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在院中站了一會兒,忽然想到另一件事,馬上叫來穆風,吩咐道:“你跟著聶將軍,看他去了何處,有什么動靜,馬上來向我回報?!?br /> 穆風領命去了,游淼這才準備回房,卻靜靜看了孫輿的房門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游淼生怕聶丹挨家去文臣家中夜訪,若他登門造訪,說明來意,只怕整個天啟朝廷,就將發生無可挽回的事。而翌日被趙超知道了,場面更加不可收拾,所以派人盯緊了聶丹,一有異動,馬上出面截停。
談判破裂,但以如今之計,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了。
然而二更時分,穆風回報,聶丹正在兵部。
“他又去兵部做什么。”游淼止不住地頭疼。
“催戰死將士的撫恤?!蹦嘛L道,“和討要他這兩年里的軍餉。”
游淼這才忽然想起,聶丹在茂城,揚州都沒有住處,這些年里他也從未在茂城住過,回來除了軍營,也只能宿兵部。但揚州軍從李治烽率軍出征時就已轉了布防地,趙超今日與聶丹大吵一架,不知又下了什么命令,將他從皇宮中趕出來,是以聶丹沒地方落腳。
方才來政事堂,顯然是想在這里留宿的,奈何又和游淼吵了起來。
游淼忙出去翻身上馬,小雪又下了起來,聶丹一身戎裝,自早上回來后便一直未卸甲,兵部的燈光昏黃,聶丹站在里院,偉岸的身軀于燈籠光下,細雪紛飛中,別有一番孤寂之感。
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
有時候游淼想不通,這么一個守護著整個天啟的戰神,究竟是什么在支撐著他而戰。
游淼走進院內,聶丹回頭,眉頭依舊深鎖。
“兵部也沒錢了。”游淼道,“大哥跟我來……”
游淼輕車熟路,讓兵部開側堂,點了燈火后暖和了些,聶丹道:“先借我點錢用。大哥身上沒帶錢?!?br /> 游淼嗯了聲,叫來兵部執事,將撫恤一事備下,又寫了條子,著穆風明日去庫房領聶丹的軍餉。游淼說:“大哥你在城里無處落腳,我給你找個地方住?!?br /> 聶丹跟著游淼出來,說:“不須太貴的地,軍餉還要填撫恤的空缺,現在花不起錢了,不可鋪張浪費?!?br /> 游淼笑笑道:“放心罷,是我自家的地方?!?br /> “如此甚好?!甭櫟c頭,兩人都不提先前政事堂內那一通大吵,也沒有再說前線的事。
游淼本以為聶丹這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說不定離開政事堂的那個舉動便代表著與他割袍斷義。然而或許是游淼最后說的那幾句話令聶丹明白了,他們彼此都無法接受對方的行為,卻都能互相理解。
聶丹與游淼在墨煙樓前下馬。
“家國恩怨?!庇雾档?,“先放放罷,大哥,我常常想著你。”
游淼眼圈紅了,帶著哽咽之聲,上前與聶丹相抱。
聶丹長長嘆了這口氣,拍了拍游淼的背脊。
游淼那句話確是出自真心,這些年來,聶丹那剛直不阿的品行,猶如一堵抵在游淼背后的山。游淼縱橫朝廷,大事小事,軍政、民生、變法、平叛,所有問題只要認準了道理便絲毫不讓,大部分的自信與自持,便來自聶丹。
朝廷不僅忌憚孫輿,忌憚趙超,更忌憚聶丹。什么君威,資歷,黨同伐異都是假的,只有聶丹手里的數萬大軍,并擋著前線以北的十萬胡人才是真的。聶丹支持趙超,朝中便沒人敢動皇帝。而一旦聶丹撤去他的支持,這些年里,新朝與士族結下的舊怨,只怕就不是一兩句話能解決的事了。
所以游淼無論如何要竭盡所能,防止此事的發生。
“你家的產業果然氣派?!甭櫟るy得地笑了笑,說,“果然都說游家乃是江南第一家?!?br /> 小廝們見是少爺,忙傾巢出動地上來迎接,游淼帶著聶丹朝里走,說:“差遠了。我爹雖說白手起家,只能算是個暴發戶罷,若無游家、喬家的世脈。像江南唐家、謝家都是瞧不起新晉的。”
