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州是江南士族最大的根據地,不少人因百年前天啟太|祖平定南方,收復各州時,便遷居到揚州、蘇州與流州一帶。但歸根結底,南方商貿與地方勢力的起源處仍在夷州。
夷州曾有三大姓:唐、林、顧這三家。后來唐博所在的宗族遷到揚州北部,大家族仍在夷州。涂日升糾集農民軍時,是從江州地區向東,夷州不少士族人人自危,最后所幸游淼將戰火導向揚州,夷北才未曾遭遇動亂。
從江波山莊入夷州,一路上需要跨過整個揚州土地,時值春季,漫山遍野都是細細碎碎的小雨,游淼也就樂得與李治烽沿途一邊賞玩,一邊閑逛地上路。白日間懶懶散散走個數十里路,晚上便尋喜歡的地方落腳,聽聽夜雨風竹,裹著被褥旖旎睡覺,倒也不失為一番樂趣。
如此數日,游淼賞玩美景,李治烽賞玩游淼,拖拖拉拉地走了一路到夷州,距離二人離開江波山莊已過十日。一入夷州,游淼登時震撼。
夷州一地素稱“小京城”,放眼望去,竟是不遜于當年京師繁華景象。交北、揚州南部的貨物都在此集散,鬧哄哄的,較之揚州又是一番景象。
“當年大哥提出想定都夷州。”李治烽道,“確實有他的道理。”
游淼笑道:“后來怎么沒成?”
李治烽答道:“你先生反對,我也不想遷到這兒,一來離家太遠;二來人太多太亂,不安全。”
游淼點頭,見市集上賣的貨物,都是自己在揚州很少見到的東西,有南邊沿海的椰子,甚至海外的玳瑁、奇珠等物,路邊還有販奴的商人,帶著一批來自海外的昆侖奴。
吃的也不少,游淼第一天來到,感覺整個城里,除了做生意就是吃,花樣百出,天上飛的,地下走的,全都能吃。看街邊煮的魚丸有趣,便和李治烽站著,學過往路人般邊買邊吃。
“咱們家的賭莊在哪兒?”游淼問。
李治烽自入朝為官始便不多過問家事,被問上了也不知,一路打聽著過去,城中百姓倒是清楚,指最大的那家便是江南游家開的賭莊。
游淼一進門里,便覺富麗堂皇,好大的氣派,喬玨當真是做生意的能手。
剛一進去,李治烽要說話,游淼便以眼神示意不妨。
“先看看。”游淼道。
李治烽嗯了聲,說:“江湖人多,你跟著我,不要胡亂出手。”
游淼乖乖地跟在李治烽身后,忍不住好笑。
李治烽問:“笑什么?”
游淼樂道:“我給你當一回小廝。”
李治烽也樂,一進賭莊,接客的姑娘忙湊上來,笑道:“喲,少爺,過來玩幾手?”
游淼剛被叫少爺時還嚇了一跳,心想這就露餡了,然而定定神,見陪賭的姑娘們只來了幾個,管事只是朝這邊看了一眼,便料想這句“少爺”只是尋常稱呼。游淼低著頭笑笑,孰料四周又來了幾個女孩,笑著圍著游淼,道:“小少爺玩牌九呢,還是押大小?”
游淼暗道不會吧,這樣都看得出來?然而一見周遭人都把他當做正主,李治烽也甚是無奈,說:“我家少爺只是來逛逛,隨便玩玩。”
游淼點頭,問:“聽說林熙和公子經常來玩,倒是想認識認識。”
一位姑娘會意,笑了笑,將游淼帶到得賭大小的臺前,荷官便笑吟吟朝他點頭,請他就座,李治烽在一旁站著。
臺面四周坐的都是江湖人,對面有個公子哥兒,臉色蒼白,兩眼無神。就連游淼也看出來了,這群江湖人,多半都是林熙和養著。游淼剛坐下,李治烽便朝遠處看,見掌柜也出來了,掌柜不時朝這邊往,低聲與幾個人說話,注意到了游淼。管這一場的管事便遣人過來,換了名荷官。
“押大。”游淼欣然道。
李治烽隨手一彈,將籌碼彈到桌上,“咯楞”一聲,木制籌碼牢牢釘進桌面。這一手引得周圍紛紛大聲叫好。
“押小。”林熙和睜著雙眼,帶著疲憊的黑眼圈,也不知熬了多久,身后一彪形大漢便將籌碼都推過來,眾人便紛紛下注。
下好離手。
“怎么稱呼?”林熙和問道。
“李。”游淼狡猾一笑,答道,“初次見面。”
荷官起了骰盅,一對二,游淼輸了。
游淼動了動手指頭,李治烽加注,江湖人見此人無甚奇特,便又紛紛聊起先前的話題來,有人道:“嘿,這可真奇了,老皇帝、小皇帝都一起死了。也不知道來年是怎生個光景。”
“揚州有傳聞,小的還沒死呢。”又有江湖人道,“你們信不信,這幾年里,會有大事!”
