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如千軍萬馬轟鳴,碎石從頭頂砸下,洞府搖搖欲墜。白梨依稀覺得自己坐在一個人身上,后背靠在他臂彎里,心跳聲在耳畔逐漸變弱。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朵艷烈的血花像刀子扎進眼簾,把那片潔白的衣襟染得殷紅。
成股的泥水從頭頂澆下來,白梨被人護在懷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受傷。那人埋首于她肩側,擋著泥水碎石、還有在半空肆虐的天劫,過了片刻才微微抬起頭。
少年面色蒼白,冠帶和頭發狼狽地耷拉下來,他垂著被雨水淋濕的眼睫,眼眸卻晶亮如星。
白梨恍恍惚惚地回過神。
這里是瑯環秘境,她之前待過的洞府。
她怎么又回來了?
手心貼在他心口,濕漉漉一片,白梨翻過來一看,滿掌鮮血,她掙扎著想起來,“你受傷了,趕緊……”
話沒說完,她整個人又被緊緊抱在懷里。在這里等了太久,又身受重傷,少年嗓音喑啞,似在夢囈:“阿梨……跟我回家吧……”
白梨懵了一下,輕輕按在他心口,繼續說完:“你受傷了,先止血。”
他抱緊手臂不說話,被雨水和鮮血浸濕的頭發冰涼地貼在她臉側,身上忽冷忽熱。白梨扭過手臂摸了摸他額頭,摸到一手滾燙的溫度。
他現在應該剛捅完姜別寒,拿到溯世繪卷,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怎么自己心口也挨了一刀,還在暴雨中得了這種低幼的病?
少年幾乎將整個人都埋在她身上,滾燙的溫度透過一層薄薄的衣衫灼燒著她,白梨恍恍惚惚地感到一股不真實感,但又被抱得太緊,滂沱暴雨沖刷著耳畔,無法靜下神來思考。
“你先止個血,”白梨拍拍他肩膀,“回家什么的,之后再說。”
他抱緊了不撒手,一縷濕發落進她頸間,冰火兩重天,她打著寒噤,“要不……先回家再止血?”
氣息微弱的少年立刻從她頸間抬起頭,眼眸淋得濕潤,像雨后的夜空,“那就說好了。”
說好了……白梨頭暈目眩,感覺自己走上一條不歸路。
她蜷起雙腿想從他懷里站起來,他還是沒有松手,摟住她肩膀,衣襟上血花綻放得越來越大。
白梨從那濃郁的血色里,看到一抹寒光,一把匕首整根沒入,刀柄上有帶血的抓痕。
她伸手去觸碰,卻被少年扣住手腕,手指一點一點地,嵌進她指縫里,直至五指緊扣。
“別看。”
他人影籠罩下來,捏著她下巴,與她額頭相抵,讓她視線從那把匕首上收回來。
他在慢條斯理地尋覓,最后一個冰涼的吻,小心翼翼落在她臉側。
白梨是被人推醒的,窗外卻漆黑一片,隱隱有點點光華流溢。
“我們去看花燈吧!”有人在她耳邊興奮地說:“今晚有花燈,快點快點,晚了就來不及了!”
綾煙煙眼里倒映著一點燭光,輕輕推著她肩膀。
白梨半坐起來,揉著惺忪的眼。
又看花燈,昨晚不是才剛看過嗎?
