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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鹿門書院(三)

    客棧后面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只栽植一株參天老樹,樹下有一口用鐵鏈鎖住的老水井,井里有水,映著一枚明晃晃的月亮。
    現在這枚月亮被打碎,逐漸染紅成一輪血月。
    有人墜井的消息一傳開,客棧窗戶便一扇接著一扇亮起來,有閑心湊熱鬧的人流都匯聚到空地的水井邊,看客棧的打雜仆役打撈尸首。
    白梨沒有下去,站在三樓的窗邊往下看。
    薛瓊樓也倚在窗邊,屋內這一點悠然跳動的光,在他眼眸深處覆上一層流光溢彩,看著有些憊懶,但一點也不像是剛睡醒的模樣。
    白梨特地留意了一下門口的痕跡,現在更加篤定:“是你鎖的門吧?”
    他垂眸看窗下:“你剛剛是不是就想沖出去湊熱鬧?”
    “我聽到樓上有動靜?!卑桌嫔斐鲆桓种?往上指了指,“倒是你,晚上不睡覺的嗎?”
    “我和衣睡的?!毖Ν倶擎偠ǖ匦α艘幌?,仿佛預料到她接下來要問什么:“你拍門拍得驚天動地,能不把人吵醒?”
    “也有可能是守株待兔啊。”白梨撐著窗臺,“兔子一出現,那人就睡不著了唄?!?br/>     樹影順著月光從窗臺攀爬進來,薛瓊樓抬轉眸盯著她,她維持著雙手撐腮、手肘擱在窗臺上的姿勢,扭過臉同他對視,從下而上的目光,看起來有那么幾分無辜,像只被鎖定目標、卻又不知險境何在的草食動物。
    他收回視線:“你這回還想繼續和我作對的話……”
    恰好井里的“尸首”被打撈了上來,人群中有膽小的直接尖叫出聲,夜風刮過樹梢,裂錦般刺耳,無端添了抹不可名狀的陰冷。
    白梨等了半晌等不到下文,忍不住問:“你會怎樣?”
    他漫不經心地說:“我不會像方才那樣,輕易就放你出來。”
    白梨大半夜的瞌睡不翼而飛。
    靠,你還想侵犯人身自由權!
    有些凝重的氛圍中,房門篤篤響了兩聲,推了條縫隙。
    綾煙煙被樓底動靜吵醒,將隔壁兩人喊了起來,又不放心白梨,才敲響了她的房門,見屋內兩人都在窗邊,便放心地推門而入,后面跟著姜別寒和夏軒,兩人都是睡眼惺忪,滿臉迷茫。
    姜別寒掃了眼,像是有了不得了的發現,睡意飛到九霄云外,曖昧地笑起來:“你們兩個什么時候在一個房了?”
    “她害怕,”薛瓊樓神色自若:“我只好過來陪她?!?br/>     白梨:“……”
    姜別寒點到為止,一眼便看到窗戶上的血跡,這才了解到這人拼著最后一口氣爬到窗戶邊求救,結果時運不濟墜下樓,不幸中的萬幸是,又恰好墜進了井底。
    若不是井里有水,墜落的動靜驚擾了客棧守夜的雜役,恐怕第二日死在井中也無人發覺
    “尸首”準確來說還吊著一口氣,是個年輕人,年紀不到凡人的而立之年,皮膚被冰冷的井水泡得青紫,腹部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顯然是被人直接掏走金丹。他不省人事,瞳孔渙散,又說明他魂魄受損,性命岌岌可危。
    “真是晦氣?!敝敖o過忠告的那個跑堂小伙坐在臺階上唉聲嘆氣。
    客棧生意本就不景氣,現在又死了人,對他們來說,無異雪上加霜。
    “誰認識這個可憐人嗎?”他高聲喊了句。
    眾人忙不迭搖頭。
    “又是無名無姓無親無友的散修?!迸芴眯』锊灰詾槠?,例行公事似的將這人基本信息記下,負責傳訊的紙鴿劃過一道雪白的弧線,消匿在沉沉黑夜。
    “這是要去通知誰?”姜別寒問。
    身旁站了個裹青布頭巾、著青色長衫、作文人儒士打扮的年輕人,不甘寂寞地接過話:“您一看就是外鄉人吧?整座蒹葭渡都歸鹿門書院管,每一座酒館客棧茶肆書鋪甚至是風月之所,書院都有涉足,還白紙黑字寫了明文規定,現在又死了人,當然是傳信給書院弟子,讓他們來調查啊。”
    “風月之所?”夏軒耳朵很尖地捕捉到這四個字:“這里還有妓院?”
