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雙手交疊在腹部,安安靜靜地平躺在水中,睜著眼睛睡覺,扶乩琴被她墊在腦袋下當(dāng)枕頭。她的身影飄過來,又飄過去。
溫嘯仙頭疼地扶額。扶乩琴暫且別指望拿回來了,這個姑娘力氣大到變態(tài),行事毫無邏輯,根本不能預(yù)判到她下一步的言行舉止。
她突然站起身,頭頂小白魚碎步跑過來,溫嘯仙警惕地捏起法訣,雖然琴沒了,但光靠法術(shù)自保也是綽綽有余……少女白嫩的面龐猝不及防湊近,這回他有備無患,翻掌擋在臉前,“授受不親……”
一開口就被塞了東西,刺激的腥味在口中彌漫魚腥草!溫嘯仙捏著脖子咳嗽,他明白了,現(xiàn)在到飯點了,她覺得自己正在挨餓,那么他一定也在挨餓,所以慷慨地奉獻(xiàn)出她珍藏的美食。
她雙手撐在地面,瞳孔纖細(xì)猶如貓眼,緊張又期待地盯著他的反應(yīng),她像是第一次與人親近的貓,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爪子,只要他表現(xiàn)出一丁點的難受和不滿,她就會立刻躲遠(yuǎn)。
眼前這個不諳世事的龍女,即便表現(xiàn)得再天真無邪,她抓走孩童也是事實。溫嘯仙平靜地咽下魚腥草,眼神慢慢變得酷冷,卻朝她友好地笑了笑,“我們,玩捉迷藏吧。”
她眼瞳像新裁剪的燭火亮了一亮。
“數(shù)到一萬,你能找到我,我彈曲子給你聽。”
在一萬數(shù)之內(nèi)他要找到那些被擄走的孩子,就算她抓住自己,他也可以趁機奪回扶乩琴,至于她要自己彈曲子……那就是她自找的了,扶乩琴恰好缺個試音之人。
龍女聽話地捂住眼睛,她應(yīng)該還不會順暢地說出人類的語言,所以她只是在心里默默數(shù)數(shù)。
溫嘯仙走了幾步又回頭,她還是跪坐在那里,纖細(xì)的身體藏在海藻般濃密的長發(fā)中,陪伴她的只有影子。
海底漂浮著蚍蜉,腹尾處綴著微光,猶如星辰在天際聚攏又飄散。他穿過這片銀河,感知著水脈中傳來的微弱心跳,找到那群被抓走的孩子竟出奇地容易,與想象中的不同,他們不僅不是面黃肌瘦、五花大綁的模樣,反而在拿著色彩斑斕的珊瑚樹枝打鬧,松軟的沙土堆成殿宇樓閣,晶瑩的珠貝灑了一地。
是在玩游戲嗎?溫嘯仙放輕腳步。
“有人來了。”正在編著貝殼手串的女孩脆生生地招呼伙伴。
正在玩鬧的孩子們好奇地望過來,轉(zhuǎn)瞬間他就被這些亮晶晶的小眼睛包圍了。他想起村民們描述那海妖如何勾人魂魄又如何兇暴殘忍,可這些純真無邪的小臉上卻找不到任何驚慌的神色,也沒有留下任何被虐待的痕跡。
他們看起來,甚至比被抓走的時候更加白白胖胖了。
“我是受你們父母之托,來接你們回去的。”確認(rèn)身上已無血跡,溫嘯仙半跪在孩子們中間,“你們不用害怕。”
“我想在這里多玩幾天!告訴阿爹阿娘讓他們別擔(dān)心我!”臉上沾著泥巴的男孩大聲說。
多玩幾天?玩?溫嘯仙吃了一驚。
“我也是,我想在這里多撿些貝殼珍珠給姐姐編手鏈。”那嫻靜的女孩羞澀地說。
撿貝殼編手鏈……那些村民們可不是這樣說的,在他們的描述里,他們的孩子被卷入海浪時候驚恐無助,現(xiàn)在正在海妖的巢穴受盡折磨,再晚一步,他們就要被吃掉了。
溫嘯仙不動聲色地調(diào)動法力查探,周圍沒有法陣的痕跡,他們的意識是清醒的,也不存在被幻境所困、所見所聞所思所言皆是夢囈的可能。
“你們……有見過這里的主人嗎?”他試探著問。
“是那個長著角的姐姐嗎?”男孩翹起小指頭在額前比劃,“當(dāng)然有啊,是她救了我們,把我們帶到這里,還和我們一起玩。”
“但是剛剛她出去了,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女孩皺起眉擔(dān)心地說。
“她不會講話,連地面是什么樣子的都沒有見過,她出去要是不認(rèn)路被壞人騙走了怎么辦?”
“唉,她真是令人不放心!”那人小鬼大的男孩重重嘆一聲,招呼同伴,“我們這就去找她吧!”
