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嫻貴妃看著姜漓。
姜漓握著茶盞, 只聽那茶蓋兒“叮當(dāng)”一聲輕晃。
嫻貴妃沒待她回答,便又道,“哎, 不提了, 如今人也不在了,只是可惜......”嫻貴妃說完神色微傷, 又將話題轉(zhuǎn)回到了二皇子身上, “表哥同陛下有八分像,但表哥臉上沒有陛下的陰霾,那眉眼一笑起來,誰是潘安我不知, 只知道當(dāng)真是讓人沉迷,不能自拔,后來表哥走后,我進(jìn)宮嫁給了陛下, 做了貴妃, 本以為相似的一張臉, 定也是個溫潤疼人的,原來是我錯了, 如今我是見到陛下就怵。”
嫻貴妃突地疑惑地看向姜漓, “我挺好奇,你平日里都是如何同他相處的?”嫻貴妃臉色微微生紅,問姜漓, “你伺候他時,他也是這樣的?冷著臉那啥......嗎?”
姜漓手里的茶盞這回當(dāng)真沒穩(wěn)住。
幾個晃蕩, 漲紅了臉, 趕緊擱在了幾上, 止住了嫻貴妃,“娘娘,你還是回去歇一會吧,明兒得趕路,那馬車上打起瞌睡來,傷頸子。”
嫻貴妃見她不肯說,也意識到自己問的太露骨,暗罵自己怎就如此不害臊。
嫻貴妃沒再問這些,卻也沒有要回去歇息的意思,抿了一口茶,往那門前一望,抱怨道,“也不知道前頭是個什么情況,這么多的火|藥就炸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若是那埋火|藥的位置,離得咱們再近些,今夜咱們一個都逃不掉,怕是早就去見閻王了,朱家的本事可大著呢,這些年仗著太上皇和皇上寵著,在人前囂張到目無王法,如今竟敢私藏火|藥,還在皇上跟前炸了,想當(dāng)年那秦家被太上皇從府上查出來一批火|藥,當(dāng)比不過今晚這陣勢,定的可是死罪,堂堂的一代大將軍,最后被滿門抄斬,朱家今夜同樣犯了死罪,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向皇上交代。”
嫻貴妃說完,回頭看向姜漓。
卻見她臉色突地蒼白,失了血色,一時怔住,“喲,妹妹這臉色怎么了?”
姜漓搖頭,“無礙。”
嫻貴妃便安慰,“你也別怕,有皇上在,咱們不會出事。”
嫻貴妃這才起身,“行了,我就不叨擾妹妹了,妹妹這臉色不好,趕緊去歇息一陣,我也回去歪一會。”
姜漓起身相送。
待嫻貴妃走后,姜漓轉(zhuǎn)過身,那臉色蒼白如雪,胸悶似是喘不過氣來,碧素趕緊上前去攙扶,著急地問,“主子這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適,奴婢去請?zhí)t(yī)來瞧瞧。”
姜漓止住了她,“不用,我躺會兒就好。”
碧素便將她扶到床上,只覺她一雙手冰涼,趕緊煮了一盞熱茶,讓她喝上,躺下后,碧素替她掖好被角,便立在一旁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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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回來時,天色還未亮。
夜里有些涼。
姜漓裹在那錦被中,背著身子只余了一顆腦袋,腳步不覺放輕了些。
到了床邊,碧素退下。
周恒褪了外衣,輕輕掀開錦被的一角,躺了下去,身旁一股暖流溢過來,直沁心底,周恒偏頭去瞧她,烏黑的秀發(fā)正披散在枕邊,幾縷壓在了他肩頭下,周恒移了移,將其攏起來握在掌心,待身子暖和了些,才將那發(fā)絲撥到了她頭頂,翻了個身,挨著她。
周恒瞌睡淺。
這個時辰點了,并無睡意。
姜漓適才喝了一盞熱茶,躺進(jìn)被窩后,被錦被一捂,身子漸漸地開始暖和了,也不知是何時睡了過去。
卻也睡的不安穩(wěn)。
一會兒穿梭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一會兒又是藥谷,最后便又被困在了秦家的那個院子里。
父親跪在那雪地里,長刀就放在身邊,卻沒拿起過,一堆慘殺聲之中,姜漓清楚地聽到了父親那句,“臣有冤。”
可并沒有人聽他鳴冤。
哥哥看著嫂子慘死在刀下,一聲長吼,那哭聲悲慟震人,沖進(jìn)人群斬殺數(shù)人后,被父親止住,“我秦家世代忠良,就算今日要死,也要死得干凈,秦家人手里的刀槍永遠(yuǎn)只會朝著敵軍,百年來,我秦家為幽朝開疆?dāng)U土,守護百姓,豈會因為區(qū)區(qū)一條命,便毀了我秦家的忠良,今日君要臣子,臣不得不死,但臣為何而死,臣心頭自有定數(shù),問心無愧,死后便也不怕面對咱們的先祖列宗。”
哥哥自己一刀穿腸,躺在了嫂嫂身邊。
五六個侍衛(wèi)的長矛傳進(jìn)父親的身體,扎了個對穿,一身的血窟窿。
母親將她護在身后,“阿漓,別怕,答應(yīng)母親,我秦家人總得要有一人活著。”
那一夜她在母親的鮮血中泡了一夜。
夜里大雪肆虐,院子里歸于平靜,姜漓從母親的身后探出頭,望了出去。
大雪將滿地的鮮血掩蓋。
她僵硬的爬出來,竟也找不到那暗道口子了,只瞧見周圍茫茫一片,一陣血紅,一陣雪白。
外頭的動靜聲傳來。
姜漓拼命地往前爬,那喉嚨里的聲音終于破了出來。
“母親,阿漓找不到路啊,你等等阿漓......”
