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蹙金鼎千金難求,”樊清和雙掌合攏輕輕搓了搓,有些戀戀不舍:“還沒在懷里焐熱,就要拱手讓人,無異于是讓我忍痛割愛啊。”
薛瓊樓無動于衷。
樊清和一邊倒茶,一邊自說自話,也不覺尷尬:“不過那種價值連城的丹鼎,就和擁有陰陽二面的鶴煙福地一樣,既能肉白骨起死人,也能讓人一命嗚呼,不知你選的是哪一種啊?”
“斷岳師叔是我長輩,對我多有提點,我怎么忍心讓他死于非命?”端坐在椅子里的白衣少年,似是悲天憫人,淡淡一笑:“當然是讓他這輩子都握不了劍,走不了路。”
樊清和倒茶的手一頓,滾燙的茶水潑出來,他用茶蓋輕輕撥回去。
“聽說斷岳真人是姜別寒的師父,也是他的養父,待他恩重如山,我真想看一看,他見到自己養父半身不遂時,會是什么樣的表情。”樊清和眨眨眼,嘖嘖道:“你倆不是情同手足嗎?下手可真是半點情面都不留。”
薛瓊樓懶洋洋地坐在椅子里,沒理會他。
“方才真是嚇死我。”樊清和又撫了撫胸口,喋喋不休:“我和姜別寒交情不深,無緣無故送他一個藥鼎,真怕他會看出我心懷不軌。幸好幸好,我裝得還可以。話說回來,少主你自己給不可以嗎?何必再讓我這個小嘍啰轉手?你拿出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給我的犒勞。”
他有些委屈,像被塞了把糖果又搶走的小孩。
身旁人沒回應。
“難不成是有苦衷?”
樊清和隨口調笑一句,再轉過臉時,便對上少年帶著警戒性的冰冷視線。
薛瓊樓伸手覆住茶蓋,捧進懷里,面無表情道:“不想給某人看出端倪。”
樊清和不知所云,但已經識相地閉上嘴,結束了這個一不小心就會使兩人翻臉的話題。他憑空招了招手,手心多了一枚流光溢彩的玉石,半個巴掌大小,半月形。
“那日我其實已經找到了玉犀石,這東西更絕,可以讓人變作你的牽線木偶。”他將玉石放在桌面,推了過去:“光殺一人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做得更絕一點,讓他將自己同門趕盡殺絕,滿門覆滅,只留那對師徒茍活,這才是生不如死。”
薛瓊樓拿在手里,看了半晌,手掌輕輕一合,再打開時,手心只剩下一堆齏粉。
樊清和一口茶噴出來,愣愣地擦著下巴上的水,痛心疾首:“不想要可以還給我啊,不用直接就毀了吧。”
他也就只能嘴上表達不滿,不敢上前拼命。
心里卻疑惑不解: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什么時候竟開始變得心慈手軟?
想是這么想,他可不敢有半點輕視。
在鶴煙福地相遇之前,這一場局就已設好,只等請君入甕。
渡口飛舟自然是他搞得鬼,樊妙儀這個傻女人,沒有這么長遠的目光,也沒有這么肥的膽子,路都給她鋪好了,她竟還臨陣不決,若不是自己在一旁推波助瀾,姜別寒幾個早就找一家客棧住下了。
樊妙儀一門心思想復活她那個舊情人,不惜偷天換日,將父親給自己準備好的法身掉包,又將他釘死在甬道里,以為這般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結果面對姜別寒這些人,還不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罷了。
大晚上的,樊清和吹著冷風,流著假血,看著這群跳梁小丑照著編排好的劇本按部就班,萬分無聊。
他轉過臉:“你要找的東西,應該已經找到了吧?”
薛瓊樓手心里亮著一點螢火。
當真只是一簇螢火,像蠟燭幽弱的火苗被人裁了下來。
“這就是我爹從那和尚身上搶來的東西。”樊清和哧溜喝了口茶,縮在椅子里,滔滔不絕地介紹,一刻也停不下來:“他對我們這些子女也瞞得很緊,謊稱是舍利子。當然,那老家伙的話,我是半句都不會信,也就只有姐姐那個傻女人深信不疑。有一回我偷偷去了那條甬道,聽到他在那邊自言自語,好像說這個是叫……結璘燈?”
薛瓊樓依舊默不作聲。
蘭膏停室,日安不至,龍銜燭而照之。注
因生于逆鱗之下,故世人稱之結璘燈。
風陵園這么大一個棋盤,只用來對付區區一個姜別寒,實在是明珠彈雀。他志不在此,真正的目的是這盞燈。
樊清和管不住自己話癆:“你找這個,到底有什么用啊?”
他抬起目光,態度有些冷淡。
“別誤會,我就問問,沒有其他意思。”樊清和嬉皮笑臉:“我可不像我爹,沒抓緊這樁福緣,反倒被它砸死。”
薛瓊樓把燈收了起來,這才正眼看他:“你話是不是太多了?”
“交朋友容易,交知己卻難。”樊清和笑嘻嘻地:“姜別寒對你開誠相見,你卻是道貌岸然,假仁假義,我看你也不把他當回事。倒是咱倆都是一路貨色,不如做半個知己吧。”
薛瓊樓淡淡地掃他一眼。
樊清和天真無邪的笑意微微一頓,“我們這就要分道揚鑣了?”