聶丹點點頭,對樓中修繕風格不予置評,墨煙樓還未開業,但庭院內一草一木,假山流泉都已布置好,難的是鬧中取靜,別有一番天地。游淼將聶丹帶到臨河的一個別院內,里頭十分安靜,只有河水時不時在風里涌動作響。一輪上弦月在天上水中輝映。
“怎么這么晚了過來?”走廊里喬蓉睡眼惺忪地來了,見游淼與一個素不相識的高大男子在一起,還怔了一怔。
游淼忙給聶丹介紹:“這是我表姐。表姐,這是我結義的大哥?!?br /> 喬蓉會意,忙道:“這就讓人安排吃的?!?br /> 聶丹自若點頭道:“叨擾了?!?br /> 喬蓉笑道:“這是游淼的地方,我只是幫著打理。大哥將此處當做自己家就行。哥倆先吃點小菜,我去廚房看看?!?br /> 游淼忙點頭,喬蓉便朝聶丹微一禮,告退。
聶丹神情有點恍惚,游淼便讓他進去,知道聶丹不慣被伺候,就將丫鬟都遣走了。只留穆風,讓他這段時間都在別院外聽聶丹的吩咐。
“穆風是從我回江南就跟著我的?!庇雾档?,“先給大哥使喚著。”
聶丹忙道:“不用了?!?br /> 游淼抬手示意要的,否則聶丹孤身一人,也有諸多不便。又朝穆風說:“聶將軍吩咐你什么事,都不必朝我稟告了,在這里你都聽他說了算?!?br /> 穆風一點頭,便是領命。聶丹笑了笑,說:“你我不管如何說,都是兄弟,大哥不會疑你?!?br /> 游淼嗯了聲,聶丹在鏡前解甲,現出一身疤痕滿布的肌肉,游淼又幫他換上長袍。兩人便坐在桌畔喝茶,喬蓉不待游淼開口,已在外面一溜兒吩咐下去,先是燒水讓聶丹洗澡。
洗過后別院中臨河的房內開了窗,房中火盆燒得暖洋洋的,擱了一案小菜,一壺燒酒。都是揚州一地的冬鮮。
游淼給聶丹斟酒,笑著說:“既然回來了,就休息幾天罷。”
聶丹終于點頭道:“走一步,是一步,但撫恤的事,仍要麻煩你多看著?!?br /> 游淼嗯了聲:“知道的?!?br /> 聶丹舉筷,吃了口小菜,忽而沉默不語,游淼提心吊膽的,都有點怕了他了,生怕他又說什么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類的話,譬如前線全在吃樹皮草根,江南還在夜夜笙歌,日日酒筵云云……
“菜不好吃么,大哥?”游淼問。
聶丹道:“不,與你大嫂生前做的味道極其相似。”
游淼見那一碟是百合炒蝦仁,便放下心來,這道菜在江南倒是尋常。想必墨煙樓請的廚子也是用心的,便朝穆風道:“去問問誰做的這道菜?!?br /> 游淼本想讓廚子再做點上來,不料片刻后喬蓉笑吟吟過來,問:“菜好吃嗎?樓里還沒開業,廚子都是外頭來的,早就放工回去了。這桌子菜都是我親自下廚做的?!?br /> 游淼有點意外,心里又笑道喬蓉果然了得,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聶丹拱手道:“勞煩姑娘了,生出這些叨擾,實在于心不安。”
喬蓉道:“淼子的哥哥,也就是自己人,喜歡就多吃點?!?br /> 說著又過來斟酒,游淼心中一動,想到聶丹也該休息放松下了,便朝喬蓉道:“表姐也過來喝兩杯罷。”
喬蓉嗯了聲,聶丹忙讓了個位置給喬蓉坐下,游淼吩咐下人擺上筷子碗杯,喬蓉又道:“江波山莊里的狀元紅我很喜歡,只是后勁大了,不敢多喝?!?br /> 聶丹一生行軍打仗,守鰥已有十五年,當年妻子死后,京城來做媒讓他續弦的便踏破了門檻。然而聶丹卻從未與女孩接觸過,大多以出征為由拒絕了。喬蓉又是大家閨秀,行止得體,席間聊了幾句行軍之事,聶丹便說了許多,排兵布陣,塞外風情,喬蓉只笑著聽了,又十分好奇。
游淼喝著酒,心里在想,喬蓉年紀大了也未出嫁,若雙方都有意,能撮合上,倒也是好事一樁,想著這事,眼睛東撇撇,西看看,喬蓉猜到其意,喝過酒,吃了菜,便讓人收拾桌子,告退回去睡下。說:“淼子今夜睡家里不?”