“北邊的人都跑南邊來了,還不算大事?”一名莽漢嚷嚷道,“要打仗!用不著咱們!現在又說不打了,難道就當縮頭烏龜,在南邊縮一輩子?!老子心里憋得慌!”
另一名戴著斗笠的漢子笑道:“兄弟鬩墻,天子死都死了,聶將軍進了死牢,我看要再打回去,難了。”說畢遺憾搖頭。
“兄弟,少說點。”有人善意提醒道。
“山高皇帝遠!”莽漢又道,“怕他們作甚!”
又有人起哄道:“想打你就參軍去啊!”
莽漢不服道:“怎么了!等再打起來,老子第一個就參軍!”
荷官也不言語,開了骰子,三點小,游淼又輸了。
“小的還沒死?”游淼朝林熙和問道,“哪兒聽來的?”
林熙和隨口答道:“也都是揚州城里人胡亂傳的,這世道,死不死都無關緊要了,趙超容不得他活著。”
游淼心道這群家伙也真敢胡說八道,若被趙超知道了……然而轉念一想,不對,縱是被趙超知道了,趙超也拿這些人沒辦法……以趙超的脾氣,說不得要滅了他們,但偏偏就沒這個實力。
他必須與士族妥協,然而可見如今民間聲討之聲鼎沸,若不再出意外,這件事,起碼要好幾年才壓得下去。
開骰盅,游淼又輸了。
“不來了!”那莽漢吼道,把剩余的籌碼一收,另一名戴斗笠的也走了。李治烽離開去換籌碼,林熙和又道:“李兄家住何方?不像本地面孔。”
游淼笑道:“川人,與我哥哥過來做點小生意。”
林熙和笑道:“在夷州住多久?”
游淼道:“再看罷,待把手頭這批貨銷了。”
林熙和“哦”了一聲,若有所思道:“李兄家里做的什么生意?”
李治烽帶著籌碼回來,游淼將籌碼又推上去,二人繼續賭。籌碼越賭越大,游淼笑道:“做點西川特產,順路買些茶葉回去。”
游淼與林熙和一問一答,已輸了數百兩銀子出去,林熙和面前的籌碼堆成了山,笑道:“李兄手氣不成,不換點別的?”
游淼哂道:“隨便玩玩,無所謂。”
說著又把一千八百兩的籌碼推上臺面去。
這下周圍已無人再賭,游淼開始押得甚小,然而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押得更多。十兩二十的,漸漸一輪比一輪輸得多,加的注也更多,加到最后,林熙和已經有點受不了了。
“李兄下一次是三千……”
“三千六百兩。”游淼笑道,說著又把籌碼推了出去。
這下已驚動了整個賭莊的人,許多賭客都過來看游淼這個豪賭的小少爺,林熙和額上冒出汗水,起盅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側旁嚷嚷。
“大!大!大!”
荷官起盅,林熙和押的大,游淼押的小,這回又是林熙和贏了。
林熙和松了口氣,笑了笑,說:“李兄若有空……”
“七千二百兩。”游淼笑道。
林熙和:“……”
游淼現出理解神情:“林兄要走了么?慢走。”
周圍先是靜了短暫片刻,繼而所有人都炸了鍋。
林熙和笑道:“李兄有這雅興,自當奉陪,只是……”說著看李治烽。
游淼回頭朝李治烽問道:“錢帶夠了么?”