“小人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他站起身,將半口沒喝的茶放到桌面:“又不是光風霽月的君子,有何奇怪?”
“小人?”樊清和被這二字刺痛,笑意倏地收斂,身體前傾,咬牙切齒道:“傷天害理的事都是我爹做的,如今由我接管風陵園,絕對不會步他的后塵!若真要論問心無愧,世人誰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一旁端坐在椅子里的白衣少年已經不見了,他的話便在屋子里一遍遍回蕩。
樊清和雙臂撐著膝蓋,呆坐半晌,又慢慢靠回去,不管茶水滾燙,大口灌了下去。
那些挑撥離間的口信,其實是他派人偽造的。
姐姐到死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死也沒有看清他的真面目。
他或許自出生起便是個壞胚子。
但從今天起,他便要小心翼翼地掩藏好自己的真面目,永遠以天真少年的形象示人,提心吊膽地戴一輩子的面具。
樊清和直勾勾地盯著窗外,像要望到更遠的地方去。他舉起空茶杯,“一路順風。”
像他們這種人,應該很難交到知己吧。
渡口管事低頭呵腰,一個勁兒為先前的疏漏道歉,那個“一擲千金只為美人一笑”的富商,承包下所有飛舟之后,今日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據聞是帶著那個美人逍遙四處,為禍八方了。
姜別寒已經沒力氣跟他計較,先在渡口不遠處找了座驛站,將蹙金鼎寄回劍宗,送到斷岳真人手上。
飛舟懸停在渡口上空,舟底彩雀團簇,臨近起行的時候,渡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才有一道浸浴著云霞的白虹飛掠上來。
薛瓊樓這回耽擱的時間有點長,他隨口解釋是寄了封家書回去。
姜別寒沒有多問,反倒被提醒了一句,意識到自己也該傳信回宗門交代一下狀況。
其余三人吵吵鬧鬧地走在前面,白梨有意落下一步,和他并肩,他雙手籠著袖子,走得心不在焉,身上卻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氣,被腥咸的海風一吹,沖淡了很多,但仔細聞的話,仍然能清晰地分辨出來。
“你又受傷了?”
薛瓊樓思緒被打斷,下意識抬起袖子,隨即想到自己不該順著她的話走,手腕在半空懸停,慢慢放下去,“是昨晚受過的傷。”
她突然靠近一步,在他背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
他步伐出現半瞬的滯澀,臉色都白了一度,可還裝著若無其事的模樣,笑里甚至還帶幾分調侃:“你不開心,就拿別人出氣?”
“果然是背上的傷。”她繃著臉,語氣嚴肅:“你去的是其他地方吧?”
薛瓊樓笑意淡卻,沒有回答。
她仿佛洞察一切,顯得他方才編的理由虛假而粗淺。這種感覺很奇怪,被窺探內心、揣摩用意的應該是別人,不該輪到他自己。
少年蒼白的面容,像那條金鱗吐出的泡泡,被簇擁在輝煌的霞光中,格外虛無不實。他停下腳步,“手伸出來。”
白梨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乖乖伸出手,掌心朝上,他手移過來,五指輕輕松開,手心便多了一小點冰涼。
是凌晨被他搶走的黑珠。
“我說了,只是借走一會兒。”他言簡意賅地解釋:“現在物歸原主。”
他離開這么久,就是為了這東西?可這粒神秘的珠子放在白梨身邊,也只是暴殄天物,她維持著掌心朝上的姿勢,手往前送了送:“這不是我的東西,那個玉靈說有一個女人……”筆趣閣
“我知道。”他掩映著霞光的淺淡笑意有幾分真切,“你收好,往后會用得上。”
白梨覺得今天的他和往常不大一樣,像一片暗潮起伏的河面忽然平靜下來,湖光秋月兩相和,賞心悅目。
她依言把手合上,收起來的時候摸到早上買的一袋糖炒栗子,還剩下大半,順手遞過去:“這個給你。”
薛瓊樓本準備離開,又低下頭。
白梨尷尬地伸著手臂。
他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一路上都在辟谷,瓊漿玉露都沒喝幾杯,她腦子一熱卻把糖炒栗子拿了出來,還是沒吃完的半袋。
“這是我買了和綾道友她們一起分著吃的,你來晚了沒分到,不過我還剩下半袋。”白梨覺得自己真機智,這樣說就不尷尬了。
薛瓊樓伸出手接過紙袋,隱隱約約帶著一點溫度,鼓鼓囊囊的大半袋,他看了一眼,輕笑道:“看來他們吃掉得不多。”
嘩啦。
飛舟撞進了一團云海,將白云撞散沖碎,猶如落花飛絮,成群彩雀紛紛簇簇,從眼前飛過。白梨感覺手中一輕,紙袋不知何時被拿走,眼前人也不知何時消失。
她將那顆凝聚了一片漆黑長夜的珠子重新拿出來,正對著晴空,原本黯淡的珠子里,多出了一抹微弱的光。
作者有話要說:這顆小珠子劃重點
注:蘭膏停室,不思銜燭之龍晉陸機演連珠
日安不到,燭龍何照楚辭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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