姜漓又一次夢魘。
想跑雙腳邁不動。
想大聲喊,卻再也發(fā)不出聲音。
“阿漓。”身旁一聲喚,姜漓找不到從哪里而來,只嗚咽哭出了聲來,半晌那臉頰上突地一熱,有暖暖地呼吸落在她頸側(cè),姜漓終是睜開了眼睛。
周恒正看著她。
姜漓一頭的細(xì)汗,神色怔住還未回過神。
周恒張開雙臂,將她摟進(jìn)了懷里,低聲道,“又夢魘了。”
姜漓躺在他懷里,好一陣才平靜下來。
周恒垂目問她,“夢到什么了?”
姜漓不答,輕輕磕上了眼睛,在他胸前蹭了蹭,才道,“陛下,我害怕。”
周恒偏下頭看著她合上的兩排長睫,低聲問,“怕什么?”
姜漓將頭往下埋了埋,蹭在了他胳膊彎里,“我怕我連陛下也沒了。”到頭來又是她一人。
周恒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放心,朕不會早死。”
姜漓沒再說話,只躺在周恒的懷里,一直窩到天亮。
周恒正要掀被起身。
姜漓的手抱著他的胳膊卻是沒放,周恒回頭,問她,“怎么了?”
姜漓仰頭,這才問他,“陛下是如何處置朱家的?”
周恒轉(zhuǎn)過身,將她也從被窩了扯了出來,沒回答她,“起來好好用膳,半個時辰后出發(fā)。”
姜漓本欲再問,周恒掰過她的肩膀,低聲在她耳邊道,“后宮不得干政,聽話。”
后宮不得干政,早就定了規(guī)矩。
姜漓沒再問。
周恒沒告訴她,姜漓還是聽嫻貴妃說了。
出發(fā)后,嫻貴妃擠到了她馬車上來,一上來就火氣滔天,“這天下,還有沒有王法了,那朱家手里就跟攥了免死金牌似的,這么大的事,居然就揭過去了,不僅沒罰,陛下還賞了那朱藻千兩黃金,這算是什么事?”
嫻貴妃沒忍住,繼續(xù)抱怨,“你說,陛下那么聰明的一個人,旁的事再難,他能給辨得清,怎的到了朱家頭上了,他那鐵面無私的原則,就行不通了?”
幾句之后,嫻貴妃見姜漓的臉色又不太好,便閉了嘴。
“行了,咱不說這些了,吃點果子吧。”
過來一陣,姜漓卻主動問起了嫻貴妃,“昨兒聽你說了秦家,那秦家當(dāng)年到底是什么情況?”
嫻貴妃并未察覺出異常。
可有些東西,她也不能說,便只說了一句,“秦家就是個倒霉的吧,活的不是時候,要放在今日,這火|藥炸在皇上身邊了,都沒事,哪里還會抄家滅族。”
說完抬頭看向姜漓。
那雙眼睛竟是冷冽如冰雪。
嫻貴妃還從未見過她這模樣,竟是看癡了去。
午膳時,嫻貴妃下了馬車,眾人原地歇息,姜漓草草用了兩口,同碧素說,馬車?yán)锾珢灒氤鋈プ咦摺?br/>
歇腳的地方,是塊山坡。
綠草茵茵,風(fēng)景甚好,姜漓不知不覺往深走了去,碧素跟了一段,忙地提醒,“娘娘,這地方咱又不熟,怕有蟲蛇,咱們還是出去吧。”
姜漓道了聲,“好。”
腳底卻是踩到了一株野草,黏在那鞋底,姜漓彎下身子撥了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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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后,理應(yīng)接著出發(fā)。
前頭的隊伍卻是遲遲不動。
姜漓問了碧素,碧素回去打探了回來,同姜漓道,“文王到了。”
文王是皇上的親弟弟,皆是朱皇后所出。
皇上登基后,太上皇便在長安圈了一塊地,封為文王府,這個時候才趕上隊伍,聽說是前段日子去外地辦差事,昨夜半夜才回長安,一回來便馬不停蹄地趕上了隊伍。
太上皇昨兒受了一番刺激,身子骨更不如從前。
文王去了跟前孝敬,父子倆一說上話,就耽擱了時辰。
周恒也沒催。
讓隊伍原地稍候。
誰知這一候,又候出來了一樁事。
有父子兩人,冒死攔了祭拜隊伍的路,要找周恒伸冤。
被狀告的人是朱藻。
朱藻原本在戶部當(dāng)差,掌管土地。
去年去江南視察時,看上了一農(nóng)戶的女兒,先以錢財為誘,再以沒收土地相逼,奈何那姑娘已許了親,朱藻討要不來,便強行玷污,那姑娘性子烈,抓了個碗就碎在了朱藻頭上,朱藻氣急,生生給掐死了。
姑娘的家人來鬧,朱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派人全滅了口。
如今找上來的是那姑娘的未婚夫。
營帳內(nèi)太上皇和文王說完話,見隊伍還未出發(fā),便派人去問周恒。
回來的人稟報,“有怨民攔路。”
太上皇眼皮子直跳,“又出了何事?”