“夠了。”李治烽答道,“用銀票罷。”
李治烽拿給游淼一疊銀票,游淼也懶得數了,朝桌上一扔,李治烽道:“二萬五千兩。”
“嗯。”游淼道,“押小。”
林熙和道:“這頭剛贏的有四千多兩,我還有一物,不知值當不值當。”說著從懷中摸出個鐲子,放在桌上,游淼一眼看出那鐲子是上好的翡翠,料想也值個二三百兩,心里好笑,卻不說破。
“先押著就行。”游淼笑道,“都說林兄義薄云天,難不成還會欠小弟這點?”
林熙和哈哈大笑,說:“有意思,你這朋友我交了!”
游淼帶著笑道:“實不相瞞,只要林兄今日能讓小弟輸得心服口服,小弟一副身家,外加性命,就一起交付林兄了。”
周圍這才明白,游淼居然是帶著家財過來投奔林熙和的,都是大聲喝彩!游淼輕輕松松幾句話,整個賭莊里都沸騰了。
林熙和道:“這次揭盅,不論輸贏,李賢弟,你跟我回家去,哥哥管你吃穿,定不會慢待于你。”
賭客們嘖嘖贊嘆,既心折又艷羨,游淼只是欣慰一笑,示意荷官揭盅。
“大!大!大!”
一群人起哄吶喊,足見林熙和在此地人緣甚好,正當所有人都摩拳擦掌之時,荷官揭盅,兩點,游淼贏了。
這次輪到游淼哈哈大笑。
林熙和略尷尬,無奈苦笑。
“今日玩得爽快。”林熙和笑道,“不如賢弟跟我出去走走,愚兄帶你去看看交夷風光?叫上幾個本地的朋友,為賢弟接風?”
“賭場無常。”游淼笑著安慰道,“小弟剛進城時吃了不少,倒是不餓,來,一萬四千四百兩。”說著把剛到手的籌碼又推了上去。
鴉雀無聲。
林熙和一怔,笑道:“還來?不來了罷。”
游淼朝椅背上一靠,說:“不來了嗎?林兄慢走。”
林熙和臉色不大好看,周圍的人也都議論紛紛,不知游淼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先前看起豪氣干云,只以為是帶著萬貫家財來投奔林熙和的,然而最后又來了這么一出。
游淼心里好笑,無奈搖頭。
林熙和剛起身又坐了下來。
游淼道:“還賭?”
林熙和捋袖道:“來罷。”
游淼道:“先把賭債還了。”
林熙和一愕,游淼道:“這塊玉鐲只值三四百銀子,要么你先拿出去當了,再給小弟現錢?”
這一下江湖賭客全炸了鍋,然而游淼占理,身邊又有李治烽先前露了那一手,都無人敢喝罵。
游淼抬手,掌柜的遞上鐵尺,游淼笑吟吟地清點籌碼,五十一百,清算后又道:“林兄連著上個月欠我賭莊里的錢,足足有四千兩銀了。”
這一下林熙和的臉色瞬間就青了,江湖人面面相覷,游淼又道:“不知林兄與林正韜林大人,是怎么個稱呼?”
林熙和看著游淼,知道今日定然難以善罷,答道:“是我堂叔。”
游淼一哂道:“林大人在朝中為官,剛正不阿,小弟素來是欽佩的。怎么?哪位還下注?”
沒人下注,賭客們知道賭莊最大的來了,誰都沒想到,游淼居然會千里迢迢地跑來夷州一趟,專門對付林家。為首之人使了個眼色,又道:“林少爺稍安,弟兄們回去給您帶錢過來。”
林熙和便點頭不語,余人散了。
游淼知道林熙和養的這群門客,定是出去找地方商量了,倒也不多說,只是笑吟吟地坐著,片刻后掌柜過來,低聲道:“兩位老爺,請借一步說話。”
李治烽唔了聲,游淼一聽掌柜稱“兩位老爺”,便知自己半月前上路,江波山莊里的話已經先一步帶到了。便朝林熙和欣然點頭道:“林兄請自便。”
林熙和哪里還有心情說話,一張臉黑得像個門神,別說四千兩,上月欠了一千兩他也還不出來,否則也不會賴了。
“給他泡點茶喝。”游淼又扔下一句,跟著掌柜到了內堂用茶。
“這棒槌待在咱們家的賭莊里多久了?”游淼坐下便問道。
掌柜答道:“回老爺的話,最近一個月才常來的,喜歡在賭莊里招攬江湖客。”
游淼臉色一沉,答道:“喬舅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能讓人在賭莊里動手?”