游淼正有此意,說:“回去也晚了,就在樓里歇息罷。”
聶丹道:“不要再麻煩人收拾了,你我睡一榻上罷?!?br /> 聶丹開口,游淼便欣然點頭,喝過酒后全身發熱,與聶丹擠在一起睡下。外面下雪天仍十分敞亮,夜光透過窗欞照入。
游淼低聲道:“大哥?!?br /> 聶丹唔了聲,閉著眼,顯也未曾入眠,許久后嘆了口氣,說:“許多年未曾睡過家里的床了?!?br /> 游淼問:“你為了天啟行軍打仗,這些年里,是什么支持著你?”
聶丹不答,過了很久很久,游淼已有點困了,聶丹方開口道:“我與蕓兒約好的,不管怎么樣,我們都要有個家……”
“嗯。”游淼迷迷糊糊,喃喃道,“是這么說……”
聶丹道:“王師北定中原日……”
接下來,游淼已困得聽不見聶丹說的話了。
一夜過去,翌日他是被搖醒的。
搖他醒來的人,居然還是謝權。
“快起來!”謝權道,“游大人,不能睡了!出大事了!”
游淼醒了,登時一個激靈,起身道:“你怎么來了?”
“都在找你!”謝權哭笑不得道,“政事堂的門檻都被踩破了!我聽說您帶著小廝走了,昨夜就沒留宿,想到可能在墨煙樓里。”
“先生出了什么事?”游淼驀然一驚,謝權忙道,“孫先生沒事,倒是聶將軍,今天去上早朝了!”
游淼簡直頭疼欲裂,好說歹說,聶丹果然還是上朝去了,想也知道是什么事,謝權在一旁等著游淼洗漱,游淼匆忙折騰完,把臉一抹,早飯也顧不得吃,便跟著謝權離開。
車并非停在政事堂外,而是將他帶到了兵部后門,推門進去,里面坐了一屋子人,平奚、林洛陽、秦少男,依舊是當年京城的這一幫人,里面還多了個謝權。
平奚一見游淼進來便道:“聶丹今日入早朝,上了一道折子。我們都急瘋了?!?br /> “少廢話。”游淼道,“有吃的么?先上早飯。”
滿屋子人愁云密布,等了半天等來游淼,第一句說的竟是這話,眾人又都蔫了。
平奚讓人上了清粥,游淼稀里呼嚕地吃了,吃飯時一眾人看著他,沒人說話,吃完后又上了茶,游淼端著茶盞,沉吟不語。忽然察覺到異樣,掃視這些公子哥兒,從他們的眼中,看出了從前沒有的神色。
是了……現在他游淼,已隱約成了眾人之首。再沒有人敢訓斥他,反而要聽他的吩咐,聽他的安排。孫輿病重,游淼就是下一任的參知政事。二十二歲的他,即將官居極品,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左右整個朝廷的政要。
“這事陛下昨天下午就知道了。”游淼道,“御書房里吵的也是這個,別告訴我,你們在宮里都沒有眼線。”
游淼視線一掃,便知眾人心下了然。
“今天決議如何?”游淼道。
“聶將軍死諫。”平奚道,“陛下龍顏大怒,但沒有治他的罪。只讓他在京中等著,前線安排都交給李治烽?!?br /> 秦少男插口道:“我聽李延說,昨日下午你也在場?”
“在?!庇雾档?,“此事不能速決,只能拖。我這么說罷,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我是不贊成廢立的,至少現在不行……奇怪?!?br /> 游淼忽然察覺一事,問:“李延呢?”
平奚搖搖頭,游淼問:“沒有來?你知會他了沒有?”
