他回去,問他的來意?”
    “不錯。”
    這當然是麻衣人的對話,聲音還是同樣冷漠。
    雖然他們一出手就將對方擊倒,但他們自己并不覺得歡喜得意,也不覺得奇怪。
    因為他們認為這種武功只要一使出來,本就沒有人能躲得了。
    就算他們知道自己擊倒的是楚留香,他們也不會覺得意外。
    事實上,楚留香究竟是誰,他們根本不知道。
    所以楚留香是不是真的被他們擊倒而昏迷,他們也不知道。
    楚留香慢慢地將眼睛睜開一線。
    直到現(xiàn)在,他才微開眼睛。
    那兩個麻衣人一路將他抬到這里,他都一直閉著眼睛。
    雖然他說不出有多么想看看他們?nèi)肷降耐緩剑€是勉強忍耐著,勉強控制自己。
    因為他知道他們與人交手的經(jīng)驗雖不豐富,閱歷雖不多,但耳目反應,卻一定比平常人都靈敏得多。
    他們也許看不出你是否真的暈倒,但你無論有什么動作,都一定休想瞞過他們。
    無論對人和事,楚留香的判斷,一向都很少有錯誤的。
    幾乎從來沒有過!
    這是間簡陋的石室,簡陋而古樸,就像是那些麻衣人本身一樣,總令人覺得有種不可描述的高傲尊貴之意,令人不敢輕視。
    無論誰到了這里,都會突然覺得生命的短促,自身的渺小。
    石壁上點塵不著,亮得就像是鏡子。
    屋頂很高,高不可攀,屋子里除了一張很大的石榻外,幾乎全無別的陳設。
    現(xiàn)在,楚留香就躺在這石榻上,目光從屋頂移向石壁,又從石壁移向門。
    門是關著的。
    門外是什么地方?
    有些什么東西?
    是不是還有人在看守著?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
    他只能感覺到,麻衣人轉過很多次彎,上了幾次階梯后,才將他抬到這里。
    然后就聽不到他們?nèi)魏温曇簟?br/>     麻衣人到哪里去了?
    準備怎么樣處置他?
    楚留香也完全不知道。
    現(xiàn)在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圣壇究竟在哪里,要用什么法子才能進得去?
    在這里等,等到有人單獨進來的時候,用最快的手法制住他,換過他的衣服,再用最簡單的易容術改變一下容貌,然后就混出去。
    那圣壇既然是他們最重視的地方,在這山窟中的心臟地帶,圣壇外想必總有些特殊標志。
    假如他運氣稍微好一點,說不定就能混到那里,只要他能闖進去,以他的輕功,就很少有人還能攔住他。
    這就是楚留香想出來的法子,可是連他自己也知道,這法子實在不太高明,非但不高明,而且毛病很多。
    第一,假如沒有人單獨進來,他這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第二,易容術也是根本靠不住的——你可以改扮成張三李四,去瞞過不認得他的人,但這里的人卻是一個大家族,每個人彼此都一定很熟悉,他很容易就會被人認出來。
    第三,那圣壇之外也許連一點標志都沒有,就算他能找到那里,也認不出來,也許他根本就找不到。
    這法子不但太冒險,簡直已可說是有點荒謬。
    但這卻是他能想得出來的唯一的法子,何況他運氣一向不錯。
    所以他只有等。
    石板冷得要命,硬得要命,睡在上面,骨頭都會睡硬,骨髓都像是要結冰。
    他真想下來溜溜,活動活動筋骨,接下去說不定有許多場硬戰(zhàn)要打,這些日子來,他的精神和體力都差勁得很。
    可是,假如剛好在他活動的時候,有人進來了,那怎么辦呢?
    所以他只有老老實實地躺在又冷又硬的石板上,自己對自己苦笑。
    楚留香這一生中,幾時做過這種縮頭縮腦、畏首畏尾的事?
    他膽子真的這么小了?
