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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她們這么不中用,南邊自然是著急的,臨近采選,謝梅火急火燎跟她說,“劍南那邊又送了人來,只怕咱們是要廢了!”
    葉青青想了半天也沒明白她們還能怎么廢:“咱們?nèi)缃裨谶@宮里,是有寵愛還是有位份?阿梅,咱們什么都沒有,廢什么啊?”
    “沒準(zhǔn),就不讓咱們住和明宮了,換別的人住進來。”
    “那不是正好么?你昨天不是還嫌純妃娘娘說話不好聽么?這宮里住哪兒不能打葉子牌啊!”
    謝梅叫她問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又說:“可是,這樣以后純妃娘娘出頭了也不會提攜咱們,侯爺沒準(zhǔn),就為難我爹了。”
    葉青青想學(xué)純妃娘娘經(jīng)常飛給她的那個似白眼又非白眼寫滿“愚蠢的凡人,滾”的眼神,結(jié)果翻了半天把脖子都扭了也沒翻成,只好揉著脖子給她講道理:
    “上邊那么多娘娘呢,你是怎么覺著純妃娘娘能出頭?出什么頭?你看純妃娘娘是想出頭的樣子么?她是想出家啊!至于侯爺,他不會為了你不中用就為難你爹的,你要對他的胸懷有信心。”
    她說這番話,也不曉得謝梅聽進去沒有。后面劍南來的秀女都叫刷下去了,謝梅長長舒了一口,純妃難得叫她們一起用膳,難得對謝梅多說一句:“喂,那誰,叫他們別作了!”
    她這么說著,微微偏頭,眼瞼一抬,翻的那個小小的白眼真是優(yōu)雅又到位,謝梅大約以為她做這些事純妃不知道,嚇得哆哆嗦嗦“娘娘”了半天,才囁嚅道:“就直接這么說啊?”
    純妃娘娘一個字都沒回答,葉青青嘆了口氣:“你不要再遞消息出去,外頭有消息來你一概不回就好了。”
    純妃瞧了她一眼,點頭對謝梅說:“原以為蠢的人都差不多,不料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純妃娘娘把“蠢”字掛在嘴邊,葉青青早就習(xí)以為常,在這位娘娘眼里,闔宮怕是就沒有一個聰明人。周淑妃林賢妃與她一樣都是東宮舊人,算來也有十幾年的情分了,純妃娘娘與她們見面時不過微微頷首,連個微笑也懶得奉上。對著后來居上的江皇后,純妃娘娘連個頭也不會點,行禮時那微微一福身,真的是微到跟沒行禮沒什么兩樣,饒是這樣,江皇后也跟沒看見似的,整天笑瞇瞇的。
    “她倒是聰明人。”江皇后生下七皇子那夜,純妃娘娘看著《南華經(jīng)》突然開口,微微斜翹起的嘴角配上標(biāo)志性的白眼,讓葉青青覺得這個“聰明”比蠢還難聽,“討巧賣乖,倒叫她賣出個名堂來了。”
    葉青青本在替純妃磨墨,一聽這話把墨扔進硯臺濺了自己一身墨水,然而被純妃娘娘難得流露的一分幽怨憤懣點燃了八卦之火的葉青青哪還顧得上擦,連滾帶爬沖到純妃塌邊抱住她的腿問:“娘娘,江皇后討誰的好賣什么乖啊啊啊啊啊?”
    純妃手里的書往葉青青的腦袋上一砸,難得愿意多說兩句話:“你是有多蠢?她討誰的好能讓她生兒子?”
    討皇上的好啊?葉青青瞬間失望,娘娘,這宮里誰不討皇上的好啊?你就是不討皇上的好才混成這樣的好不好!要不是你毫無敬業(yè)精神不肯去討皇上的好,咱葉家大姑娘在劍南也是搶手尖貨,怎至于要進宮淪為皇上的閑置女人天天擔(dān)心他哪天要斷舍離啊喂!
    純妃娘娘才不管她怎么想的呢,哼地一聲冷笑把書又往她頭上砸了一下:“學(xué)得再像也不是。”
    葉青青叫她砸得眼冒金星,抱著她的手臂不死心地追問:“娘娘,學(xué)誰啊?江皇后學(xué)誰啊?啊啊啊啊?”