掌柜見游淼發了火,忙跪下道:“老爺明鑒!小的著實沒有辦法,林家在朝中有人,又愛散財與那些莽人,來來往往,江湖人或無路費,他都照應著點。那天外面聚了一群人,嚷著要砸莊,實在無法,舅爺才說息事寧人。”
李治烽道:“起來罷,現在還在外面圍著?”
掌柜派人去探看,小廝回來了,回報外頭仍聚著不少人。
“我去打發了。”李治烽放下茶杯道。
游淼道:“不忙,他們不動手,咱們也不動手。你,過來。”
游淼招手喚來一名小廝,吩咐道:“你到門外去,按我教你的說,告訴他們,虎威將軍過來看看自家賭莊,今日敬佩各位厚義,只想留林少爺說幾句話,自古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銀兩一送到,自將備車送回,言而有信,請各位不必擔心。”
小廝領命去了,游淼知道李治烽轉戰南北,名聲如雷貫耳,有他坐在賭莊里,沒有人敢上門找死。而且一國大將,總不能自降身份,去打一群江湖草莽,這么說軟硬兼施,相信外面的人會買賬。
掌柜的也不敢說話,游淼便喝了盅茶,下人過來服侍二人更衣,洗臉,掌柜一路跟著,又說后院房間收拾好了,問游淼是先吃飯,還是先歇息會兒。
游淼一時間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李治烽換上衣服,問:“出去走走?我看市集上吃的不少,給你買點吃的。”
游淼點頭,兩人又把林熙和扔在賭莊里,從后門出去了。
時值黃昏,夷州古來素無宵禁傳統,一到傍晚時全城點燈,照得世間一片繁華勝景。頗有游淼小時候揚州夜夜笙歌,十里江淮的感覺。
“一萬四千兩要是輸了,怎么辦?”李治烽忽然問,“當時我身上也沒錢了。”
游淼沒料到李治烽居然還在想賭錢那事,哂道:“他拿不出來。”
“七千二百兩要輸了呢?”李治烽又問。
游淼道:“輸了就輸了,咱們就繼續裝傻,跟他回家去,去林家吃吃住住,當他的門客,不也挺有趣的么?”
李治烽無奈莞爾。游淼道:“連著輸了二三十把,掌柜也是有眼色的,你沒看他一眼就認出我了。”
“唔。”李治烽點頭道,“咱們一進賭莊,他見你和喬舅爺長得像,便留了個心,后來籌碼也是他提出來給我的。”
“那就是了。”游淼欣然點頭。
夷州城里酒肆熱鬧,食店排滿了整條街,外頭都放著大木桶,桶里或是活蝦活魚,或是游淼都叫不出名字來的海鮮。游淼也懶得買菜回去了,和李治烽就在街邊點了些想吃的,二人小夫妻般,幾盤大菜,兩杯小酒便吃了起來。
游淼給李治烽剝蝦,又給他勸酒,李治烽看著游淼,只覺好笑。
“笑什么?”游淼茫然道。
李治烽搖頭,游淼便道:“再喝點再喝點。”
游淼又給李治烽斟酒,李治烽感嘆道:“不想回揚州了。”
“那就在夷州過過日子也好。”游淼答道,他知道李治烽頗有點向往這種閑云野鶴的生活。
李治烽將酒一飲而盡,重重放在桌上,眼圈因酒力有點發紅,看著游淼。
游淼又補上一句:“跟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是好的。”
“塞外也好。”李治烽道,“還是放不下。”