    真的這么怕死?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
    江湖傳說,楚留香根本不是人,是個鬼,是神。
    以前他若真的是神,現(xiàn)在他已變成了凡人。
    天上地下,也只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人變成神,使神變成人。
    門外終于響起了很輕的腳步聲。
    兩個人的腳步聲。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自從交了桃花運后,他就沒有以前那樣的好運氣了。
    兩個人走進了石屋,一個人的腳步聲較輕。
    腳步聲重些的一個人,走在后面。
    楚留香在心里盤算著,他有把握在一剎那間,制住后面的那個人,同時將出路擋住。
    前面的人想跑也跑不出去。
    這當然也是冒險,但他實在已沒法子再等下去,何況,以后來的人說不定更多。
    他念頭轉得很快,動作更快,一想到這里,他的人已飛了起來。
    沒有親眼看到過的人,絕對無法想象楚留香驟然行動時是什么樣子。
    那就像是鷹飛,卻比飛鷹行動更快,那又像是兔脫,卻比脫兔更剽悍迅疾。
    他行動時如風云,下?lián)魰r如雷電。
    他并沒有睜開眼去看走在后面的這個人,但身形一閃,已雷電般往這人擊下。
    只可惜他算錯了一點。
    這人的腳步雖重,反應卻也快得驚人,身子突然溜溜一轉,人已滑出七尺。
    楚留香凌空翻身,翻身追擊,疾然反掌斜削這人的后頸。
    這人身子又一轉,指尖劃向楚留香的脈門,招式靈變,連削帶打,以攻為守,只憑這一著,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這一掌竟是虛招,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身子懸空時,招式還能改變,而且改變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只看見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游魚般一翻,足尖已踢向他軟肋下氣血二海穴。
    他雖然看到,也知道應該如何閃避,但等他要閃避時,已來不及。
    他思想還在準備下一個動作,人卻已倒下。
    楚留香一擊得手,掌心卻已沁出冷汗。
    他雖然將這人擊倒,距離門戶卻已有七尺,并沒有擋住前面一個人的出路。
    這人說不定早已逃脫,只要他走出了這屋子,楚留香就休想走出去了。
    他又算錯了一招。
    他也永遠想不到,這人居然還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他。
    他直到現(xiàn)在,才看見這個人。
    艾虹!
    楚留香又驚又喜,幾乎忍不住要失聲叫了出來。
    艾虹的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身上穿的也不再是誘人的紅衫。
    她穿著件寬大的麻袍,完全掩蓋了她苗條動人的身材。
    她臉上也似乎戴了個面具,她的情感也全都被藏在這面具里。
    可是她剛才為什么不乘機逃出去報警呢?
    楚留香心里充滿了感激,忍不住走過去,想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在衣袖里,腳卻后退了兩步。
    她也變了,已不是以前那嬌俏柔媚,如小鳥依人的女孩子。
    她看著楚留香的時候,就像是在看著個陌生人。
    楚留香也只有停下腳步,勉強笑道:“謝謝你。”
    沒有回應。
    楚留香還是要問:“你怎么會在這里的?
    難道你也是這一家的人?
    你認不認得張潔潔?
    她是不是也在這里?”
    他問的話,就像是石頭沉入水中,完全得不到一點反應。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不能說,我只求求你,告訴我,這里的圣壇究竟在什么地方?”
    艾虹冷冷地看著他,突然抬起手,反手點住了自己的穴道。
    她也倒下。
    楚留香突然很吃驚,但驚訝得并不太久。
    他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忍傷害楚留香,但也不能為楚留香做任何事。
    這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
    楚留香只有感激,她已盡了她的心意,他對她還能要求什么呢?
    外面是條很長的石廊,兩邊當然還有別的門,每道門看來都是完全一樣的。
    誰也不知道推開門后,會發(fā)現(xiàn)什么,會遇到什么事。
    任何一道門的后面,都可能是楚留香所要尋找的圣壇。
    任何一道門后面,也都可能隱藏著致命的危機。
    幸好外面并沒有防守的人。
    這里已是虎穴,無論是誰走進來,都休想活著出去,又何必再要防守的人?