“他被陛下留住了?!敝x權說,“我下早朝時親眼見了,陛下召他過去?!?br /> “別管李延了?!鼻厣倌袘嵢坏溃爸x家、唐家、林家都贊成和談,言下之意,也都認為該廢立,當著陛下的面說這些,他怎么可能坐得?。俊?br /> “今日朝上聶將軍支持者眾,將近一半官員倒向他。而不贊成和談的,一個不敢做聲。一個個話中都帶著話,見聶將軍調了風向,盡數墻倒眾人推了。不附議他們的,就是罔顧國法,不忠不孝之輩。逆天而行……”
“和談是一定要的,畢竟除了和談。”林洛陽道,“沒有別的辦法。如今江南一地要穩住,民生、百姓歷經一年大戰,已傷了元氣,最好的辦法就是接回二帝,與韃靼、胡人諸族南北分治,若有可能,黃河以北暫且劃給他們……”
“沒有用?!逼睫傻溃耙驼劸捅囟ㄒ獡Q回人質,換回人質,下一步就是廢立,你不能讓李治烽在前線一聲不吭,就那么帶兵頂著。他不主動與韃靼、胡人交涉,也不開戰,算是什么意思?況且咱們不吭氣,韃靼人未必就會遂了咱們的意,只要派一隊人,先將北方的人質送回來,再要求和談,你遲早會陷入被動之局?!?br /> 說來說去,又回到這個問題上。
“江南士人贊成聶丹?!庇雾档溃笆且驗樗麄冊谌钕旅媲?,討要不到半點好處?!?br /> 這個問題,在場諸人也是清楚的——一年多前的變法,已經得罪了各大士族,現在幾乎所有人都一致認為,趙超如果再當皇帝下去,士族的權利即將被進一步削弱。沒有人愿意支持他,巴不得他早點滾下龍椅去。
先前是忌憚聶丹,忌憚孫輿。而孫輿病重,聶丹更是當廷上書,要求迎回二帝。趙超雖說身為天子,凌駕萬民之上,卻終究也得面臨說立就立,說廢就廢的風險。
“總之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
游淼難以措辭,在這種場合中,感覺說什么都不對。更不能將自己為趙超出的主意告訴他們。
“到時候我會去親自和談?!庇雾当磉_了自己的意思,朝諸人道,“設法解決這事,其余的,你們看著辦罷?!?br /> “你要怎么解……”平奚一句話未問完,便瞬間打住。所有人都靜了。
謝權點頭道:“辦法總是有的,大伙兒別擔心了?!?br /> “你有什么辦法?”游淼反問道。
謝權沉吟不語,游淼一哂,眼里帶著警告的神色,意思是此事你我心知肚明就行,我不管你是從別人處聽到議論,還是自己猜到的,都不要再開口。謝權也是個明白人,便不再說話了。
游淼道:“大家心里也得清楚,三殿下待咱們的好,再沒有別的能替了?!?br /> 游淼一語雙關,說的既是人情,也是利益。在場眾人中,游淼下一步就要成為參知政事。其余四人,有三人已領尚書之權,不在場的李延更是翰林院大學士。換了太子回來做皇帝,他們也不能升任再大的官。
于私,確實趙超給他們的已經差不多到頂了。硬要說誰迎回太子后能過得更好,只有太子當年的親信李延。但游淼相信,趙超不會把李延一直放在翰林院,只要假以時日,必定會重用他的。當初沒有啟用李延,為的也就是李延曾經投過太|子|黨,打壓趙超一事,游淼想到這點,又朝平奚使了個眼色。
平奚說:“三殿下與咱們,終究是一起逃出來的,這些我們都記在心里,否則今日也不會叫你過來了?!?br /> 游淼點頭不語。
江南士族想爭取更多的利益,是以附議談判一事,游淼也是清楚的,如今各站一隊,趙超已削了聶丹兵權。接下來的,就看各自站隊的后果了。
游淼還有最后的靠山李治烽。
聶丹不會再被派出去,趙超也不會將唐暉派出去,畢竟唐暉已雙目失明。而前線的動向,是隨時掌握在游淼手中的。游淼讓李治烽撤,李治烽就會撤,游淼讓李治烽戰,李治烽也會戰。這是左右局勢最關鍵的一著棋。
而只要李治烽還在前線,負責接觸韃靼人的信使,朝廷里說什么都沒有用,只要趙超著手安排,不理會所有人暗藏的廢立之意,游淼就在另一頭,為趙超將和談的內情通通壓住。
等到太子與帝君趙懋被接回來,到了那時,才是真正的戰場。凡事必須算無遺策,無論如何要堵住趙超的嘴,不管趙超如何想,也決不能讓他下手。保住太子的性命,打發他走,去當個王。再協助李治烽收復京城。
于是這輩子的重擔就完了,可以辭官回家,過小日子了。
希望老天看在他一路走來,做的都是嘔心瀝血的事的份上,別給他游淼出太多的難題。
當天午后,游淼回了政事堂,廳內氣氛非常奇怪,所有人仿佛都知道某些事,卻又都心照不宣。游淼也不開口提,只是坐下批折子。到得傍晚時,所有人不約而同,停了手頭的事。
唐博率先開口道:“游大人?!?br /> “唔。”游淼心知肚明唐博想說什么,卻懶得理會他。
唐博卻不讓游淼躲過這事,問:“今日早朝之議,您怎么看?”