她半夢半醒地走出長廊,客棧門口的燈籠光芒明滅,勾勒出兩條人影的輪廓。姜別寒遠遠朝她招手,背后從不離身的劍匣不知何時卸下了仔細看卻能看到劍匣的一角,正在夜色中緩緩消失。
“阿梨。”
白梨仔細盯著,又被一道聲音扯走注意。
暮春晚上寒意料峭,薛瓊樓臂間搭著一件雪白的披風,走過來替她披上,披風輕薄,不至于悶熱,領口上有精致的纏枝紋。他系了個蝴蝶結,替她將帽子扣上,“走吧。”
少女身上像蓋了一層雪,在夜色中散發著瑩潤的淡光。
薛瓊樓走在前面,身旁卻空落落的沒人跟來,一回頭卻發現她正跟著綾煙煙一起有說有笑,姜別寒像個護花使者走在一旁,聽兩個女孩嘰嘰喳喳,自己默然不作聲,但笑容燦爛。
少年眼中浸染了些許黯然的夜色。
在幻境中也走得這么近,親密無間似的。
他移過目光,看見姜別寒背后整只劍匣都消失了,接下來開始灰飛煙滅的是他的衣袍。他走在兩個女孩身邊,神態與往常沒有一絲一毫的差別。
薛瓊樓跟在后面幾步遠,黯然的眼瞳中又染上些許笑意。
又有人要消失了。
長街兩側有一些散修在擺攤,金色的蓮燈在夜色下有些蠟黃,映得攤主面容森森如鬼魅,迎面而來的行人舉手投足間也有不自然的僵硬。
“姜師兄,我想買這個。”綾煙煙指著貨攤上一只兔子面具,轉頭問:“阿梨,你也挑一個吧。”
白梨在琳瑯滿目的面具中挑了個狐貍面具,在臉上戴著試了試。
“你戴歪了。”一個聲音在她身后說。
一只手伸過來,從她手里拿過面具,捏著她下巴輕輕抬起。面具的陰影當面籠下,襯得面前少年的身影有些模糊,兩條瀑布般的袖子垂在少女身側,讓她整個人依偎在懷里。
狐貍左眼眼尾那一縷艷紅,在幽幽浮動的燈火中,迤邐得扎眼。她仰起臉,掩在面具后的眼睛望著他,波瀾不驚。
薛瓊樓隨手付了錢,“走吧。”
她眨了眨眼,面具后的聲音有點悶悶的,“我們等一下他們啊。”
“好。”他也隨手拿了個狐貍面具給自己扣上,那縷紅色跑到了右眼眼尾。
兩人面對面站著,眼尾的紅重疊在一起。
一旁姜別寒也在給綾煙煙挑面具,是翹著兩只長耳朵的白兔面具。他兩條腿已經淹沒在漆黑的夜色中,卻恍若未覺,認認真真地給綾煙煙戴上面具。
他身上飛出泡沫的速度開始加快,空中擠滿透明的泡泡,夜色便是暗黑的海水,將泡泡送上高空,砰然碎裂。
啪。
快要打完結之前,姜別寒徹徹底底消失得一干二凈,兔子面具掉在地上。
綾煙煙目色呆滯,那一聲之后,眼珠才木然動了動,眼里淌下一行清淚。
“面具怎么掉了?”白梨彎腰替她撿起來。
綾煙煙摸了摸臉,摸到滿掌冰冷的眼淚,歪著頭似是感到好奇。
“誒,你怎么哭了?”
“不知道啊,可能是夜風吹得太冷了。”
“我替你戴面具吧。”
“好啊。”
少年站在一旁,把狐貍面具推了上去。
泡沫做成的人,也會感到傷心?
