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在天地間的繪卷幾乎已成一片空白,只有右上方還殘留著一角湛藍(lán)的天空。
劍光如密集的箭簇,勢如破竹地斬向繪卷,無一例外被悉數(shù)彈回,劍光與繪卷相撞的聲音如洪鐘大呂響徹天際,震得所有人都后退一步。
普通的劍傷不了繪卷分毫,還別提上面還覆了一層刀槍不侵的禁制,更是讓眾人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角湛藍(lán)的天空被侵蝕為空白,他們頭頂?shù)奶祚芬踩绯幣_側(cè)斜,黑墨嘩嘩倒灌。
“師兄,崔嵬山那邊撐不住了!”負(fù)責(zé)傳訊的弟子擠開人群:“山脈已經(jīng)倒了一半,山勢也在不斷變化,我們自己人也受了重傷,根本來不及救人。”
“我們劍峰怎么樣?”
“劍峰……劍峰還沒倒,所以那些人都往劍峰逃,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滿為患了。”
傳訊弟子喘了口氣,接下來一句話,又讓眾人提心吊膽起來。
“可其他山頭撐不住,連玉浮宮也遭受殃及,好幾座道觀成了斷垣殘壁,再這樣下去,別說是崔嵬山,連整個南方諸洲都在劫難逃。”
就算是領(lǐng)悟能力再怎么低下的人,都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少了這條賴以生存壯大的靈脈,就好比釜底抽薪,宗門凋敝零落,秘境赤地千里,溫暖繁華的南方遲早會變得像東域這般荒蠻貧瘠。
先輩篳路藍(lán)縷,所有的心血都將付之一炬。
眾人一籌莫展,習(xí)慣性地一致看向姜別寒,似乎這個曾經(jīng)的長鯨劍劍主、無比可靠的劍宗大師兄能像以往一樣,一劍開云破月,在山窮水盡處劈斬出一條坦途來。
可姜別寒卻像被一盆冷水澆滅了所有熱情,有一瞬間竟也產(chǎn)生了像先生那樣避世不出的念頭。
先輩篳路藍(lán)縷的心血?若是追本溯源,這到底該算是誰的心血?
他攥緊手中的劍,長鯨不復(fù)存在,現(xiàn)在拿著的只是一柄普通的劍,泯沒在最平庸的劍冢中的劍。長鯨是斷岳真人贈予他的仙劍,秉承著斷岳真人的信念,于他來講,像是一顆指引前路的啟明星,遇事不決,問劍便是問心。
對長鯨而言,只有出劍與不出劍兩種選擇,對他而言,便只有善與惡兩種觀念。
可這世間,并不是非善即惡,也不是非惡即善。
“師兄,我們該怎么辦?”有弟子忍不住開口詢問:“再不毀掉溯世繪卷,我們劍峰也撐不了多久了。”
“聽說逃難的人都往劍峰上擠,劍峰要是也倒了,那這些人便徹底沒了活路。”
姜別寒仍是盯著手里的劍。沒有長鯨劍那樣的靈光,也不似長鯨劍那樣無堅不摧,劍鋒甚至卷了刃,像沙場中隨敗兵一同淹埋在黃沙下的殘刃,訴說著無限的頹喪與凄怨。
再也沒有一把劍,能像長鯨那樣,隨他意念微動,乖巧地蟄伏在身后,臨危時伺機(jī)而出,踟躕時當(dāng)機(jī)立斷。平心而論,哪一次絕處逢生,沒有長鯨劍的協(xié)助?
難道真像那人所說,沒了這把劍,他就什么都不是?