給事中們紛紛朝游淼望來。游淼一哂,收起奏折道:“我今日沒去上早朝,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br /> 游淼一句話擋得干干凈凈,唐博卻依舊不放過他,認真道:“游大人說笑了,此事與天子,與百姓,與文臣武將息息相關,政事堂怎能置身事外。斷然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br /> 游淼知道唐博于心不服,不僅唐博,這一眾給事中也不服,事到如今,必須給他們一個明確的答復。
“自古天子上啟皇天,下撫萬民。”唐博道,“游大人,此事切莫一意孤行?!?br /> 游淼看著唐博,反問道:“一意孤行?”
給事中們紛紛靜默,盡數看著唐博與游淼。
游淼又看看周圍人等,知道這也是整個政事堂商量好了的態度。
“我明白了?!庇雾档溃暗舱執拼笕擞浀媒袢照f過的話。”
唐博微微蹙眉,游淼那話威脅味十足,話中帶話,提醒所有人當心點,萬一你們扳不倒趙超,以后的事,我今日可都一五一十地記得。
唐博本來準備了長篇大論,要試探清楚游淼,游淼這么一句話,仿佛在暗示唐博,自己還有后著,讓他不要得意得太早了。那話盡數被堵回了嘴里,唐博半晌再想不出來別的。
“等罷?!庇雾档?,“時間自會給在座諸位一個交代。政事堂雖自前朝啟,干涉國事已有兩百二十五年,凌駕于六部之上,連天子敕令都可封還。但涉及天家之事,我建議各位勿要妄言、妄動?!?br /> 游淼一整衣袍起身,走到廳堂門外,回頭朝唐博道,“唐大人是否想過,為何政事堂能多年保持其超然地位,原因便在于里面的各位,是士族也好,是寒族也好,都一心為國。為國,總不會有錯。誰要主動卷入了這場紛爭中,我們便會失去政事堂一直保有的中間立場。若先生身體無恙,他必定不會插手此事。”
游淼這話說得在情在理,所有給事中無話可駁,唐博想了許久,不料游淼卻以這么一番話,來鎮壓住了所有人。只得點頭道:“游大人說的是,是我們欠考慮了?!?br /> 游淼微微一笑,朝眾人一揖,揚長而去。
當夜,謝徽又親自來見,這一次卻是帶著各大士族的表態,暗示游淼,時至今日,需要站穩了。游淼可以問一眾給事中的責,對年長的謝徽卻不得不客客氣氣,兩人交談時,游淼只聽得十分擔憂。
照謝徽那意思,是江南士族想聯合拉攏游淼,讓他不要再護著趙超。游淼沒有正面回答,客客氣氣地送走了謝徽,回到房里,出了口長氣。
聶丹要求和談,要趙超讓位。江南士族要廢立,政事堂無人支持趙超……不對,游淼驀然警覺。這樣一來,趙超還有多少支持者?