游淼的家在江南,當年住京中時,便會常常想著江南,雖然京中什么都好,衣食不缺,又有一大群狐朋狗友,但總覺得那不是自己的地方,不是自己家。
而回到江南,江南的米,江南的水,都令他倍感親切。他能明白李治烽對塞外的那種感情。
“你決定罷。”游淼也不多說,只是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實在住不慣的話,咱們一個地方待半年,在塞外住住,又回江南住住,也可以嘛。”
李治烽若有所思點頭。
游淼噙了口酒,卻不喝下去,稍稍朝李治烽湊過來些。李治烽會意,側頭靠近他。
酒樓內喝酒劃拳,小二穿梭來去,大紅燈籠映得他們身上紅彤彤的,唇一碰,李治烽就著游淼的唇,喝了那口酒。
夜深人靜,李治烽背著游淼,兩人說說笑笑,回賭莊去。
夷州東邊的街道一片靜謐,大多人都睡了。
賭莊外面站著一個人,“游”字的大紅燈籠映著那人的臉,腰畔系著一把劍。環抱胳膊,站著不說話。
李治烽微微蹙眉,游淼便從他背上下來,捏了捏李治烽的手掌,李治烽緩緩搖頭,示意游淼安心。
“不是我對手。”李治烽低聲道。
游淼一看就知道,這多半是來交涉,想接走林熙和的。他對江湖人不覺輕慢,也不怎么把他們當回事,畢竟自己是讀書人,又在朝中做官,本就不怎么混江湖,也不愛講江湖義氣。
男人在他的心目中就要像聶丹那樣,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而不是拿著刀砍砍殺殺,快意恩仇。俠以武犯禁,是以游淼都不太在意這群人。帶兵能帶到李治烽這個程度,自然也不會和小打小鬧的江湖客太計較。
那人卻是十分客氣,一見游淼與李治烽,便馬上抱拳道:“兩位。”
游淼點頭,說:“兄臺怎么稱呼?咱們進去說?”
那人卻道:“游少俠客氣了,在下是替我家主人前來,想請游少俠與李將軍,前去說幾句話。”
游淼有點警覺,李治烽卻道:“不想走動,讓你家主人明日過來一趟。”
游淼大約也能明白李治烽所想,夜深人靜,這群人又是武夫,不知輕重,萬一出了什么事,不夠收拾的。
孰料那人卻遞出一個鐲子,說:“我家主人正在鸞堂里候著,過了今夜,就要動身出海了。”
游淼懷疑地看著那人臉色,接過鐲子,心道這不是今天林熙和拿出來當的翡翠鐲么?還有一個?
這玉鐲與先前那個似乎是一對,游淼搖頭蹙眉道:“我認不得這鐲子,當家的,你認得?”
李治烽也甚狐疑,不知道什么意思,看了眼鐲子,問:“你家主人的?”
那江湖客微有點失望,又有點迷茫,答道:“是,少俠認不得嗎?這可奇了。”
游淼簡直是莫名其妙,李治烽又道:“京城的東西?”
游淼忽地心中一動,對著燈籠光芒端詳,見玉鐲里頭,刻了幾個字,是當年京城制玉磨玉的一家老字號,當即色變,出了滿背冷汗。
“馬上帶我去見他!”游淼聲音都變了,顧不得再多問,與李治烽上了馬車。
西城內仍是燈火通明,酒樓開著,聽曲兒的院落遠遠有南方曲調,與蘇揚一帶又不同,咿咿呀呀,唱得甚是銷魂。
曲聲漸遠,馬車停在一個極其偏僻的院落內,內里有人迎出來,將游淼與李治烽帶進去,江湖客只送到門口便不再進院中一步。游淼再往里走,李治烽低聲問:“會是誰?”