“我們劍修,一生唯有長劍相伴,仗劍而行,快意恩仇,遇不平,則出劍斬山岳,何須顧忌山上有云迷霧鎖……最重要的,是赤子心。”
劍心。這兩個字在他心頭掛了太久,可其實他從來都不知道這兩個字的真正意義是什么。每一回遇上抉擇的困境,似乎只要有長鯨劍在他身邊哪怕只有一縷劍光,就能讓他無比安心。
他被“長鯨劍劍主”這個名號困得太久了,別人第一眼看到他,不是看到他本人,而是看到他背后劍匣中的劍。
真正能幫他做出抉擇的,不是劍,不是他從前聽的那些大道理,而是他自己。
沒了這把劍,他才是他自己。
籠罩在心頭的云霧被驅(qū)散了,他身側(cè)有洪波涌起,手中遍體鱗傷的長劍綻放出絢爛光明。
仿佛一輪旭日初升,橙紅色的璀璨光芒如潮水向兩側(cè)涌動,逼退了灌滿天地的墨色,亮如白晝。
有人孜孜不倦地向善,也有人義無反顧地向惡,他現(xiàn)在來這里,不是為了分辨善惡,只是為了救人,那他就要把所有人都救下來。
絲絲縷縷的劍氣,猶如雪白的蛛絲,向四面八方伸展,托起崔嵬山搖搖欲墜的山腳,又擦過奇峰險峻的山頂,綿延千里之遠(yuǎn)撐住靈脈。
山脈猶如懸崖勒馬的馬車,發(fā)出一聲戛然而停的嘶鳴,整個世界于剎那間靜止,再無驚濤駭浪聲,也無天崩地裂的粉碎聲。
姜別寒握緊長劍,心里卻沒有任何殺氣。
他想起的是五人一路歡聲笑語北上蒹葭渡的場景,他有些心酸,便閉上眼睛,不去看那灼燙的劍氣,而是仔細(xì)聆聽著劍氣與風(fēng)絲相纏的蕭蕭聲。
同時在心中默念:他是來救人,不是來殺人的。
救人,不是殺人。
海面波濤漸息,最后一波天劫于同一時刻結(jié)束。
劍氣縱橫交錯,如同樹葉細(xì)小的脈絡(luò)。蜷縮在海域角落里的少年半跪起身,慢慢挺直膝蓋,一點一點地蹲起,最后終于站直。
他設(shè)想過姜別寒會直接摧毀繪卷,所以在上面覆了一層禁制,沒了長鯨的姜別寒根本無法撼動分毫;也有設(shè)想過他直接殺進(jìn)白浪海,那便是自投羅網(wǎng),屆時他會被困在法陣?yán)位\中,寸步難逃;唯獨沒有想過他居然用一把普通長劍,撐起了兩座山脈。
一縷劍氣猶如蛛絲在面前垂落下來,他突然警覺地望向頭頂。
像是觸動某個機(jī)關(guān),鋪天蓋地雪白劍氣兜頭罩下,如一張疏而不漏的天網(wǎng),讓人無處可躲。他身形幾乎立時從原地消失,劍氣的速度卻更快,宛若磨牙吮血的藤蔓絞上右臂,將他往山壁上狠狠甩去。
先前抵擋完一波天劫,滿身修為此刻所剩無幾,這具身軀再經(jīng)不起一丁點風(fēng)浪的試探。
而這股猝然暴漲的劍氣就是這“一丁點的風(fēng)浪”。
不知該說這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上天對姜別寒特殊的眷顧,這個天之驕子每回都能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力挽狂瀾,讓他功敗垂成。
心高氣傲的少年,哪怕對自己的布局再怎么有自信,此刻也生出一股巨大的落差。
然而很快,他察覺到這縷劍氣沒有半點殺意。
這倒是很符合姜別寒一貫的作風(fēng),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一種莫名的理解和仁慈,不論他們以前做過什么,或是擁有怎樣的秘密。