    “放尊重點?!本c煙煙拍他后腦:“讀書人的事,不叫勾欄妓院,這叫風花雪月?!?br/>     那儒士打扮的年輕人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地轉移話題:“總之,書院會處理好這件事的。”
    “聽你的意思,”薛瓊樓不疾不徐問:“鹿門書院有辦法救活他?”
    年輕儒士循聲望去,見開口詢問的是個和他一樣寬袍緩帶文質彬彬的少年,不免生出幾分親切感,回答起來也耐心許多:“那是自然,你們都不知道山主有一件神通廣大的秘寶嗎?”
    他興致高昂地期待眾人以一種久仰大名的語氣回應,奈何得到的只是一致的搖頭:“不知道,什么秘寶?”
    “是扶乩琴啊?!蹦贻p儒士失望之余,只好自己回答,并往樓下揚了揚下巴:“譬如說這個年輕人,挖了金丹沒大事,修為盡失而已,還能活命,可傷了魂魄就不得了,扶乩琴便可以安魂定魄,能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br/>     “扶乩琴?”綾煙煙若有所思:“之前聽師父提過幾句,沒想到還真有這種法寶?!?br/>     年輕儒士受到些許安慰,一臉與有榮焉:“那是因為山主太低調,扶乩琴才沒能得以名滿天下?!?br/>     綾煙煙又問:“真有傳言這么厲害,那先前受了重傷的人應該都被救回來了吧?”
    年輕儒士這回不知為何有些詞窮,支支吾吾地應付過去:“應該吧,山主仁義心腸,不是那種見死不救之人?!?br/>     說話間,樓下簇擁成一團的人群又喧嚷起來,像被小舟劈開的浪花朝兩側分開。
    原來是鹿門書院的弟子收到傳訊趕了過來,清一色月白長袍,行走之間博帶當風,氣度灑然。為首弟子衣擺上繡著一片銀色水波紋,月光下熠熠生輝。
    “那個應該是山長的嫡傳弟子。”年輕儒士是個話癆,滔滔不絕:“鹿門書院的山長一共就只收了兩個嫡傳,這個應該是大弟子,那些人都叫他大師兄呢?!?br/>     大家對嫡傳不嫡傳的都不感興趣,只關心那個命懸一線的年輕人到底如何。
    鹿門書院那群弟子似是起了爭執,少頃后又將年輕人抬了出去,又派了幾人去他房間查看,除了滿屋子鮮血,沒有任何線索。
    樓上地板全是血,順著木縫往下滴,可憐白梨的房間糟了池魚之殃,一片血污狼藉,大半夜的格外滲人。跑堂小伙正指使一幫雜役擦干這些血跡,一個勁兒地給眾人賠不是,估計到后半夜才能處理完。
    長夜漫漫,眾人不可能枯坐一夜,可剩下的客房都滿了,她無處可去。
    白梨將求助的目光投向綾煙煙,綾煙煙何等細膩敏感,不等她開口,便通情達理道:“你在薛道友屋里坐一會吧,我們繼續回去睡,絕對不會打擾?!?br/>     ……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
    “不是,我想去你屋里……”白梨想說,我想去你屋里湊合一下。
    綾煙煙豎起一根手指:“不用再解釋了,姜師兄把一切都告訴我了?!?br/>     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姜別寒都告訴你什么了?