平奚等人是視自己而定的,或許他們找游淼,為的只是探聽游淼的立場,大家尋思著賭一把,是押在趙超身上,還是押在太子身上,與游淼的決定并無太大關系。事實上若認真說,這些人還是偏向于太子一點。畢竟當年在京時,包括李延在內的所有人,曾經都是太|子|黨。
這么一來,唯一支持趙超的人,就只剩下游淼自己。
士族只要能爭取到他游淼與李治烽二人,趙超便大勢已去……游淼此刻才覺得危險,看來趙超的境地絲毫不容樂觀,而支持他的派別,到太子歸來后,若處理不好,勢必將是一場腥風血雨……游淼在房內沉思踱步……忽然又想起一人。
這個人對局勢的發展至關重要。
游淼連夜出門,吩咐備車,趕往御林軍官署。
官署內,唐暉正在擦自己隨身的長劍,他是完全置身事外的,不上朝,不參與政事決斷。但如今他手中握著最重要的軍力——御林軍。
聶丹已交付兵權,現在唯一有權左右整個天啟的大將,就只有李治烽與唐暉了。
“游淼?”唐暉聽腳步聲就聽出了游淼。
游淼在案前坐下,問道:“唐大哥,這兩天有人來找過你么?”
唐暉淡淡道:“陛下的那件事?”
游淼心中一驚,神色凝重道:“是。”
唐暉道:“工部的唐大人送了些東西來,都收在墻角箱子里了?!?br /> 游淼嘆了口氣,知道現在也有人在拉攏唐暉了,唐暉收起劍,說:“那些東西,我遲早得退回去的。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嗯?!庇雾抵琅c唐暉這等人,說話不用繞彎子,便索性道,“唐大哥,昔年在京里當差時,你覺得太子這人怎么樣?”
唐暉沉默不語。
游淼也不催他,徑自坐在他對面,更漏漫長,夜燈昏暗。
許久后,唐暉答道:“殿下當年待我很好。”
“嗯?!庇雾涤悬c出神,聽便聽了,腦子卻不怎么動。
唐暉又道:“但,三殿下待我更好。你知道我這人的,若非我絲毫不通朝中打點,也不會被外放到揚州,一放就是七年。”
游淼低聲道:“你覺得,他和太子兩人,誰更適合當皇帝?”
唐暉一愕,游淼卻道:“唐大哥,你我雖平素不常在一處,但許多時候,咱倆卻是比朝中大臣更親近?!?br /> “是。”唐暉笑了起來,說,“當年你在京畿軍監軍時,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你和其他的大人們不一樣,哥哥也是多虧了你,才有今天?!?br /> 游淼嘆了口氣,唐暉念著舊情,總覺自己是多得游淼當年一封信,舉薦他上京,才有的今天,游淼卻總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年若非自己舉薦了唐暉,也不會讓他背這么重的擔子。試想唐暉要是一直在揚州,怎么會雙眼失明,落到如此境地?
認真想來,游淼還總覺是他虧欠唐暉的。
唐暉不知游淼心中所想,只答道:“朝中的事,我也聽說了?!?br /> 游淼嗯了聲,期待唐暉的回答。
這次唐暉卻答得很快:“太子是個治國明君,毋庸置疑?!?br /> 游淼心中一動,終于明白了。
當年在京中時,游淼極少與太子接觸,對他也沒有多大想法,唯一的印象是:太子是個謙和有風度的人。
而回到江南后,所有人都對太子其人閉口不談,料想也是不敢提。然而聶丹、唐暉一致認為,太子確實是個治國明君。游淼總覺得趙超與軍隊系統親近這么多年,軍方總該擁護他才對,沒想到自己全料錯了。
不過一想也是,當年唐暉是帶過御林軍的。若唐暉不忠心于太子,太子怎么可能放心將御林軍交給他?
