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身上血肉如爛泥剝落,像個正在融化的冰人,只剩下一副枯朽的骨架,被釘在地面,無法挪動分毫,霉斑點點的骨殖瀕臨散架。
他油盡燈枯,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動一下,死死地鉤住兩人。
“你們帶我出去,我會報答你們的。”老人苦苦哀求:“我那個狠心的女兒,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還將我釘在地上……你們放心,我只要還有一口氣,這個家就由我做主,只要讓我出去……”
薛瓊樓打斷他:“陣眼在哪?”
“什么陣眼?”樊肆茫然問:“我不知道……”
薛瓊樓沉默片刻,好似對這個孤寡老人起了憐憫之心,半跪在他面前,“老人家,外面還有人被困在法陣里,我們到這來就是為了找陣眼,找到之后才能出去。”他微微一笑:“我們會帶你一起走。”
“陣眼……”老人顫顫巍巍,伸出雙手:“你們說的是這個嗎?”
一點幽弱的淡黃色光芒,置于他掌心。
薛瓊樓伸手卻握了個空。
“你們帶我出去,我才能給你們!”他閃電般縮回,白骨裸.露的臉一瞬猙獰:“否則我現(xiàn)在便吞了它!”
言語之間,他兩條手臂被金光攪得粉碎,血肉橫飛。嘶啞的呻.吟回蕩在狹長的甬道內(nèi),無端顯出幾分駭然。
白梨雙手捂住眼睛。
“阿梨。”
透過手指縫,一點流螢朝她飛過來,“接著。”
她手忙腳亂地接住,顛了好幾回才接穩(wěn),雙手一合,小心打開,手心竟是一枚滾圓的小珠子,淡黃色。
光芒全無,黏糊糊地沾著血。
這就是陣眼?瞧著像手里把玩的琥珀球。
白梨告訴自己要冷靜,回去之后大不了多洗幾遍手。
一陣撼山搖岳的轟然地動聲從甬道深處傳來,河水激起千層浪,如一堵漆黑的墻壁,屹然聳峙。
甬道各個角落的魂魄靈體像是被突然按下暫停鍵,行跡詭異。
撐傘的妙齡少女收起紙傘,將傘尖刺進喉嚨。
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孩茫然抬頭,開始往嘴里塞土。
兩個正把酒言歡的年輕人酒杯懸停,酒水潑到對方臉上。
無處不透露著詭異,仿佛整個世界都扭曲了。
“這里要塌了。”薛瓊樓揮袖撞開出口:“你先走。”
飛石割面,白梨顧不上擋,“那你呢!”
碎石塵屑紛紛揚揚地從頭頂落下,掛了一片灰色的雨幕,他周身像撐開一把傘,這些碩大的“雨珠”談到墻上、地上,留下刀斧鑿砍的痕跡。
他側(cè)過臉,好似不耐煩:“還不走!”
白梨不敢拖延,跑了幾步又折返回來,把外袍往他身上一裹,矮身消失在“雨幕”中。
“那你一定要小心!”
薛瓊樓有片刻的分神,緩緩穿上外袍。
“真可惜。”地動山搖中,老人巋然不動,獰笑著說:“那是假的,只是那個和尚的舍利子,她帶出去也沒用。”
少年對這番話沒有任何反應,徑自慢條斯理地穿上外袍,腰間白玉牌懸下來,晃動著一片玉瑩瑩的光。
樊肆盯著他,面色陰沉:“你一開始就知道?”
他笑著看過來:“你們這一家人,都喜歡玩偷梁換柱嗎?”
樊肆渾身骨架咯拉作響,目光落在那塊玉牌上,“薛暮橋?”
少年站在那里,并沒有動作,但那副神態(tài)氣度,和那個男人別無二致地重疊在一起。
也是在陰森的夜幕下,墳塋中鬼語啾啾,白衣男人愜然踩著他頭顱,好似覺得接下來他要說的事,很有意思:“散修?讓給你一樁天大的福緣怎么樣?”
年輕時的樊肆吃了一嘴土,羞怒難當,掙扎著想拒絕。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男人伸出兩根手指,輕輕一碾:“你這種人在我眼里,不過是一只螻蟻,手指一合就能捏死,和我談條件,你配嗎?”