    “既然是圣壇,總該有些特別的地方。”
    楚留香為自己下了個決定,決心要再碰碰運氣。
    他沿著石壁,慢慢地走過去,低著頭,垂著手,盡力使自己的腳步安詳穩(wěn)定。
    記得那麻冠老人走路的姿態(tài),也許這里的人走路都是那樣子的。
    燈光是從石壁間嵌著的銅燈中發(fā)出來的,光線柔和,并不太亮。
    楚留香覺得很幸運,他雖已換上了麻冠麻衣,但臉上一定弄得很糟。
    既沒有鏡子,又缺乏工具,更沒有充裕的時間,在這種情況下想要易容改扮,簡直就好像六十歲的老太婆,想把自己扮成十六歲的小姑娘一樣。
    走過這條長廊,他身上的衣服,就幾乎已經(jīng)濕透了。
    轉過彎后是什么地方?
    他悄悄探出頭,悄悄地張望,還是沒有人。
    連人聲都沒有。
    他剛松了口氣,呼吸突然停頓。
    前面的確看不見人,也聽不見人聲。
    但后面呢?
    楚留香不敢回頭,又不能不回頭——他已發(fā)覺后面仿佛有人的呼吸聲。
    后面不止一個人——有七八個人。
    七八個人幽靈般一連串跟在他身后,就像是突然自地下出現(xiàn)的鬼魂。
    他往前走,他們也往前走。
    他停下來,他們也停下。
    楚留香回過頭,脖子就像是忽然變成了石頭,完全僵硬。
    一張全無表情的臉,正對著他,一雙冰冰冷冷的眼睛,正看著他。
    楚留香忽然覺得這里的燈光實在太亮了。
    這人還在冷冷地看著他,沒有動作,沒有說話。
    楚留香向他點點頭。
    這人居然也向楚留香點了點頭。
    楚留香道:“你好!”
    這人道:“你好!”
    楚留香道:“吃過飯沒有?”
    這人道:“剛吃過。”
    楚留香道:“吃的是什么?”
    這人道:“肉。”
    楚留香道:“什么肉?
    豬肉還是牛肉?”
    這人道:“都不是,是人肉,想混進這里來的人的肉。”
    楚留香笑了,道:“那一定難吃得很。”
    他話還未說完,身子貼著石壁一滑,人已轉過彎,滑出去三四丈。
    然后他身子就像箭一般向前躥了出去。
    他不敢回頭,一回頭身法就慢了,他也用不著回頭去看,后面的人反正一定會追來的。
    長廊的盡頭又是長廊。
    同樣的石壁,同樣的門。
    這見鬼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條石廊,多少道門。
    楚留香心里突然又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他左轉右轉,轉來轉去,說不定還是在同樣的地方兜圈子。
    別人根本不必追,在那里等著他就行了,等著他自己倒下去。
    但明知如此,他還是不能停下來。
    既然不能停下來,要跑到什么時候為止呢——倒下去為止?
    這地方看來很簡單,很平常,并沒有什么特別可怕的危機和埋伏。
    楚留香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這地方有多可怕。
    最可怕的是,這地方永遠只有一個彎可以轉,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他根本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頑皮孩子們常常會將一空盒子格成許多格,再捉只老鼠放進去,看著老鼠在格子里東奔西突。
    楚留香忽然間發(fā)覺自己現(xiàn)在的情況,和格子里的老鼠也差不了多少,說不定上面也有人正在看著他。
    一想到這里,他立刻停下來。
    無論為了誰,無論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愿將自己當作老鼠。
    就算別人并沒有這么想,至少他自己已經(jīng)有了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可真不好受。
    后面的人居然還沒有追到這里來——這是因為楚留香的輕功太高,還是因為他們明知道楚留香無路可走?
    無論為了什么,他們遲早還是要追來的。
    楚留香長長嘆了一口氣,決定先推開最近的一道門再說。
    但就在這時,最近的一道門忽然開了,門里有個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看不見這個人,只看見一只手。
    一只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也許就正是那只催魂奪命的手。
    楚留香卻已躥了過去。
    在這種情況下,他已無法顧忌得太多,他決心要賭一賭!