游淼看著唐暉,唐暉雙眼已盲,無法覷見游淼臉色,卻從他語氣中能聽出些許愁緒來。然而唐暉又道:“但我依舊是跟著三殿下的,不管誰說什么,聶將軍如何想,如何做,他的決議都與我無關?!?br /> “我欽佩聶將軍?!碧茣煹?,“他保家衛國,乃是軍人表率。忠義禮孝,知進退,有氣節,我辦不到?!?br /> 游淼松了口氣,他問這么多,只是為了唐暉的最后這一句話。他要知道手握揚州守軍的大將支持誰。有了這句話,自己便知道趙超不會眾叛親離。
游淼拍了拍唐暉肩膀,說:“謝謝唐大哥?!?br /> 唐暉淡淡道:“不客氣?!闭f畢依舊自顧自擦他的劍。
游淼也不與他多客套,起身告辭。
游淼知道唐暉愿意朝自己表態,足見他已對自己性命相托,否則這種事,無論是誰來問,都不可能說。支持聶丹,勢必得罪趙超。而支持趙超,又將背上不忠之名。實在是兩難之境。
當夜,他給李治烽寫了一封長信,洋洋灑灑,將茂城現在的局勢詳細告知。末了添了句,不知何時能見面,想他想得已經有點難過了。
游淼寫到將近雞鳴時分,擱下筆,頗有點心力交瘁的感覺。信上寫錯了不少字,信里又充滿了消極與灰暗的情緒。平生他極少有過這樣的心情,給李治烽的家書也大都報喜不報憂。尋思半晌,在想是否撕了重寫,但想來想去還是罷了,實在沒力氣再寫一封。于是出去親口囑咐小廝,帶回江波山莊,派出武功最好的程光武,親自送到前線去。
又過一日,趙超削聶丹兵權的消息一傳開,文官們便互相打聽,最后知道聶丹駐留于茂城。而住的又是游家的酒樓,當即就有敏感的人從中猜到了些什么。有人猜測或許是游淼保住了聶丹,事實上趙超一震怒,聶丹在朝中又并無倚仗,唯一能起作用的就是游淼。據此可見,或許游淼與聶丹的意見已達成一致,孤立了趙超。
又有人猜或許事態并不那么簡單,不知游淼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連著幾天,政事堂幾乎要被官員們踏破了門檻,每個人都想來探聽游淼的口風,不僅僅為聶丹的奏疏,更多是拉攏游淼。畢竟等到孫輿死了,游淼就將主管整個政事堂的大權。
而游淼卻無心應酬,這段時日以來是他人生的最低谷。李治烽離開他將近一年,聶丹與趙超翻了臉,孫輿中風躺在病床上,政事堂的政務堆成了山……一切的一切都令他焦頭爛額。
更奇怪的是,趙超沒有再傳喚游淼了,一連數日,上早朝時趙超都避開了這件事。也沒有再將游淼叫到御書房內。游淼本想求見問問趙超,但心想趙超說不定有自己的安排,便不再追問。
數日后,游淼下朝歸來,與繞路前往御書房的李延打了個照面。
李延點點頭,游淼也點點頭,兩人擦身而過。
游淼心里正在想開春戶部分發糧種的事,這是新政后的第二年,揚州軍歸來屯田,須得重新分配。才不至于與佃戶們鬧矛盾……但就在李延走過去的時候,游淼倏然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
“等等。”游淼道。
李延正要走,卻被游淼叫住,轉身說:“怎么?”
游淼問:“你去御書房?”
李延略一沉吟,點頭,游淼便道:“戶部的折子在御書房壓了三天,你幫我催催陛下,只等他批閱了?!?br /> 李延嗯了聲,說:“應當是忙忘了,這么,待會兒再沒空看,我抽了折子,直接讓人給你送過來?!?br /> 游淼欣然點頭,別過李延,轉身時眉頭深鎖,卻是神色凝重。
趙超在忙什么?忙得連戶部的奏折都沒時間看?還叫了李延去,該不會是要對付聶丹罷。
聶丹如今一無權二無勢,趙超若要安個罪名將他收監,也并非全無可能。但若將聶丹收入大牢,軍隊系統馬上就會嘩變。一來礙于結義兄弟的情面;二來有游淼在前頭扛著;三來顧忌軍隊。趙超應當還是不會這么做,就算真要想辦法治聶丹的罪,也得事出有因。
游淼雖不住安慰自己不會的,卻終究有點擔心,下了早朝后直接往墨煙樓里去。
早春時節,江南栽種的柳樹已漸漸煥發出新芽,天氣雖乍暖還寒,卻有了幾分綠意與生機。游淼回到墨煙樓時,見聶丹正在臨河的木樓中奏琴,喬蓉于一旁坐著,笑意盈盈。
春風拂過墨煙樓,聶丹換了一身暗紅色的武袍,喬蓉輕紗籠著,鶯紅翠綠,好一番優美景色,游淼看得不自覺地停步,在廊下聽二人交談。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甭櫟ねA饲俾暎駠u道。
喬蓉笑道:“你今年也才三十二,別總是一副看破人間紅塵的樣子成不?”