殘留在身體內(nèi)的恐懼擁有記憶,記憶開閘,恐懼便如潮水涌進四肢百骸。
“這個不行……”骷髏頭咯吱扭動:“他說好的,這是送給我的一樁天大福緣,我還沒成為地仙……怎么能讓你收回去?你們不能如此反復無常、言而無信……”
“不是他讓我收回去。”少年彎下腰:“是我自己想這么做。”
只剩眼珠能動的樊肆目光古怪:“你敢違逆他?”
少年沒有回答,腰間象征著家族至上尊位的白玉牌金光流轉(zhuǎn)。
他伸手摁住白骨的肩膀,“沒錯。”
眼珠轉(zhuǎn)動的咯吱聲戛然而止,好似賴以殘喘的信念陡然崩潰,老人這副早已半身入土的骨架接連散落先是盤扭的雙腿,像一團砸在地面的水,驟然粉碎,他整個人矮了半寸。其次是脊骨,如一條四分五裂的蜈蚣,剎那間分崩離析。最后是那顆凝聚著驚駭與絕望的頭顱,搖搖欲墜。
“天大的福緣,拱手讓給你這個小散修,”他譏笑道:“你卻只能止步于此,德不配位,有什么資格跟我提反復無常、言而無信?”
薛瓊樓一揮袖,這具正在崩潰的骨架徹底魂飛魄散,只余下一聲哀鳴。
“你們別太得意……終有一日,世人會知道你們真面目,屆時你們死期將至,你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魂魄中殘留著一點螢火似的光,飄進他手心。
那句“死無葬身之地”一直回蕩在甬道內(nèi),不絕于耳。
少年似是不以為意,揮手將這縷余音也徹底打散,耳邊才清凈下來。
沒了陣眼的法陣,就是一根沒了燈芯的蠟燭,這回已經(jīng)無法補全。一面面墻壁榱崩棟折,重又露出花木蔥蘢假山林立的庭院。
白梨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時,其余幾人也同樣在此處聚集。
頭頂?shù)陌坠前l(fā)出一聲凄厲的哀鳴,自它雙腿開始,寸寸潰散,剛鑄成不久的血肉如泄了氣的球,迅速驟縮干癟。
這場圍殺之局,大勢已去。
姜別寒當機立斷。
劍光裂開天幕,迎面一斬。
仿佛有一座巍峨峭岳從天而降,白骨從頂部開裂,一斬為二。
“不要!”樊妙儀悲慟欲絕:“陸郎!”
她袖中立刻有兩條彩練橫飛出來,繞住白骨肋骨兩側(cè),生生憑借一己之力讓它合攏。
姜別寒不給她彌補的機會,劍光又橫著一抹。
一條泱泱江河奔騰而過,白骨裂作兩段。
兩條彩練變作無數(shù)彩蝶,紛紛揚揚,頹然墜落。
樊妙儀便也是這些彩蝶中的一只,白骨法身最后只剩下一顆碩大的骷髏頭,逐漸縮小,落在她身畔。
她如在夢中,七竅流血,爬過去將頭骨摟進懷里,突然抬頭凄聲道:“你就只是作壁上觀?!你不想復活你師兄了嗎?!”
身著暗紅僧袍的和尚從陰影中走出,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若是師兄在世,他定然不會希望以這種方式起死回生。”
“少給我惺惺作態(tài)!”女人厲聲:“你們濟慈寺口口聲聲悲憫眾生,陸郎一心求死的時候,為什么不阻攔他?!”
明空喟嘆:“你如今已經(jīng)有了丈夫,何必再對我?guī)熜帜钅畈煌俊?br/>
一旁只剩半截身體的葉逍微微動了動頭顱。
“丈夫?”樊妙儀正眼不看他:“他不過聊以解悶罷了。”
葉逍心如死灰。
明空露出幾分厲色:“你若真的愛他,就不該給他下眉斧蠱,讓他日日夜夜飽受折磨、痛不欲生?!你就不想想,他是……被你折磨死的?”