白梨繼續往前走,迎面而來的人群在她眼里模糊一片,她握著綾煙煙的手,掌心里也開始飛出泡沫。
她視若無睹,撥弄著狐貍面具上的流蘇,將面具往上推了推。
尺素江里不知何時多了幾條畫舫,畫舫推開布滿整片江面的花燈,順流悠悠飄來。欄桿旁人頭攢動,有人低頭看水里,水里團團錦簇的花燈好似漫山遍野的織金玫瑰,也有人抬頭望天,今夜無月,繁星密斗猶如一場瑩瑩大雪。
畫舫每行駛一段距離,便放下一段臥虹般的長橋,讓岸邊的游人上船游賞。
“我們也上去吧。”綾煙煙提議。
白梨點點頭,人群在此處擁擠起來,她被擠得趔趔趄趄。
一縷風絲從她袖底飄過,堵塞在她面前的人,不知為何自動向兩側分開,剛好給兩人讓出一條小路來,徑直通往那條長橋。
風絲來自于身后,白梨回過頭,燈光猶如夕陽鋪散在海面的余暉,浮動在平滑似鏡面的青石板上,戴著狐貍面具的少年踩著這片浮光,不遠不近的綴在后面。
有清風自他袖底徐來,寬大的袖袍微微鼓起,像一片伶仃的云,游蕩在燈紅酒綠中。
人群流動起來,長橋自畫舫上放下。
“我們快上去。”綾煙煙拉著白梨就走。
白梨手心的泡沫越來越多,很快她發現,綾煙煙的袖子變得空空落落,越是靠近江岸,成千上萬盞花燈拼湊出的光便越旺盛,而她的背影融化在淡金色光芒中,轉瞬間無影無蹤。
白梨手里一空,牽引著她往前的人不見了。
她身后的手卻被人無比自然地牽住。
“走吧。”
她臉上的狐貍面具也被壓了下來,只剩一雙眼睛倒映著浮光躍金的夜色,以及身旁戴著同樣面具的少年。
人群中有個小孩跌跌撞撞地擠過去,不小心前腳拌后腳,往她身上摔。薛瓊樓輕一拂袖,好似有只無形的手在那小孩背后托了一把,他身體搖搖晃晃地站穩,茫然地往后看了看,并沒看到有誰扶了自己,摸不著頭腦地走了。
“小心腳下。”少年面具后的黑眸藏著真摯的微笑。
白梨被他拉著走上長橋,朵朵花燈從腳底旋轉而過,她像牽在他手中的一只風箏,在汪洋人海中浮沉。
砰!
人群突然轟動起來。
自那深黛色的屋檐廊宇之后,炸開一朵璀璨煙花,幾乎占據整整半片天穹,天地一瞬亮如白晝,它在空中停留了三個彈指的時間,才如天女散花一般,紛紛簌簌地凋謝。
又是幾聲煙花升空的尖嘯,接二連三地在空中盛開。路人駐足仰望,臉上被映得五光十色,手中璨煥絢爛的花燈、臉上爭奇斗艷的面具、頭頂清輝流轉的星河都失去光彩。
白梨一路被拉上船頭,擦肩而過的人,都有一張模糊不清的臉,甚至扭曲變形,像在透過泡沫看著他們。
煙花還在不斷綻放,將天幕點燃,似在灼灼燃燒。
袖底的手被輕輕牽起來,握在一個溫暖的手心。
白梨轉過頭,發現他也在凝視著自己,天上璀璨星光一瞬間都墜入少年黑潤的眼瞳中。
她有些感慨,他好像第一回看上去這么高興。
“阿梨,”薛瓊樓微微俯身,“你還記得他們嗎?”
不遠處光焰盛開,迸濺出無數星星點點的火花,點亮了整條河的花燈,將他面容掩住。
她流露出迷茫的神色,遲鈍地搖了搖頭。
他靠得更近,“那你記得我嗎?”