    她往后倒退著進了自己房間,走廊上的壁燈已經熄滅,屋內光源隨著房門閉合,與人聲一同遠去,留滿肚子疑惑的白梨,納悶地站在原地。
    她打量著好整以暇站在一旁的薛瓊樓,疑竇叢生:“你是不是跟他們說了什么?”
    薛瓊樓的笑像在嘲諷她自作自受:“你自己做的孽,又想怪到別人頭上來?”
    她表情迷茫,看樣子全然不記得曾經說過什么話。
    薛瓊樓凝視著她,心底微哂。
    看來表里不一的不止他一個。
    他推開自己房門,又在門口站定,滿屋子燭影在衣袍上晃動,“想在走廊上過夜?”
    經歷了方才的事,她哪敢再孤身練膽?白梨迅速放棄氣節,跨進門檻,自顧自找了張椅子坐下。
    薛瓊樓坐在一旁,私底下的坐姿也是一板一眼,話本攤平在膝蓋,兩人中間隔著一盞油燈,時不時響起燈芯燃燒的聲音,以及輕輕的翻頁聲。
    兩人相對而坐,各自無言。
    白梨撐著額頭,臉側跳躍的燭火使得眼前的光影明晦不定,她卻毫無睡意,時間在黑夜中流逝得格外緩慢,遙遠的天際傳來一兩聲雞鳴犬吠,窗外卻遲遲沒有曙光破曉的跡象。
    不對勁,她房間怎么還沒擦干凈?
    白梨忍不住拍案而起:“我想回屋看看!”
    薛瓊樓沒有反應,任她跑過去開門,砰砰砰幾下拽門聲過后,她有些惱怒的聲音傳來,“門怎么又打不開了?你又鎖我?!”
    他充耳不聞,緩緩翻過一頁。
    白梨試圖曉之以理:“我有很重要的東西在隔壁,我就去看一眼!”
    薛瓊樓淡漠的目光落在書頁上,不為所動:“你東西不都裝在芥子袋里嗎?”
    白梨:“……”
    她又試圖動之以情:“人生地不熟的,我能亂走到哪里去?我就回屋看一下下,我怕他們心懷不軌在我屋里動手腳?!?br/>     薛瓊樓翻著書隨口說:“有我在,他們不會?!?br/>     有你在才惹人生疑啊!
    “就算有蛛絲馬跡殘留下來,我也沒那個本事明察秋毫?!卑桌嫱嘶匾巫幼?,坦誠相待:“沒必要把我拘一整晚吧?”
    她坐下的動靜不小,椅子刺耳地往后一滑,撞得油燈搖搖欲墜。
    “別浪費口舌了?!毖Ν倶穷^也不抬,伸手扶穩,愜意地架起腿:“我說過,這次沒那么容易給你開門?!?br/>     跟一個縝密又多疑的人說這些,都是廢話。
    “不過你放心,這次我沒興趣針對你?!彼仙显挶?,終于抬起目光,緩緩道:“上策是你我二人心照不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各不相干;中策是你先前投石問路,現在知難而退,嗯,那我也不會怎么樣;至于下下策,就是你非要以卵擊石,”他停頓一下,微笑道:“那我就只好拘著你了?!?br/>     你有病,病得不輕。
    白梨無精打采地伏在桌子上,病懨懨的。
    薛瓊樓笑著問:“無聊嗎?”
    她有氣無力地點了一下腦袋。
    薛瓊樓把油燈推到一旁,“下棋嗎?”
    她眼皮都懶得抬:“不會?!?br/>     他笑意轉冷:“都這個時候了,還裝。”
    “你怎么賊喊捉賊?”白梨一下子挺直腰板,不可思議:“我是真的不會!”