孩子們紛紛放下手里的游戲,還真想出去找人了。
“慢著,慢著。”溫嘯仙攔住這群孩子,“你們可知她的身份?”
“鮫人嗎?”
“她長著角,是龍吧?”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是什么都無所謂,總之我們現(xiàn)在要找到她。”
這群孩子只是普通的凡人,不知她的來歷,也不知她的過去,所以也不介意她的身份。他們在這里,根本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既然沒有傷人的歹念,為何還要將這群孩子困在海底?
他仰起頭,看見冰藍(lán)色的日光透過海水,照在身上的溫度是冷的。少了這些孩子們的笑聲,這里……就像一座墳?zāi)埂?br/>
只是因為……想有人陪伴嗎?
成千上萬的貝珠忽地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來,海水泛起魚鱗般的漣漪,無形的波紋圈圈蕩開。那個細(xì)心的女孩繃緊小臉:“有人來了。”
是師兄他們來了,倒也正好將這群孩子帶出去。
伴隨著漣漪傳來的,還有一道陌生且危險的氣息,溫嘯仙陡然站起身。
如果那就是她的本性,如果她不知人心為何物也不知欺騙為何物,那么她現(xiàn)在……來不及想完,他轉(zhuǎn)身就走。
法陣的微光一閃,蕩起無形的波紋。
“想不到這里居然”董其梁雙腳落地還有些站不穩(wěn),他四下環(huán)視一周,才慢慢說:“別有洞天。”
“此處原本是一片陸地,據(jù)聞百年前斬龍一役中,蛟龍族的遺骸落地為山,便是崔嵬山,它們的血液傾灑為海,便是白浪海,業(yè)火燒盡世間萬物,所以東域荒無人煙。換言之,這里是曾經(jīng)的古戰(zhàn)場。”
千里血流歷經(jīng)百年已經(jīng)消散在水中,僅存的殺伐之氣也沒有了,靜悄悄的,像埋葬孤魂野骨的搖籃。
“薛道友,你攜全族退避東域,原來是想占天時地利。”董其梁斜睨著身旁這個年輕的家主。
折扇掩在他衣襟前搖了搖,“如此貧瘠的地方也可稱天時地利么?道友未免說笑了。”
“我看薛道友你不會一輩子都甘愿屈居于此。”董其梁抬起手示意這里安全,好讓后面的師弟們跟上來。
多虧了這位年輕家主相助,他們才得以找到這個地方。但比起即將能夠救出小師弟,董其梁此刻更在意的卻是這個詭秘莫測的男人。他當(dāng)然不會聽信那些傳言,認(rèn)為他是個唯唯諾諾目光短淺的私生子,否則也不會在此時此刻“恰好”出現(xiàn)在這里,這讓董其梁有一種自己的行動都被監(jiān)視的感覺。
“怎么了?”董其梁注意到他的目光在一個方向凝聚,“那里有什么東西?”
薛暮橋一格一格地將折扇合攏,扇骨撞在一起發(fā)出玉石般的清擊,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沒有回答。
一股陌生的氣息悄然無聲地漫開,卻沒有半點攻擊的意圖。幽藍(lán)的光束將一道纖細(xì)的人影鋪在地面,那濃密的長發(fā)如水中飄舞的海草,一動不動地,像一塊石頭。
他看了半晌,毫無征兆地提起腳步。
“薛道友,你去哪?”董其梁吃了一驚。
盡管已經(jīng)壓低了聲音,但這充滿驚詫的一句還是嚇走了一條悠閑游弋的白魚。那影子也微微動起來,長發(fā)好似翻滾的細(xì)波。
有人來了。
數(shù)到一千出頭的時候,龍女終于發(fā)覺了。她悄悄移開遮擋眼睛的手指,從指縫中望著外面的情景,想看清楚這回又是誰來陪她了。沒等她視線聚攏,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溫嘯仙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出聲,她黑黑的眼睛微微瞪大了,像是驚訝又像是喜悅,兩只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袖。她還不會順暢地說出人類的語言,便用柔軟的手指在他手心寫字,“我贏啦。”
他留意著外面的動靜,只感覺暖暖的溫度在手心游走,也不知道她寫了什么。他拉著她的手輕車熟路地躲了起來,短短幾個時辰的相處已經(jīng)讓他摸清了這里的布局。
他豎起手指無聲地?fù)u了搖,示意她躲在這里不要出聲也不要出來。但顯然她沒理解這層意思,她的眼珠隨著他的手指轉(zhuǎn)了轉(zhuǎn),又拿那種霧蒙蒙的、茫然的眼神看著他。
“你,”溫嘯仙扶額,“千萬別動。”