“那又怎樣?死了也好。”女人溫柔地撫摸著頭顱,仿佛是蜜里調(diào)油的情人,低聲呢喃:“有死才有生,他不會再被師門束縛了,他會永遠對我不離不棄……”
每一出悲劇都有一個相似的開幕。
最初的相逢是煙雨蒙蒙的渡口,伴隨著海鳥悠長的啼鳴,一襲暗紅僧袍的郎君踩著蓮花,從飛舟上翩然落地。
第二次見面便是自家風陵園,高僧應父親之邀,講解佛法,他端坐在蒲團上,仿佛佛祖身旁一尊不可褻瀆的玉雕。
往后的無數(shù)次,都是她蓄謀已久的刻意接近,讓這尊玉雕的眉眼,染上凡人一顰一笑的曼妙色彩。
再后來,為他忤逆父親,與青梅竹馬的未婚夫解除婚約,從云端跌入凡塵,無怨無悔。
愛情對她而言不再是兩人的你情我愿,而是一腔執(zhí)念。
“都說佛子從梵天口生,從法化身,最難動心。”女人慘然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便讓他嘗嘗眉斧蠱的滋味。”
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
眉斧,是謂女色。
色授魂與,顛倒容華。
這是她至今為止,最得意的手筆,眉斧逐漸有了自己的意識,宜喜宜嗔,勾魂攝魄,便是后來的寇小宛。
美色可以消磨氣性,讓心志堅定的佛子拜服在石榴裙下,言聽計從。
夜色中鬼影重重,渾身浴血的女人匍匐在地上,溫柔撫摸著一只骷髏頭,美人配骷髏,當真是紅粉骷髏。
“我知道他不可能半點都不喜歡我。”樊妙儀挑起一個勝者的微笑:“他只要對我有一丁點的傷心,中了眉斧之后,便會對我朝思暮想,寤寐思服,腦海中想到我的名字、眼前浮現(xiàn)我的面容,便心痛如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既然這么喜歡他,為何讓他飽受折磨?”
樊妙儀目光幽怨而狠厲:“他將我的心意,踐踏得塵泥不如。”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樊妙儀勾起嘴角:“受不了眉斧的折磨,自戕而亡。”
“區(qū)區(qū)蠱蟲,我?guī)熜衷鯐旁谘劾铮俊泵骺論u頭嘆息:“師兄是故意讓它在體內(nèi)肆虐。”筆趣閣
樊妙儀面色微僵,隨即嗤道:“本就是他負了我……”
“他那時候,正在被人追殺,”明空輕輕打斷她:“你父親對他盛情相邀,也是心懷鬼胎,他早就看出來了,他沒有給你留下過任何訣別的話,你好好想想,那些話到底是誰轉(zhuǎn)述給你的?”
她面容凝滯,將信將疑、不可置信、追悔莫及,三層神色從她面上浮起又沉沒,最后交織成一片扭曲的痛苦。
“他本來決定還俗……”
“不要說了!”樊妙儀抱緊頭骨,蜷縮成一團悲泣,肝腸寸斷。
明空悲憫地看著她,又轉(zhuǎn)過臉:“檀越,你手里的是……”
白梨打開手掌。
“是師兄的舍利嗎?”他低眉道:“能給我嗎?”
法陣已經(jīng)煙消云散,拿著陣眼也沒用,白梨點頭默認。
最后的遺物滾到她埋進土中的頭顱前,女人捧起來,如捧至珍。她用目光細細打磨,忽然抬目怒視:“不對!你騙我!他給我的不是這個……”
明空神色微動:“這難道不是師兄的舍利?”
“不是的,不是……”樊妙儀搖頭:“他當時給我的是……”
一股凜冽的殺意自背后襲來。
她躲無可躲,退無可退,逼不得已飛身而起,拖著一襲鮮血淋漓的長裙,似一只撲火的飛蛾。
在旁人眼里,像是她惱羞成怒,趁人不備再下殺手。
正對著她的是白梨,燃眉之際綾煙煙將自己擋了上去,斜里又來一道劍光。
這只飛蛾被一道飛掠而來金光釘在樹上。
喉管被釘?shù)梅鬯椋瑹o法再說出一句話。
樊妙儀緩緩抬頭,滿面凄絕,看著面前的白衣少年。
他手往前一送,將她徹底釘死,展顏微笑:“你說的夠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答辯將近,這個禮拜很忙,我試著保持日更三千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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