聶丹莞爾道:“人未老,心已老了?!?br /> 喬蓉:“今天想吃點什么?”
聶丹道:“不要麻煩了罷,家常點就行?;貋戆雮€月,日日在此麻煩你們,太過意不去?!?br /> 喬蓉笑道:“你來陪我說說話,反而是求之不得,淼子的錢多得都能養朝廷了,你倒是不須在乎他這點?!?br /> 說畢喬蓉起身,循著走廊過來,與游淼撞見,嚇了一跳,游淼卻莞爾作了個“噓”的動作,示意她去就是,自己躡手躡腳過來,聶丹側對著走廊,望著河水發呆。游淼便悄悄過去,雙手朝他眼上一蒙。
游淼正要開口道:“猜猜我是誰?!蓖鎮€江南孩童慣用的把戲,孰料聶丹卻不和他客氣,反手一勾,游淼馬上出手格擋。卻被聶丹順勢一拖,半個人倒進他懷里,又被聶丹大手抵著腰。
聶丹:“去!”
隨即一股柔中帶剛的大力推在游淼腰間,將游淼推得直飛出去,稀里嘩啦地帶翻了案幾,整個人摔在角落里。
游淼:“大哥,你……”
聶丹看著游淼灰頭土臉的狼狽模樣,只覺甚是有趣,笑了起來。
游淼惡狠狠拿著墨硯要上來報仇,聶丹卻笑著起身以手格擋,說:“不玩了,胡鬧!”
游淼哭笑不得,只得把案幾擺好,忽又打量聶丹,眼里帶著笑意。
聶丹把琴放平,正色道:“陛下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庇雾禑o奈道,“陛下沒說話,我就不能來找你了么?”
聶丹道:“自然可以,只是你這人壞主意多,大哥還得防著你?!?br /> 游淼郁悶道:“又被吃又被喝,還被防著,天底下像我這么苦命的,也再沒有別的人了?!?br /> 聶丹看著游淼,又樂了,游淼只是笑笑,不怎么和聶丹計較,知道這個大哥心里也是待他很好的。收拾東西時又看到聶丹給喬蓉寫的字,欣然道:“聶大哥你寫的字好看,是出了名的。”
聶丹道:“多年沒練,生疏了。寫幾幅字給你表姐掛著?!?br /> 游淼心知肚明,喬蓉定是仰慕聶丹,聶丹說不定也對喬蓉有那么點意思,但一句話也沒問,聶丹也不明說。畢竟大家又不是小孩,自該知道輕重。聶丹真喜歡上喬蓉了,必定會來求親。游淼倒是半點不擔心。
游淼把字挨個看了,見都是喬蓉喜歡的詩詞,側旁又擱著聶丹自己的扇子,顯是給喬蓉看的。游淼道:“大哥,你再給我寫個扇面罷?!?br /> 聶丹倒是爽快,問:“要什么?”
游淼道:“我先看看你的扇子上寫什么?!?br /> 當年四兄弟結義,聶丹一人贈了把扇,李治烽的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趙超的是“國破山河在”,而游淼的是“狹路相逢勇者勝”。游淼一直以來都十分好奇,聶丹扇子上寫的是什么,要抓來看,聶丹卻不讓看,說:“這么好奇做甚?”
游淼道:“讓我看看嘛——”
聶丹卻把扇子收了起來,游淼要去奪,卻根本不是聶丹的對手,搶了半天搶不到,聶丹只道:“你要寫字大哥就給你寫,盡搶我扇子做什么?”
游淼也只是好奇,堵著一口氣,搶了半天沒搶著,登時怒了。黑著個臉,也不理聶丹了,起身就朝外走。
聶丹樂道:“四弟,這就生氣了?過來過來,給你看就是了,大哥逗你玩而已?!?br /> “不看!”游淼氣沖沖地走了。
聶丹簡直是拿游淼沒辦法,朝廷上人前還挺正常的,人后怎么就變了這么個模樣?!簡直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