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崖旁有一座觀劍亭,正巧坐落在半山腰的云霧中,現下霧中隱隱綽綽地多了幾道人影。
明空將手札放在石桌上,信紙平整如初,刻著蓮花樣的漆印,一層漣漪在紙上浮動,空白的紙面這才浮現密密麻麻的字跡。
“師兄遇難之前,與先生有過書信往來。看信上的內容,似乎是有什么東西要給先生看。”他說:“當時師兄剛從風陵園脫身,樊妙儀替他尋了一處蔽身之所,兩人隱姓埋名,住在一座不知名小鎮,這封信便是師兄當時急急忙忙寫給先生的。”
綾煙煙將信紙拿起來,疑竇叢生:“這么多年過去,前輩還能找到這封信?”
“我也覺得奇怪。”明空神色肅然:“因為這封信,是我從流放到極北之地的聞氏子弟手中偶得。”
“掩月坊師祖堂的那具無頭尸體,的確是師兄的尸首。”他說到這里微微頓了一下,念了聲佛號平復心境,“聞氏用它身上殘余的靈力撐起一整座耗費千金的白玉樓,師兄的死與他們脫不了干系,或許這封信還未交給先生,師兄便在他們手里遇難了。”BIquGe.biz
綾煙煙一目十行地瀏覽,信上大半張紙的內容,大都在與人寒暄,只在最后用寥寥數語邀請對方聚面一敘:“他說的那個東西……信上沒有寫,是不是當時已經察覺到有人在盯著他,所以只能含糊其辭?”
“檀越猜得沒錯。”明空點點頭,又將當日在風陵園拿到的舍利拿了出來,“這枚舍利子,確實有師兄的靈力,但我覺得,他真正要交給樊妙儀的東西,好像不止舍利。”
他抬起頭,看著坐在對面的少女:“這位檀越,你當日真的只拿到這個?”
垂著頭似在打瞌睡的少女被一語驚醒,看了眼桌上的舍利,又看了眼神色嚴肅的四人,迷茫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阿梨,你再想一想,”綾煙煙握住她的手:“你不是進了那條地道,還看到了那個瀕死的家主嗎?”
任她怎么提醒,少女還是滿臉茫然無措。
明空多看了她幾眼,少女從頭到尾低著頭,不敢跟他對上視線。
“誒,我又發現了巧合。”靜默中,一直埋頭喝茶跟不上思路的夏軒又靈光一閃。
雖然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插科打諢,但偶爾還會福至心靈,迸出幾句精準的猜測,眾人都朝他看過去。
“時間點啊。”他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劃了幾道痕:“陸機前輩遇難的時候,溫先生恰好被污蔑,而聞氏老祖靠著爐鼎如日中天的時候,風陵園樊氏也靠著眉斧蠱飛黃騰達,至于董其梁呢,更不用提,他這漁翁之利最大,直接坐上山主之位,坐鎮瑯環秘境。”
明空被他這么一提醒,好似也有了發現:“對了,其實當時派去西域的不是師兄,反倒是師兄自己央求師父,得到了這個機緣。我沒記錯的話,師兄出發去西域的時候,先生也恰好在隱居。”
彼時二人都是各自宗門中初出茅廬的年輕翹楚,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俗名陸機的佛子負師門之命,赴西域深造,根本不會想到之后會因一段孽緣身首異處;而溫嘯仙接手書院,躊躇滿志,也料不到會遭受鋪天蓋地的訾毀。
“是不是這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發現了什么?”綾煙煙猜測。
她自己說到這里,突然有些背后發寒。
或許陷害先生的人,不是為了扶乩琴,或是山主之位,陷害佛子前輩的人,也不是為了他手里的東西,或是一具佛門法身。
聞氏、樊氏之流,不過是藏在暗處伺機而出的投機取巧之輩,他們像猛獸飽餐之后,聞著血腥味匯聚到尸骨旁的蠅蟲,分光了最后一點殘羹冷炙。
蠅蟲目光短淺,只逐近利,不謀遠慮,所以他們最先崩潰,是極其淺薄的惡,曝曬在千夫所指、萬人筆伐之下。
而真正潛藏在暗處的兇獸……
綾煙煙想到了某個朝夕相處的人,雙手冰冷得有些顫抖。
卻像翩翩君子一樣,道貌儼然。
白梨正跪在床沿,伸長手臂去解流蘇。
綃紗帳中光線昏暗,流蘇底下綴著的細碎小珍珠晃來晃去,猶如夜空下星點的雪沫,又好似春夜牛毛細雨,微光瑩瑩。
解不開。
白梨手臂都舉酸了。
“太高了,我夠不著。”
綃紗將兩道并肩的身影,朦朦朧朧地籠在一片曖昧幽秘的昏暗中,兩人正在
捉一條調皮的魚。