他在山壁上站穩(wěn)身形,沒有甩脫右臂上的劍絲,反而開始默默虛勢。
姜別寒手下留情,不想在他最虛弱的時候乘勝追擊,但他卻不是先禮后兵之人。他當(dāng)然也會等,只不過他等的是姜別寒顯露頹勢的某個剎那,便是他殺過去的關(guān)鍵時機(jī)。
他原本并不想殺姜別寒,否則早在瑯環(huán)秘境中時,就會剜去他金丹,剝離他魂魄,卻要留他一條性命,讓他茍且偷生,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還得感謝姜別寒,甚至有一點嫉妒。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殊途同歸者寡,更多情況下,背道而馳便意味著反目為仇。
薛瓊樓在心中默數(shù)。
終于在一根劍絲垂下一個微不可覺的弧度時。
一條殺氣重重的金色虹光從白浪海拔地而起,一路披荊斬浪刺斷劍絲,從溯世繪卷后穿透而出。
如果說劍氣是旭日初升,那這條金色虹光就是午日當(dāng)空。
姜別寒衣襟上鮮血淋漓,握劍的雙手被劍氣灼燙出白煙,意識模糊,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力氣躲開。
眉睫之際,一束拂塵在他面前一掃,那道金色虹光甩向一側(cè)的山壁,整座山頭都被夷平。
姜別寒維持著握劍的姿勢,五感被灼燙得失去知覺,耳畔嗡嗡,充斥著身旁人喧鬧嘈雜的聲音。
他只分辨出一個有用的信息。
玉浮宮的掌門,帶著留守在崔嵬山的劍宗弟子趕來了。
攻守之勢全然逆轉(zhuǎn)。
無數(shù)道劍光呼嘯而過,如流星墜落在海面。
以少年所在的海域為圓心,一縷縷劍氣、一道道劍光依次排開,如成千上萬條細(xì)水?dāng)Q成的洪流,組成一個寒意森森的磅礴劍陣。
劍陣之外,有明黃色的符箓獵獵飄蕩,每一張符箓都裹挾著風(fēng)雷之聲,絞纏著雪亮的電光,凝聚成一座摧枯拉朽的雷池。
一旦逾越,便會粉身碎骨。
守在崔嵬山的弟子趁著山脈停止傾倒的短短一瞬,把能救的人都救了出來,與玉浮宮的道友一同前來東域支援。本以為會遇到千軍萬馬的阻攔,卻沒想到,偌大東域……竟然只有一個人。
有人忍不住詢問:“這兩個法陣能困住他嗎?”
“你盡管放心,掌門師叔說了,他先前抵擋天劫,修為幾乎點滴不剩,又沒想到姜師兄能撐住兩座山脈,將他計劃全部打亂。方才沖著姜師兄而去的一擊,不過是強弩之末,一擊不成,他便再無余力和我們對抗。”劍宗弟子寬慰道:“更何況還有兩個天羅地網(wǎng)般的法陣,他早就大勢已去。”
“等、等會兒,”開口詢問的玉浮宮弟子既驚且疑,“他……走過來了。”
原本還信誓旦旦躊躇滿志的劍宗弟子,立刻如臨大敵。
少年千真萬確,只是旁若無人地走過這片雷池與劍陣,沒有任何痛楚之色,像在閑庭信步。
“怎么可能……”劍宗弟子難以置信,喃喃道:“法陣難道對他沒用?”
這要是還困不住人,那他們就真的無計可施了。
玉浮宮弟子等得焦躁不已,“反正我們有這么多人,不如直接殺上去!”
“等等等會兒!”劍宗弟子心有余悸,趕緊攔住他,好像他這樣做是去送死:“他恐怕猜到我們會來,咱們得留意點!”
劍陣和符陣都有片刻的紊亂,眾人都在留意腳下不存在的陷阱。窮寇莫追,他們?nèi)绱溯p易地逆轉(zhuǎn)形勢,誰知道這是不是他故意示弱,欲擒故縱?