    冒險,豈非本就是楚留香生命中的一部分——也許正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沖入那道門。
    門立刻關了起來,關得很緊。
    屋子里竟沒有燈,楚留香連這只手都看不見了。
    這究竟是誰的手呢?
    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只能嗅到一陣陣淡淡的香氣。
    這香氣仿佛很熟悉。
    楚留香剛想說話,這只手已掩住了他的嘴。
    一只光滑柔軟的手,卻冷得像冰。
    沒有人能掩住楚留香的嘴,有燈光的時候不能,黑暗中也不能。
    除非他認得這個人,信任這個人,知道這個人絕不會傷害他。
    這個人是誰呢?
    楚留香耳畔響起了她溫柔,卻帶著些埋怨的低語聲:“你好大膽子,居然敢到這里來?
    你還想不想活著回去?”
    這聲音更熟悉,是艾青的聲音:“我剛才假裝不認得你,你就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就應該走,我真沒想到有時你也笨得像頭驢子。”
    楚留香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拉開,輕輕嘆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非來不可。”
    艾青道:“為什么?
    難道……難道你是來找我的?”
    楚留香無語。
    艾青也輕輕嘆息了一聲,幽幽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絕不會為了我冒這種險,我……我只不過是你許許多多女人當中一個而已,你可以忘記別人,當然一樣也可以忘記我。”
    她的聲音幽怨凄楚,她對楚留香似已動情。
    楚留香心里充滿了歉疚和憐惜,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很對不起這女孩子,忍不住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柔聲道:“我并沒有忘記你,也曾千方百計地找過你,可是……可是……”艾青道:“可是這次你并不是來找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會在這里。”
    楚留香只有承認。
    艾青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淡,道:“其實你也用不著覺得對不起我,我去找你,的的確確本是為了要殺你的。”
    楚留香道:“可是后來你……”艾青道:“后來我還是在騙你,那次我突然失蹤,并沒有什么人逼我,是我自己溜走的。”
    楚留香放開了握住她的手,又開始摸摸鼻子了,仿佛連鼻子都有了酸水,又酸又苦。
    艾青道:“難道你以為天下的女人都要纏著你,難道你以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楚留香苦笑道:“無論如何,你今天總算冒險救了我。”
    艾青淡淡地道:“我救你,只不過是因為我覺得你很傻,傻得很可憐,上了別人的當,還在自作聰明。”
    楚留香道:“我究竟上了誰的當?
    究竟是誰在暗中主使你殺我?”
    艾青道:“我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何況你根本就不會知道。”
    楚留香道:“我一定要知道。”
    艾青冷笑道:“你以為誰會告訴你?
    你以為你自己能查得出來?”
    楚留香道:“只要你告訴我,圣壇在哪里,我就能查出來。”
    艾青道:“圣壇?
    你想到圣壇去?”
    她聲音忽然變得嘶啞,似乎充滿了恐懼。
    楚留香道:“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要到那圣壇里去找一個人。”
    艾青道:“找誰?”
    楚留香道:“找你們的圣女。”
    艾青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要什么樣的人才能見到圣女?”
    楚留香道:“不知道。”
    艾青一字字道:“快死的人!現(xiàn)在你也許還有希望逃出去,但你若想見她,就非死不可。”
    楚留香道:“我也非去見她不可。”
    艾青道:“你想死?”
    楚留香長長嘆了口氣。
    用嘆氣來答復別人的話,通常就等于是承認。
    艾青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吧!我這就帶你去。”
    楚留香大喜道:“謝謝你。”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覺得有根針刺入了他腰上的軟麻穴。
    這次他真的倒了下去。
    艾青的聲音更冷,笑道:“我本來還想設法救你一條命,可是你既然想死,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楚留香只有聽著,現(xiàn)在他就算還能開口說話,也無話可說了。
    他永遠也沒有想到,連她也會這樣子對付他。
    他忽然發(fā)覺自己對女人的了解,并不比一頭驢子多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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