白魚游竄的時候扎得太猛,一頭扎入綃紗幽暗隱秘的角落里,最后卡在兩枚正在一張一合緩慢吐息的貝殼之間動彈不得,尾巴也被流蘇緊緊纏住,楚楚可憐地望著她手里的玉牌,有家難回。
帳下一排小珍珠晃動了一下,薛瓊樓跪在她身旁,手指一勾,千絲萬縷的流蘇猶如細長的玉翎花瓣,肆意舒展。
“這樣不就行了。”
卡在貝殼里面的胖魚終于被吐了出來,一擺尾巴撲進白梨懷里,像尋覓到了柔軟的港灣。
這條魚和她格外親近,在懷里活蹦亂跳,白梨被撞歪在被褥里,好不容易坐起身子,將魚捧在手心,摸摸魚頭,鱗片光滑如玉,細膩如脂,每一片都仿佛冰雕玉琢。
她把魚遞給身旁的少年:“你也摸摸。”
三翻四次往自己懷里鉆,作為真正的主人,反倒沒見他跟這條魚如何親近。
白梨又想起老管事的話,輕嘆一聲。
白浪海里,原本沒有金鱗。
海底宮殿遠離時光侵蝕,是一段永恒的遺忘和孤獨。女人一個人住在海底,十年如一日,柔嫩的苔蘚擠滿堆金砌玉的地面,銅鏡的鏡面被海水磨得光滑透亮,她身邊逐漸有尾銜微光的蚍蜉游蕩。
蚍蜉命如朝露,朝生暮死,短短一天便是一個生死輪回,蚍蜉一個接著一個死去,女人卻日復一日地坐在銅鏡前,生死的飛快交替,讓她的生命變得無比冗長而腐朽。
而后,雪白剔透的魚兒出現在她身邊,和她一樣擁有了漫漫無際的生命。
后來,唯一一尾陪伴著女人的金鱗也被封印在玉牌里,再沒有出來過。
再后來,玉牌回到主人手中,似曾相識的血脈讓金鱗重新活了過來,新主人的心性卻又和女人大相徑庭,它便又孤零零地封印在玉牌里,每天看著少年忙碌奔波,孤影獨游。
為數不多的重見天日的幾次,卻也是在助紂為虐。
胖魚躺在少女手里,烏黑的眼中靈性流轉。
白梨把它往前送了送:“摸摸看啊。”
薛瓊樓托起她手背,又合掌蓋在她手心,輕輕合攏,像籠住一個真實的夢。
肌膚相貼,白梨察覺到他一貫微涼的掌心有一層濕潤的暖意。
少年的手修狹白皙,骨節如玉,是去握清風明月的手,而不是藏鋒弒血的手。手心卻交錯著被琴弦鞭打的傷痕,猶如先生的戒尺抽打不聽話的學生。
白梨低下頭,在他布滿淺淺疤痕的掌心碰了一下。
“這樣,是不是就不太疼了?”
這一個輕柔的吻,像文火舔舐堅冰,化去那麻木的冷漠,捧出最后一絲余溫。
他手指微微蜷曲,碰到她臉頰,如同受驚的含羞草,試圖蜷縮起來,卻又被抵開了葉片。
胸腔內好似有一只飄飄然的熱氣球,飛向高空的同時,不斷膨脹。
她隔著冰涼的衣襟,將臉貼上他心口,瑩白的臉頰還殘留著紅潤,“這里是不是也有點疼?”
心口刺出的碩大血花,是肆意誅戮的惡果,是眾叛親離的慘淡收局,是打撈著月亮的清澈水底猝然逼出的寒刃。
“我手里,不會有刀的。”
她似乎隔著衣物親了上去,那一下彌補了一聲心跳,像黑暗中起電的火花。
氣球越飛越高,那薄薄的一層,幾乎承受不住那樣澎湃的氣流。
“以后也不會有。”
白梨抬起一點目光,看見少年正木訥地站著,之前的游刃有余不知所蹤,眼底那片不可置信的小小歡愉,被垂下的長睫掩住,嘴角有一絲青澀的拘謹。
他手指輕輕撫上她臉頰,像觸摸水里的月亮,帶著一絲試探的惶恐,讓人想起枯井旁野生野長的草芽,漫長的干旱后偶得雨露,小心翼翼地浸潤著幼嫩如觸角般的子葉,那樣虔誠而珍重。
“阿梨……”
熱氣球已經成了高空一個小點,滾燙的氣流炙烤著他的理智。
兩人手中的白魚忽然一頭扎進帳紗,那光線黯淡的床帳里只有一線雪亮的白在靈活游竄,又從縫隙中擠了出去。
薄霧般的綃紗如月光掀開。
“誒,它怎么又想飛進去?”
少女半跪起來,抬臂時腰間羅衣收束成夜色中最玉潤纖細的一線。
理智已經成了一點余燼,放任氣球奔向毀滅的高空。
薛瓊樓從背后摟上她的腰,將她壓進柔軟的被褥里。
重重帷帳下的小珍珠左右搖晃,長長的流蘇如膠似漆地糾纏在一起,夜空中有星星點點的雪沫,微光瑩瑩的細雨。
她的臉埋進被褥間,眼角那簇眼睫高高翹起,像一頭被圍獵而不自知的小鹿。
少年輕輕提起她的腰,埋進她頸間,她聲音從被褥里,模糊不清地傳出來。
“能先找魚嗎?”
砰一聲。
高空那抹小點承受不住鼓脹的熱氣,化作一地紛紛揚揚的落花。
手心和胸腔仿佛有一叢烈火在細細綿綿地舔.舐。
不能再待下去了。
少年掀開帷帳,扭頭跑出去,幾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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