這些人當(dāng)然不知道,少年連走起路來都是痛徹骨髓。他像一張拉滿到極致的弓,再也無法承載箭矢的重量,此刻哪怕是有一根稻草飄上來,也能讓他瞬間崩裂。
只不過他當(dāng)然不會傻到將自己的弱勢流露于表面。
姜別寒撐不了多久,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時間。
白浪海緊鄰玉龍臺,兩側(cè)華表巍然屹立,垂脊上有脊獸依次排開,為首是騰云駕霧的游龍,而后依次是鳳、獅子、天馬、海馬、狎魚、狻猊、獬豸、斗牛、行什。
這些不可褻瀆的上古神物,如今只是一具具屈居于方寸之地的雕塑,卻掩不住森嚴(yán)威厲。
而這座富麗堂皇的高臺,既是東域唯一殘留人間的遺物,也象征著金鱗薛氏曾經(jīng)的勃勃野心。
少年從海域踏上玉龍臺,以他為中心,面前一圈圓線上排列著成千上萬道蓄勢待發(fā)的劍氣,劍氣后面又是獵獵作響的符箓,赤紅的朱砂符文映射出漫天血光。
兩宗弟子從半空落至地面,劍光與符箓,一圈圍著一圈,密不透風(fēng),如同向日葵的花盤。
少年每往前走一步,這個龐大的包圍圈便往后縮一寸,劍光林立,鋒芒逼人,可劍光前好似還懸著一把銳不可當(dāng)?shù)臒o形巨刃,在逼著他們后退。
明明可以沖上去一劍了結(jié),卻還要忌憚著未知的陷阱,這種投鼠忌器的憋屈感令所有人都感到無比屈辱。
可劍宗弟子們卻不這樣想,別說是沖上前,他們現(xiàn)在連后退都得畏怯身后有什么圈套。
人流自動向兩側(cè)分開,劍光猶如一面面破碎不全的鏡子,倒映出眾人形色各異的臉。
四周只剩下劍鋒在風(fēng)中發(fā)出的蜂鳴,以及符紙翻飛的簌簌聲。
漫長的對峙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籠罩在眾人心頭。
就在前不久征討聞氏的一戰(zhàn)中,他們還與少年有過不少接觸,對他的映像,還停留在謙遜有度的言辭、溫文爾雅的舉止和如琢如磨的風(fēng)度上,現(xiàn)在再想想他所布下的死局險招,二者前后簡直天壤之別。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時間便在僵持中消耗。
薛瓊樓幾乎快走到人群盡頭了。
他肺腑劇痛,腳步卻平穩(wěn)如初,愈是走得無所謂,眾人便愈是覺得驚懼懷疑,二者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終于有人再也忍不了了,提起劍就想沖上去。在打破這股平衡之前,少年停下腳步,臉色蒼白地冷笑:“想動手就趁現(xiàn)在,以后可沒有這種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了。”
叫嚷著直接殺上去的弟子立時縮回腳步。
一定有陰謀。誰先出手,就是正中他下懷,他們才不會上當(dāng)。
“我們要不……等姜師兄過來吧。”有個聲音悄悄響起。
“或者等綾師姐過來也行,她比我們聰明,一定能看出不對勁的地方。”
“綾師姐不是去海底了嗎?”
竊竊私語聲傳到少年耳畔時,已經(jīng)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像冰冷扭曲的蛇鉆入耳朵,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能不能走出法陣好像已經(jīng)變得微不足道。
“好像是去救什么人。”那弟子忙里偷閑地解釋一句:“聽說是丹鼎門的道友,也是師姐很要好的朋友呢。”
少年提不動腳步,一種剖心摧肝的切膚之痛從胸腔傳遍四肢,好像寒夜中孤獨流浪的旅人,僅存的一點火種被人奪走、踩滅,光明與溫暖的得而復(fù)失,使得重新降臨的深夜變得格外漫長,寒冷變本加厲。
他慢慢將手放進(jìn)衣襟,摸到了一枚冰涼細(xì)膩的華勝,和一張邊角有些毛糙卷翹的畫紙,正正好握滿手心。似乎這兩樣?xùn)|西的默默陪伴,能讓他忽略旁人的胡言亂語,專心致志于腳下的道路。