李治烽的酒意已褪了八成,游淼小聲道:“我猜很有可能是沒有死成的那位,當然也有可能是別的人……待會兒見面了我來交涉,你不要許他們任何事情。”
李治烽點頭,游淼心里砰砰跳,長這么大他第一次這么緊張,翻來覆去地想,萬一真是太子,待會兒要說什么。然而無論怎么絞盡腦汁地想,腦海中都是一片空白。
一名姑娘帶著他們穿過后院廚房,游淼見李治烽手里攥著一枚銅錢,便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不用太緊張,不管等著他們的是誰,都應當不會這么大張旗鼓地找二人麻煩。
離開廚房,又走進一條小巷,小巷的盡頭又是一處院落,院里十分安靜,二人剛走進去,家丁就將門關了。
“師弟。”
那人笑著轉過身,游淼與李治烽同時動容,都是怔在當場。
太子依舊是一副明月清風的樣子,就像當年中秋在京師初見的那一面,鬢前已有了不少白發,游淼深吸一口氣,不住發抖。
“李將軍。”太子又道,“兩位辛苦了。”
李治烽不住發抖,看著太子身后的那人,游淼忽覺詫異,轉頭看李治烽。
對面那人個頭矮小,一臉武夫之氣,只是看了李治烽一眼,目光便駐留于游淼臉上。游淼答道:“陛下。”
游淼拿不定主意是否行禮,或是行什么禮,太子卻免了游淼這些繁雜工夫,說:“坐吧,今日沒有別的話說,只想見見故人,一敘同門之誼。”
游淼點頭,說:“師兄。”
游淼坐下,太子也坐下,作了個“請”的手勢,李治烽方回過神,入座。三人圍著一張石桌。太子背后那人卻一直站著。
“李治烽?”游淼終于覺得李治烽不妥了。
李治烽只是直勾勾地看著那小個子武人,問了句犬戎話。
小個子武人點頭,以犬戎語回答。
游淼登時就從中猜到了內情!李治烽教他說過犬戎話,游淼雖記不太清楚,只聽得懂幾個詞語,但這確是李治烽父族的語言無疑。也就是說,太子身邊的侍衛,是個犬戎人?
這代表著什么?!太子與犬戎族達成了什么協議?!
太子親手給游淼沏茶,游淼哂道:“君山銀針。”
太子嗯了聲,說:“我知道你少喝綠茶,不過沒別的招待了。常常思念中原的信陽毛尖,卻總是喝不到。”
游淼道:“總有一天會回去的。”
太子嘆道:“是啊。那天先生發喪,我就在山頭遠遠看著你們。小時候他常用戒尺打我手板,沒料到,這便一眨眼二十來年過去了。我總覺得他還能再活幾年,沒有機會報答他的教導之恩,心中常常愧疚。”
游淼道:“先生也活了七十來歲了,一生為國,如今終于可以真正休息了。”
太子點頭,問:“他臨去之前,交代了什么沒有?”
游淼答道:“這個給你罷。”
游淼從懷中摸個封兒,里面夾著孫輿去世前,寫給游淼的那兩句詩,他將信封遞給太子。太子抽出看了一眼,眼眶發紅,抖抖索索地便哭了起來。一時間悲從中來,游淼也不敢說什么,只是坐著靜聽。
李治烽自從見了另一名犬戎人后,便一直沉默,什么都不說,那犬戎人雖個頭不高,卻時刻盯著李治烽的手。游淼幾乎可以感覺到,這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勢。
太子哭完,嘆了口氣,揩去涕淚,說:“謝了,子謙。”
游淼知道,今天太子是冒著極大的危險見他一面,若自己回到朝中說出去,后果簡直不堪設想。但游淼不可能會去說,因為只要朝趙超說了,即將惹來的,將是更多的麻煩。
無論于公于私,游淼都不認為,太子這么做是好辦法。
然而既然已經見了,自然不可能敘舊這么簡單,游淼覺得太子一定還有許多話想說。
“那天一名忠仆愿意替我赴死。”太子道,“是以瞞過了李將軍。”
李治烽嗯了聲,說:“我也沒有見過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游淼道:“本來前去議和的人應當是我。”
太子苦笑道:“所以總是說,人算不如天算,不必太往心里去,子謙。”
游淼點頭,心思都不在這上面,正心想何時進正題時,太子又道:“林家那孩子,是受我授意,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游淼一笑道:“回去就放他走。”
太子點頭道:“明日我將出海,前往東瀛,這件事,就麻煩你了。”
游淼聽到這話時,方真正的如釋重負。但他仍無法確定太子的真正用意,是避難,還是不再回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為什么與犬戎人在一起?
這些話他都沒有辦法問,今夜的事,只有回去與李治烽詳細商量,才知道該如何應對。
游淼道:“先生臨去之前,仍惦記著你,聽到你們回來,他才閉上雙眼去的。”
太子聽到這話,又嗚嗚地哭了起來,少頃帶著淚,哽咽道:“三弟會是個好皇帝。這一路,達列柯大王派出他的親衛隊,護送我沿途南下,所經之處,民生富庶,確是治世升平。”
“我離去之前,唯一擔心的只有兩件事,三個人。”太子低聲道,“子謙,看在你我師出同門的情分上,你能否幫我?”