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眼角彎出了甜甜的笑。
曾經深厚的友誼,接二連三地從她生命里消失,被抹去得一干二凈,從今往后將只剩下一個人。
流光溢彩的河流凝滯不前,熙來攘往的人群定格在夜色里,巨大的天幕下,空曠的天地間,只有兩人站在畫舫上。
少年眼中星光更盛,他欺近一步,將她抱上欄桿。
白梨兩腿懸空,只得拉住他袖子。
她背著光,卻能從他清澈的眼瞳中,看到對岸有一抹炫亮的光冉冉升起,在夜空中綻放出絢麗的圖案。
他雙手撐在她身側,鴉羽般的眼睫在瓷白的臉上投下一弧彎彎的影子,蠱惑似的低聲說:“阿梨,跟我回家吧。”
她面具后的眼睫輕輕一顫,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薛瓊樓輕輕笑起來,趁她失神的時候,隔著面具,在她側臉落下蜻蜓點水的吻。
這個吻帶著雨水與腥血的味道,讓她從夢境中驚醒,她身體后仰,卻忘了自己坐在欄桿上,后面是一條飄滿花燈的尺素江,像個不倒翁似的晃了晃,又徑直往前墜,最后一把抱住他。
薛瓊樓順勢摟住她的腰,那纖細的一線恰好握在他手里,他又輕聲重復一遍:“阿梨,跟我回家吧。”
她生命里只剩下朝夕相處的一個人,蒹葭渡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留戀,她最后的歸宿是東域白浪海底的朝暮洞天,只能陪著他一個人。
兩情相悅,朝朝暮暮。
懷里的少女卻在把面具往上推,推得有些艱難,“卡住了……”
面具旁邊的流蘇卡進那枚梨花華勝中,薛瓊樓用手指勾開流蘇,將華勝順到手心。同時有只手伸進他衣襟,癢癢地往里面爬。
她也會跟他開玩笑了?
他握住少女手腕,“阿梨?”
她抱得更緊,側臉貼在他胸前,毛絨絨的發頂蹭著他下頜,手像一條細魚一樣得寸進尺地往衣襟里伸。
少年白凈的臉頭一回有些發燙,松開她手腕的手,也緩緩移到她腰際。
煙花不斷在天際飛升、綻放,鬧哄哄的聲音中,突兀地傳來一聲哐當。
有什么東西砸到地上。
一貫處變不驚的少年,怔立當場,面色褪得煞白。
地上躺著一枚梨花華勝。
和他手中那枚從她發間順下的華勝一模一樣。
他僵硬的視線下移,她還從他貼在心口的衣襟內,緩緩抽出了一張畫像,上面五個人親密地貼在一起,鮮活而真實,洋溢著燦爛的笑。
她置于心口處的手,如同那把猝然刺進來的匕首,扎得鮮血淋漓。
天際那朵煙花盛開到極致,化作一場金色的星雨,在半空中枯萎,天穹重歸黑暗。BIquGe.biz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鋪滿花燈的河流枯竭干涸,雕梁畫棟的舫舟卡在皸裂的河床中,花燈猶如一只只垂死的螢蟲,幽黃的光是尸骸最后迸出的燼火。
潮水般擁擠在一起的人群中,不斷有灰白色泡沫旋起,在渾濁的夜色中翻滾碎裂。
遠處片片層疊的黛青色飛檐,像還未晾干的水墨畫被潑了水,墨色雜亂暈染,輪廓模糊。
這個世界正在崩潰。
夜色如一張漆黑的紙,被緩緩解開一角,紙上的景物泛黃褪色,只剩下兩個活生生的、真實存在的人,站在寂然無聲的天地間。
白梨抬起頭,看到少年眼中的星光消失得一干二凈,漫長而幽暗的夜重新籠罩上來。雪白的冠帶如蝴蝶瀕死之際扇動的翅膀,墜落在同樣雪白的臉側。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微微垂著眼睫,像一片平整的白瓷,中間崩裂一條漆黑的細縫。
臉上的狐貍面具是真的,她摸著面具一側殘留的溫度,“回家?”
她發現了。
謊言一個接著一個掩蓋上來,終將積重難返。他像絞刑架上的刑徒,懷著僥幸企盼起死回生的奇跡。
“阿梨……”
她把面具推上去,露出清透如水的雙眼,“我已經跟你回家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阿梨手伸進衣襟的時候
小薛:她這么喜歡我了嗎oq
阿梨摸出華勝和畫
小薛:愛情使人盲目捶地
開頭情節應該都知道吧。。。就是前兩次的幻境,換個視角的原因下章解釋,這種相愛相殺的情節只能在夢里寫寫啦怎么感覺在寫盜夢空間夢中夢
今天被誤傷四百收藏,以后收藏書簽好像都會被清掉,流淚貓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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