薛瓊樓繼續(xù)走下去,身形未動分毫,乃至于沒有任何人察覺到他的異樣。
海風(fēng)停息下來,烏云也停止翻涌。
不遠(yuǎn)處的山崖后,法陣圍成的圓弧外側(cè),突然出現(xiàn)一抹小小的身影,只有成人的膝蓋高,是個黃口孺子。
六七歲的孩子,獨自避過所有人的注意,偷偷跑到了這里,像一頭幼鹿誤入圍獵的陣地。
他手里握著一柄不知從哪里撿來的劍,劍鋒坑洼斑駁,血跡斑斑,劍主約莫已經(jīng)在鏖戰(zhàn)身亡,才讓他撿了漏。
他握劍的姿勢很不嫻熟,像在投射長矛,可那張布滿血污的臉上,盡是決絕與仇恨。
小孩努力伸長手臂,朝著人群的最中間,將長劍投射出去,劍劃過一道并不亮眼的弧光。
這道弧光無比幽若黯淡,湮沒在灰蒙蒙的山霧之間,誰都沒有察覺。
但這道弧光卻又筆直一線,有著不輸于上古仙劍的破竹之勢,仿佛地平線上刺眼的旭日光芒,穿破彌漫在半空的云霧,云霧如潮水向四面八方涌去。
它繼續(xù)往前,擦過半山腰嶙峋的石頭,山石濺射出一片昏黃的火花。
緊接著擦過法陣外圈的符箓,符紙絲毫未損,只歪斜一個小小角度。
繼而又擦過內(nèi)圈的劍光,與這一把把名劍相比,這彎可憐的弧光好似明月旁的星辰,無敢與之爭輝。
最后它擦過屏息凝神的人群,擦過他們身上死氣沉沉的衣物與發(fā)絲,像暮夏傍晚的一縷微風(fēng),只能帶來些許涼意,卻無法讓人感到刺痛與敵意。
所以誰都沒有注意到它。
于是這道能輕易被人掐滅在掌心的弧光,如一條靈活游竄的長蛇,經(jīng)過千山萬水的長途跋涉,耗盡最后一口氣,終于找到了它的目標(biāo)。劍光在半空震顫不止,仿佛意識到將要完成自己畢生夙愿,像初次臨戰(zhàn)的將士,有著對一雪前仇的渴望和對功敗垂成的恐懼。
短暫的蓄勢后,劍光筆直地刺穿人群中間白衣少年的后背,穿透他置于衣襟前、緊握著華勝與畫紙的手,像繡娘手中纖細(xì)銀白的繡花針刺穿柔軟的布匹,針尖憑空綻放出一朵玲瓏血紅的花,烙刻在他手背上。
他跌跌撞撞地往后倒退一步,表情甚至還沉浸在上一刻的回憶里,像被石子驟然打碎的糖罐,那尖銳的斷面上還殘存著蜜糖。
嚴(yán)陣以待的劍宗弟子瞠目結(jié)舌,立刻有人跑過去,將躲在山崖后的孩子拎出來,迅速帶他遠(yuǎn)離法陣,生怕他遭受殃及。
“你不要命了!你個小屁孩跑來這里干什么?!”
劍宗弟子氣得差點當(dāng)場暈過去,他已經(jīng)有些草木皆兵,甚至開始懷疑這沖動的一劍會不會觸動法陣的機(jī)關(guān),讓他們所有人都陣亡在這里。那是無比絕望的局面,如果所有的精銳都死在東域,誰來阻止崔嵬山和靈脈的崩塌?!
“我是來報仇的!”孩子滿臉血痕淚跡,拼命掙扎:“我爹娘為了救我被壓在山下!我是來替他們報仇的!”
那弟子覺得他有些面熟,終于認(rèn)出來,這是姜別寒先前在崔嵬山救下的孩子。
他有些指責(zé)不下去,拎著孩子將他扔在石頭后面:“躲好了!別亂跑!”也許覺得恐嚇力度不夠,他揚手一指:“再亂跑就把你交給你的仇人!”
劍宗弟子心里不免無比失望,他在默默祈禱著,如果方才這道劍光再強勢一些便好了。那一劍根本不痛不癢,造不成任何威脅,如果再強勢一些……
劍宗弟子目光忽地凝滯住了。
隔著數(shù)步之遠(yuǎn),他能很清晰地感覺到少年身上紊亂的氣機(jī),像一尊脆弱的水晶,表面看著光潔平整,內(nèi)里密密麻麻皆是裂痕,用手指輕輕一碰,就能讓它碎為齏粉。
恰是這不痛不癢的一劍,讓他連站立都十分困難。
劍宗弟子在原地呆立半晌,電光石火間反應(yīng)過來。
他們上當(dāng)了。
什么陷阱,什么法陣,這里根本什么都沒有,他的的確確是孤立無援的境地!裝得這么從容不迫,已經(jīng)被劍陣和符陣摧殘得連路都走不穩(wěn)了,恐怕等他出了包圍圈,已經(jīng)是任人刀俎的境地。
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而他們還真信了,還被騙了這么久,差點放他直接逃了!