游淼道:“但言不妨,陛下,雖說我已告老辭官,但若有出力的地方,仍愿意在朝中轉圜。”
太子道:“第一個是聶將軍。”
游淼明白,點頭,答道:“我會盡力保他不死。”
太子又道:“第二個是李延,你須得提醒我三弟,提防此人。”
游淼有點意外,卻仍然點頭。
太子道:“第三個,是犬戎王達列柯,我一身病痛,容犬戎收留……”
游淼這次沒有說話。
“沙那多,你與子謙在一起,也已有七年。”太子說,“你兄長常常惦記著你,想讓你回族中去。”
“唔。”李治烽只是淡淡回答了他。
太子又道:“我不知道你們兩兄弟處得如何,但犬戎與天啟,本不應開戰。多年中,犬戎在塞外胡族里,與天啟確是最容易相安無事的一支。”
游淼道:“這個我不能承諾,李延、聶丹等人的事,都是國內之事,犬戎部之事,是與胡人的事。關乎國家,江山。”
太子點頭,十分疲憊,游淼道,“但沙那多與我在一起多年,不為你的這個承諾,我也會盡力平息一切可能與犬戎交戰的機會。至少不讓兩族反目成仇。兩件事呢?”
太子道:“第一件事,在北方時,父皇為了脫身,許過韃靼以長江為地,南北而治。來日胡人若以此要挾,要早作準備。”
游淼點頭,知道其中定有不得不說的許多艱辛。
太子許久沉默,游淼也報以沉默,許久后他抬眼,發現太子認真地看著他,眼里噙著淚。
“第二件事呢?”游淼問道。
“第二件事。”太子的眉毛微微擰了起來,看著游淼,仿佛在惋惜,又仿佛帶著悲傷。
“你要及早脫身。”太子說,“以我三弟那人秉性,只怕不會放過你,我不忍見你一世盡心竭力,最終付諸東流。”
游淼直到這一刻,方覺得自己真正認識了太子。
這些事他不是沒想過,趙超給予李治烽的承諾,自己辭官,回到山莊……便是因為心底的不安。這些年里,他也常常擔憂,自己有一天會遭遇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趙超目前只是帝位不穩,用得著他,也需要游淼等人的支持。來日只要趙超坐穩了,到了再無顧忌的時候,便將大開殺戒,到時候,包括他、李治烽、聶丹在內的一眾開國之臣,都將遭到清洗。而李延也不例外,遲早將會被趙超賜死。
因為他們都知道了太多的事,而知道太多事,正是君王心頭大忌,是不允許的。
往好了說,趙超賜自己個全尸,保全整族,是好事。
朝壞了說,則是連游家都保不住。
游淼一直以來最怕的就是這種事,然而比起這件事,更重要的百姓,民生與江山橫在面前。所以他必定先解決,當一切趨于安穩時,就要想如何保命了。太子今夜提醒游淼這句話,游淼不是沒有半點感激的。
“我已無能為力。”太子道,“一切便交給后來者去評判罷,子謙,告辭。”
太子起身,游淼也起身,彼此以同窗之禮互敬。
游淼道:“一路順風。”
太子與游淼喝了那杯茶,游淼跟著太子從后院出去,后院外連著河流,太子從街后下去,上了小船,馳向出海口,那犬戎侍衛也跟著太子上了船。
太子站在船頭,披著斗篷,朝游淼笑了笑。
游淼卻沒有笑,心頭壓著一塊大石。
他漸漸地明白,朝臣們為什么都想讓太子回來當皇帝了。
因為性命。
如果有選擇,其實大家都不想與趙超作對,但無論怎么做,所有人都害怕,趙超最后不會放過他們。
非常時期,南朝建國是一回事,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一切危險便將逐漸浮上臺面,收復中原的那一天,也將是他、李治烽、聶丹等一眾人遭到屠殺的那天。
須得及早抽身而退……太子的聲音在游淼耳畔不住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