    他往后靠上椅背,袖口微動,案面憑空浮現一座云海,袖珍可愛,煙云凝聚成一張棋盤的模樣。
    “口說無憑,我們來手談一局試試?!?br/>     事后白梨想了想,可能是前幾次以命相搏的騷操作,使她這只平平無奇的沙雕忝列大佬之位。
    何德何能。
    案頭一燈如豆,給犬牙交錯的黑白二子打上一層暖釉,棋盤云蒸霧繞,折射著璀璨的燭光,仿佛日月照耀的金臺玉案。
    薛瓊樓似乎習慣了她總能獨辟蹊徑翻出新花樣,先放下話:“這次不準走旁門左道。”
    “知道知道。”
    白梨隨口應下,謙虛地放了一子。
    天元。
    他輕輕轉動右手里的兩枚棋子,眼底呼嘯著卷起一股冰霜,眸光幽暗。
    善騎者墜于馬,善水者溺于水。溫良無害的背后,往往藏匿著一把致命利刃,出其不意地捅人心窩。他自己是這樣,沆瀣一氣的樊清和也是如此。
    如果連朝夕相處的人都看不清深淺,那接下來的路,會走得越來越兇險。
    薛瓊樓抬起眼,她正掩嘴打了個哈欠,困眼惺忪,一條腿屈起來,下巴墊在膝蓋上,隨意落子,啪嗒啪嗒氣勢十足,像是要將棋盤砸出一個洞來。
    十幾手過后,薛瓊樓一手覆住棋盤,不讓她繼續下了。
    “你在耍我?”
    白梨非常無辜:“我沒有啊?!?br/>     開局第一子,是她最驚艷的一筆,那之后便如山巒崩摧,泥石流般下滑,簡直是胡來。
    他神色古怪:“那你為什么先下天元?”
    她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最中間的位置,誰不搶著要?”
    小時候最喜歡玩的五子連珠,拿到棋子第一步先氣勢洶洶地殺下中間位置,仿佛在精神上已經高人一等,承包了整張棋盤。
    薛瓊樓好似被噎住。
    她還在為自己驚天動地的一子洋洋自得,看上去的確……傻頭傻腦的。
    慧極必傷,難不成傻子才容易被命運眷顧嗎?
    他把棋子扔回棋罐,也許是熬了大半宿心力交瘁,案頭迷離撲朔的燭火,使人目醉神馳,“你還不如跟我學棋。”
    “我不信你?!?br/>     四個字如一股寒流,凍住他挑揀棋子的手,他不露聲色地一笑:“這種小事也要設防嗎?”
    她雙腿蜷進椅子,眼睛輕輕闔上,眼尾中跳動著一點螢火般萌動的光。
    “我怕你故意教我錯誤的規則,好讓我以后出糗?!彼沧欤骸岸?,真正在設防的不是你嗎?”
    薛瓊樓忽地沒了揀棋子的耐心,悉數雜亂地扔進棋罐里。
    萬籟之聲,匿跡于沉沉黑夜。
    一聲輕響拉回他的神志,是頭部磕在棋盤上的聲音。
    她從椅子上倒下來,趴在案上睡熟了。
    既然知道他在請君入甕,還有心思在他這里睡覺,難道覺得他也有原則和底線,不會趁人之危?
    薛瓊樓反倒沒有半點睡意,收起棋盤的時候發現,她腦袋枕在棋盤上,占領了半壁江山。
    彩云盤的常態像柔軟的云朵,可以當枕頭使。但他曾經也只是涉想而已,沒料到會有人當著他的面付諸實踐。
    薛瓊樓拽她的胳膊:“這不是枕頭,要睡去床上……”
    他拽一下,桌案也輕輕晃動一下,燭火搖碎在她細長的頸中,他凝視片刻,輕輕松開她手臂,自己走到窗邊看夜色。
    作者有話要說: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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