“殺下去!”他當(dāng)機(jī)立斷。
劍陣與符陣一同升騰至半空,仿佛漫天正在燃燒的猩紅流星,空氣被灼燒得熱浪滾滾,海霧被蒸發(fā)殆盡。
一條詭秘莫測的長階毫無保留地暴露在眾人視野中,長階連接著玉龍臺和白浪海。
玉龍臺被建在整座東域的最高處,與日月并肩,無論是風(fēng)平浪靜,還是狂風(fēng)怒浪,白浪海的海面總是籠罩著一層濃郁的霧,這條漫漫長階便淹沒在茫茫海霧中。
只差一步,少年就能踏下長階,走進(jìn)這片簇涌的海霧中,回到海底的朝暮洞天。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他沒有出生在白玉京,也沒有見過白玉京那讓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出塵風(fēng)采,所以他的歸宿只能是深埋在大海深處的朝暮洞天。
但已經(jīng)沒有人會走下長階了。
長劍俯沖時發(fā)出蜂鳴般尖銳刺耳的聲音,流星雨般的劍光籠罩在頭頂,裹挾著烙鐵般通紅的符文貫穿他的身體。
血珠依附在殘留的輕盈霧氣上,于是眾人周身都彌漫著一片血霧,仿佛無數(shù)精靈在飛舞。欄桿上依次排開的上古神獸都被噴濺到血跡,騰云駕霧的玉龍染得血紅,它們在這里矗立了上百年,眼珠被風(fēng)霜侵蝕得黯淡無神,直勾勾地望著森然的海平線,好似在冷淡地旁觀一個家族的興亡。
猩紅的流星雨不絕如縷,帶著長久壓抑的憤怒與仇怨,有些貫穿他軀體,有些只釘在他身側(cè),玉龍臺的白玉地磚上很快漫開一片汪洋般的血跡。
結(jié)束了嗎?
寂靜中傳出一道警覺的聲音:“他手里好像還拿著什么。”
眾人一擁而上,將少年攥緊的右手掰開,他五指好似已經(jīng)嵌進(jìn)手心,怎么也掰不開。
“僵硬了么?”
“不、不對……”回答的人顫聲道:“是還沒死透……”
他胸膛還在極其微弱地起伏著,身下汪洋般的血河仿佛抽干他半數(shù)靈魂,他便用剩下的半個靈魂,和僅存的一點意識,攥緊了右手。
劍光又齊齊對準(zhǔn)地面,在第二波流星雨墜落之前,半空忽然又有一道劍光疾馳而至。
“都給我住手!”
歪歪斜斜的劍光上踉蹌著走下一個渾身浴血的人,姜別寒手里的劍刃支撐不了強烈的劍氣和沉重的山脈,終于在最后一次支撐起崔嵬山后暴裂。他如今手無寸兵,只能用血肉之軀擋在同門師兄弟面前。
“你們劍修,難道是從背后殺人的嗎?!”
劍修之間都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如果你敵人的背后出現(xiàn)傷痕,那你該為自己感到羞恥。
乘人之危痛下殺手,在平常看來,是為他們唾棄的卑鄙之舉。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半晌之后,有人高聲道:“師兄,對付他就該不擇手段!”
“是啊,師兄你忘了之前是怎么受傷的嗎?!你剛剛對他手下留情,他卻想趁機(jī)殺你!他根本不領(lǐng)你的情!我們現(xiàn)在就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們可以不要顏面,但是一旦被他逃脫,崔嵬山下的遺民、靈脈上的仙宗,這些無辜人該怎么辦?”