那太監(jiān)才說了個開端,還未說完,太上皇就只聽到了朱藻的名字,昨夜那肝火余在心口,堵了他一個晚上,這會子都沒能消散,又是朱藻。
太上皇猛地起身,文王趕緊扶住他。
兩人趕到時,伸冤的兩位百姓,正跪在周恒跟前磕頭。
周恒似乎才開始審問,“有什么怨說清楚了,說不清楚,就憑爾等今日干擾圣駕,朕也能治你們死罪。”
那位父親忍不住發(fā)抖。
那公子卻是個硬氣之人,將朱藻所犯下的所有罪狀,列在了紙上,一樁一件皆寫的明明白白,朱藻是如何在江南強取豪奪,如何濫用職權(quán)以土地謀財,又是如何強搶民女,滅了一家五口。
那罪狀一出來,在場的人,人人咋舌。
朱家世子朱藻早就已經(jīng)民怨四起。
如同昨晚爆|炸的那火|藥,所有人都在等著周恒判決。
周恒卻將手一招,“人證物證不足,收監(jiān)關(guān)押,擇日再審。”
周恒說完起身,伸冤的兩人便跪著跟了幾步,痛呼了一聲,“陛下。”
周恒卻跟沒聽見似的。
這趟跟著去皇陵的幾個臣子,其中以左相為首,終是忍無再忍,之前他能去南苑逼著皇上處置姜漓,如今也有那膽子跪在地上再次逼周恒,“陛下,今日百姓有冤,能冒死攔了圣駕,又豈敢有虛言。”
昨夜朱藻私藏□□,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炸了,陛下不僅沒有治罪,還以朱藻征收稅務(wù)為由,賞了他功勞。
可那征收的稅務(wù),在朝不少人都知道是怎么來了。
皇上撤掉朱藻掌管土地的官職后,又許了他一個征收稅務(wù)的職務(wù),朱藻一上任便增添了一項稅收。
交不上來,就得被毒打。
那稅收交到陛下手里的,只是朝廷頒布的賦稅那一部分,還有大部分到了哪里,誰不知道?
朱藻早就激發(fā)了民怨。
如今陛下還想護著,不就是因為他姓朱嗎。
左相見勸不動周恒,一抬頭突地見到了太上皇和文王,便匆匆?guī)撞阶吡诉^去,雙膝一跪,跪在了太上皇跟前,身后一堆臣子齊齊下跪,“此事陛下不管,太上皇不得不管啊,孝子頭上一把刀,壓著了陛下,陛下自來孝順,朱皇后一歿,陛下視太上皇后為生母般孝敬,更別說朱皇后還是陛下的生母,臨走前朱皇后那番囑咐陛下要關(guān)照朱家,陛下定不敢違抗,可如今朱家世子的行為,實屬荒唐,若陛下再這么縱容下去,我幽朝遲早會腐朽不堪,今日陛下不懲,明日朱家世子只會更加猖獗,而旁人皆會效仿,我幽朝江山,這般下去還能維持多久,太上皇可知,那朱家世子,如今已是激得民怨四起了啊。”
太上皇只覺一陣頭暈眼花。
整張臉被氣的沖血,連帶著眼珠子都染了紅。
那手指頭伸出來指著前方,點了好一陣,才吐出一句話來,“將那畜生給我?guī)н^來。”
皇上不罰他來罰。
“朱藻還有哪些罪狀,你們都給我送上來。”
身旁的文王,神色一緊,勸道,“父王,此事還有待查證,先息怒......”
皇上回頭看著他,“正好你在,你皇兄孝順,不敢忤逆他母后懲治朱家,你來,你同我來查。”
文王卻是退后一步,跪在了地上,不吱聲。
“行,你也不敢是不是?你們都忌憚朱家,不敢動朱家,那我來,我來動,是我對不起嬌嬌......”太上皇說完,那老淚竟是溢出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