剛剛那道人影一閃,又不見了。薛暮橋放輕腳步,長衣卷起細(xì)小的渦流,打了個旋兒消散在半空。不遠(yuǎn)處傳來打鬧聲,原來是幾個孩子推推搡搡地跑了出來。
月圓之夜,海妖對月流珠,她們的歌聲是溫柔的假想鄉(xiāng),引誘著漂泊流離的旅人。
但這些孩子,竟然都毫發(fā)無損。
“誰救你們出來的?”他問。
那看上去最機靈的孩子扭過頭,他身后的黑暗里傳出幾聲琴弦的崢鳴,蕭疏如松風(fēng),又清冽如冰泉。
玉石扇骨無聲地滑入薛暮橋手心,他攏著一襲浮雪般的長衣默然佇立,兩個人都在互相試探著對方。
“是這位哥哥救了我們。”孩子拔聲打破了僵持的寂靜。
光影橫斜,薛暮橋終于看清那人。和其他鹿門書院弟子不同的是,他背后居然背著一把長琴,月白色的儒衣上落著斑駁的影子,猶如置身幽篁。
“師弟,你沒事可太好了!”董其梁大步流星上前,“給你引薦一下,這位是薛氏家主。”
繃緊的琴聲消失了,折扇也被輕輕抖開,在衣襟前緩緩地?fù)u,兩人之間的試探還未交鋒便悄然融解。
“那只海妖呢?”董其梁四下張望著。
“沒找到她,只找到了這些孩子,趁她發(fā)現(xiàn)之前,我們得趕緊走。”
董其梁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是非之地,只有薛暮橋有意無意地落下一步,回頭冷冷掃了一眼。
沒有別的蹤影了。
定然是誰將那只怪物藏了起來。
腳步聲漸漸地遠(yuǎn)去了,兩只細(xì)白的手撥開濃密的水草,露出兩顆黑葡萄似的眼珠,一眨不眨地,長久盯著面前的黑暗。
那個人……她眉頭用力皺起來,白嫩的臉也皺起來,好像遭遇了一輩子最大的背叛。
那個人,不僅沒給她彈琴,還把她最重要的玩伴們帶走了。
這個世上還存在著最后一條蛟龍,或許因為崔嵬山下埋葬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遺骸,而白浪海曾經(jīng)是上古戰(zhàn)場的緣故,天地靈氣將這枚千百年前遺留下來的龍蛋孵化了。???.BiQuGe.Biz
要不要稟報先生?
溫嘯仙面前書卷大開,案頭油燈的燈光已經(jīng)很微弱了,這兩個時辰之內(nèi)他沒有看進(jìn)一個字,甚至坐姿也沒有變動分毫。夜讀的同學(xué)們稀稀拉拉都走光了,學(xué)塾里陪伴著他的只有浩如煙海的書。
他緩緩搖了搖頭,理智告訴他必須得這樣做,但內(nèi)心的潛意識卻在勸他冷靜。“上古紀(jì)事”是鹿門書院所有弟子必修的課程,他幾乎可以將那一場戰(zhàn)役的始終倒背如流,自然也知道蛟龍是何等殘暴的存在。
空有人相,卻無人性,殺戮是它們的本能,毀滅是它們的天性。無論外表有多高潔,無論白玉京的風(fēng)采令人何等神往,它們始終是來自地獄深處的怪物。
眼前又出現(xiàn)那個少女黑漆漆的眼,那里仿佛有一片古寒的長夜,星辰流轉(zhuǎn),亙古不變,她仿佛有著千年的壽命,又仿佛初臨人世。
為什么不動那些孩子呢?
即便她渴望能驅(qū)散孤寒的陪伴,但因為冷漠的本性,她不可能分辨出同伴和食物的區(qū)別,那些孩子當(dāng)有大半難逃一死。但他們卻毫發(fā)無損。
這個疑問始終在心頭盤桓著不肯離去,溫嘯仙突然站起來開始翻箱倒柜,他在翻找那些記錄史實的書卷,在他解開這個疑問之前,他決定暫時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一縷長發(fā)掃到手背上,正在翻找書卷的手一頓,溫嘯仙抬起頭,只見高高的橫梁上垂下瀑布般的黑發(fā),陰森鬼魅,饒是鎮(zhèn)定如他這會背上也起了一陣寒意。
正要去摸扶乩琴,不知何處而來的兩只纖細(xì)的手撩開長發(fā),黑而透的眼猶如凜冬的長夜,猝不及防地撞進(jìn)視線。
“你……”
居然是她!還倒掛在了橫梁上!她到底是怎么混進(jìn)來的?!
龍女松開勾住橫梁的雙腿,就在溫嘯仙以為她要摔下來而下意識去撈她的時候,她身體輕飄飄在空中一躺,像浮魚一樣游過來,朝他靦腆地笑了。
“……別告訴我是你自己找到這里來的?”
這種生物五官異常靈敏,多年來的形影相吊讓她對陌生的環(huán)境格外敏感,但只要她對誰有好感,哪怕相隔天涯海角,她也會不遠(yuǎn)萬里去找到那個人。
“回去,這里不是你可以來的地方。”
她不說話,只是睜著那雙剔透純黑的眼看著他,那里面好像有一片布滿星辰的夜空,專注地看向一個人的時候,星辰也為他們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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