姜別寒想上前一步,一柄拂塵攔在他面前,仙風(fēng)道骨的掌門師叔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后,先前用這把拂塵救了他一命,如今同樣用這把拂塵擋住他去路。
“師叔……”姜別寒抱著最后一絲期待看向鶴發(fā)童顏的老人,他是綾煙煙的師父,該明白這一切的來龍去脈與是非對錯。
“難道只有殺人這一條路?”
老人沉默地點了點頭。
姜別寒往下看去。眾人終于將少年掌心扯開,卻只有一枚沾著血跡的頭飾,和一張畫紙。
畫紙的背景是暖黃,因為那是一個艷陽天,姜別寒記得很清楚,他們能說服畫鋪攤主執(zhí)筆作畫,還多虧了少年的功勞。
他從那時便開始疑惑,未及弱冠的少年,為何會如此通透,通透得有些暮氣沉沉。
姜別寒在某一瞬間,又產(chǎn)生一種近乎幼稚的想法。拋卻天淵之別的身世,同樣是天之驕子,他們兩個或許能成為知己。M.
“師兄,你別攔著我們了。”劍陣蓄勢待發(fā),為首的弟子寸步不退:“他身后罪孽罄竹難書,就算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師兄今日若輕易饒他,那他手里的這些人命又該怎么辦?”
姜別寒?dāng)r在他們前面,半步都沒動。
“回來!”一貫和藹慈祥的掌門師叔終于拉下臉冷聲低喝:“你忘了斷岳是怎么教你的?陪伴你十幾載的長鯨劍又是怎么斷裂的?”
“師父被騙了大半輩子,他所秉持的信念,從根源上就是錯的,至于長鯨……”姜別寒寸步不讓,啞聲道:“它本來就不屬于我,我沒了它,也可以繼續(xù)走下去。”
這不像是以往那個聽話而又剛正不阿的姜別寒,他會將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為一個大逆不道的罪人開脫。
“師兄,快讓開吧。”弟子們幾乎在哀求:“你救不了所有人,殺了他才能把一切了結(jié)。”
“殺人解決不了任何事情,”姜別寒輕聲說:“不過是在欺騙你們自己而已。”
他這句話說完,一些年輕弟子面色茫然,另一些則慢慢放下長劍,唯有掌門師叔臉色奇差。
姜別寒不再看這些人,而是低頭看著血泊中的少年。
他身邊棋子灑了一地,像火海里的星辰。彩云為盤,琉璃為子,瑰麗而美好,可惜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他好似死在了自己的棋局里。
他眼里最后一點微光不甘心熄滅,好像在譏諷:這次只是他們走運。若是沒有那個不知死活前來向他尋仇的小孩,他早已全身而退,何須在這里看著這群烏合之眾趾高氣昂地在他面前上躥下跳?
畫紙被風(fēng)吹了起來,畫上五人親密無間地挨在一起,濃墨重彩的色澤中,只有一塊空空如也的白,白得如同泡影一般從未存在過。
姜別寒目光被刺得生疼,過去的影像從他不愿面對的角落里蘇醒,仿佛洶涌的海潮席卷了記憶的荒原。
他想起那個日光融融的艷陽天,白鷺洲的小渡口繁華熱鬧,空氣中有腥咸的海水味道,偶爾還有海鳥翱翔天空時發(fā)出的高亢鳴叫。他們身前的花樓翻滾著鮮艷的紅浪,身后的店鋪飄來馥郁的脂粉香,女侍們?yōu)⑾乱淮y鈴般的笑聲,逗弄著還沒開竅的夏軒。
那是一段讓人想永遠(yuǎn)沉湎其中的時光,讓人忍不住祈禱它能長一些、再長一些,永遠(yuǎn)不要結(jié)束。那時的少年們有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有自己喜歡的、也喜歡自己的女孩,有他們孜孜不倦追求的正道,有鮮衣怒馬的意氣,有明媚蓬勃的幻想,有清風(fēng)明月,有草長鶯飛。哪怕前路還有不虞之隙,有不測風(fēng)云,也不過是墻隅處終將被光明驅(qū)散的陰影。
他應(yīng)該和少年說了很多,他想起來了,他站在一個過來人的立場,正在喋喋不休地告誡對方,該怎么溫柔體貼地對待一個喜歡自己的女孩。
如果永遠(yuǎn)停留在初遇那該多好,這樣就沒有后來的欺詐與真相。
那些模糊的、洋溢著笑意的面龐,一張張重疊起來,最終又被一片血色渲染,形成一片漩渦,漩渦里只有少年一個人。
無數(shù)把長劍貫穿他身軀,將他釘在玉龍臺上,他像被一束荊棘刺透的白鳥,海風(fēng)吹拂,寬大的袖袍輕輕飄起,便仿若鳥兒折斷的翅膀,偶爾撲騰一下,又頹然無力地垂落下來。
他眼底的光宛若風(fēng)中的殘燭,到最后的最后也不愿意熄滅,好似在等一個姍姍來遲的人。海面上出現(xiàn)一片淡青色,悠揚的琴聲響徹遼闊的海域,天地間只有這一種聲音,像每一個月圓夜時,海妖孤獨的吟唱。
天際烏云退盡,露出橙紅赤金的煙霞,綿延萬里,像一條燃燒的長龍,伏臥在重歸于酣睡的海域。
一抹淡青色的微光飄過來,棲停在少年浸滿血跡的鬢發(fā)上、頹萎垂落的眼睫上,又飄進(jìn)空洞漠然的瞳孔深處。
海面嘩一聲沖開一朵浪花,水珠散去后露出隱隱綽綽的人影,像游離在廝殺之外的過客,安然無恙。
有聲音在喊他的名字,隔著一層不真實的紗,模模糊糊地仿佛來自于夢境深處,但他聽得真真切切,就像一顆石子投入冰湖,冰消雪散,春水輕柔地蕩漾。
沒有聽錯,確實是她在呼喚自己。
他確實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到最后也沒讓她看到半點腥血,但同樣也沒看到苦苦等待的人朝他飛奔而來的場景,只有空曠的琴聲回蕩在耳畔。
少年像原著結(jié)局那樣,躺在血渦里,但與原著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不是他一個人面對死亡。
“你看什么啊?”
不算太遙遠(yuǎn)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浮現(xiàn)出來,兩人走在月影橫斜的街道上,兩側(cè)是鹿門書院蓋著青灰瓦片的白墻。
“在看那個散修,”他回頭望著空蕩蕩的黑夜:“孤身一人,無親無故,死在這里誰會發(fā)現(xiàn)。”
“可是有人替他收尸,替他立衣冠冢。”她踮起腳拍拍他肩膀,皺起臉:“……好晦氣啊,幫你拍掉。”
少年在這一刻,心底有小小的雀躍。
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憐憫,也不需要理解,他就是惡人,惡人自有惡報,他唯一奢望的,是最后能有一人,替他在異鄉(xiāng)收尸。
散落在周身的符紙還在燃燒,滾沸的火星猶如夏夜的螢蟲,他仿佛躺在一片赤紅的巖漿上,鮮血浸染著雪白的衣袍,兩種截然不同的顏色濃烈的沖突在一起,又互相交融,像一片純白的木槿花田里,開出了艷烈的罌粟。
“你們不能再往前走了,法陣?yán)锖芪kU!”那些鎮(zhèn)守法陣的弟子大聲阻攔:“等一等!別進(jìn)去!……姜師兄,你快點幫忙攔一下!我們撐不住了!綾師姐,你怎么也來了?掌門師叔找你找好久了!師姐你……誒,師姐你別走!阿軒你湊什么熱鬧!喂喂,別過去啊!”
有人踏著聒噪的叫嚷聲靠近,像在喚醒一個長眠的人,“薛瓊樓?”
在她的手觸上他臉龐的前一刻,四散的棋子都悄無聲息地崩碎,只留下輕輕一聲:“……我在。”
作者有話要說:相關(guān)情節(jié)見55章
二合一,下一更在周四,繼續(xù)存稿
還沒有結(jié)局啊各位姥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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