    純妃又開始看書了,大約是這幾年葉青青一直陪著她,給她陪出了一點點人性,沒想讓她被好奇心折磨致死,翻了好幾頁才說:“去看皇上的新寵。”
    皇上的新寵是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小宮女,姓沈,不是葉青青看不起人,這小宮女畏畏縮縮的,說話哼唧唧的像只蚊子,莫說不如自己,甚至都不如天天不洗頭不上妝的朱美人呢!難怪一起去未央宮請安時朱美人要神神秘秘地對她說:“我覺得皇上可能國事繁忙,忙瞎了一雙眼睛。我要是皇上就天天抱著皇后娘娘不撒手,還能看見這么個……”她畢竟是個好姑娘,撇撇嘴沒說出難聽的話。
    葉青青仔細觀察了沈昭儀十幾天,天天早上去未央宮請安都跟偷窺的變態(tài)一樣想方設(shè)法從各個角度仔細觀察,瞪著眼看得眼睛流下酸澀的眼淚,好心的江皇后還傳了個太醫(yī)幫她看眼疾。然而看了太醫(yī)擦了藥,葉青青依舊沒看出這位沈昭儀到底有什么特別的,只好頂著純妃娘娘的白眼厚著臉皮問:“娘娘,妾蠢,妾很蠢,妾真的好蠢,那個沈昭儀,有……有何過人之處啊?”
    純妃連白她一眼都懶,自顧自地誦她的書:“……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
    她誦著誦著,誦出了兩行淚,反反復(fù)復(fù)像在問誰:“其名為鹓鶵,子知之乎?子知之乎?子知之乎?”
    葉青青被她的眼淚嚇懵了,正想拔腿就跑,就聽見純妃娘娘頭一次沒罵她蠢貨:“你瞧一瞧,她跟冷宮里那位,是不是都長了一雙鳳眼?”
    沈昭儀總是低頭不敢拿眼瞧人,看她的眼睛很有難度,葉青青歪著脖子看了好幾天才看見,哎呦,果真是一雙鳳眼,跟冷宮瘋了的瑤妃一樣。從前謝梅還跟她說,瑤妃一雙眼睛長得好,偏生天天瞎扭脖子飛媚眼兒一股子俗氣,好好一雙眼睛叫俗氣的眼神毀了。
    看不出來,純妃娘娘可以啊!天天瞇著眼修仙,居然還能看得這么細!可看的這么細管什么用,重新去長一雙鳳眼也來不及了啊!回頭再看江皇后,人家明明長了一雙水汪汪的杏仁眼,她學(xué)誰學(xué)什么了到底!
    江皇后對著這位天天一張驚恐臉,話都說不明白卻在自己生產(chǎn)時勾引皇上的沈昭儀一直很耐心。有一天到未央宮請安,沈昭儀身邊的姑姑大約是仗著主子得寵沒事找事,哭天搶地說住在金霞宮的宋婕妤對她家主子不敬,給她家主子行禮行得不標(biāo)準(zhǔn),請皇后娘娘住持公道。江皇后端坐在上頭笑語盈盈一言不發(fā),她的最佳后宮代言人林賢妃立刻出手:
    “沈昭儀身邊的人如此忠心護主,倒很難得,不過在娘娘跟前有些失禮了,沈昭儀要好生約束才是。”
    沈昭儀臉上寫著懵逼眼里寫著害怕,撲通一下跪下來,說話就帶上了哭腔:“娘娘……娘娘……娘娘饒命……”
    她這沒頭沒腦地求饒,后宮眾人齊齊翻白眼,朱美人拿手肘捅了一下葉青青的肋骨,捅得她差點內(nèi)傷,然而朱美人渾然不覺只顧擠眉弄眼:“青青快看!有智障!”
    江皇后大約于心不忍,伸手去拉了一下賢妃的袖子,笑瞇瞇讓身邊的人去把沈昭儀扶到身邊,拍著她的后背跟哄孩子一樣地問:“你別怕,你且說,與宋婕妤莫不是有什么誤會?”
    沈昭儀趕緊說沒有,江皇后笑瞇瞇地給了她一把瓜子:“那就是這個姑姑胡說啦!我聽說她整天在你宮里打雞罵狗,還天天教訓(xùn)你,咱們把她換了好不好?”
    沈昭儀拿著瓜子一臉茫然,林賢妃已經(jīng)讓人把那鬼哭狼嚎的姑姑堵住嘴帶出去,并向沈昭儀推薦了尚儀局五個經(jīng)驗豐富履歷精彩還極其旺主子的大姑姑給她隨便選擇。
    葉青青再次感慨怪不得人家比自己只大了一歲就能母儀天下,這氣度這能耐,純妃娘娘你好好學(xué)一學(xué)啊!你別老看著人家的眼睛啊!
    然而沈昭儀得寵沒兩天,剛懷上孩子,新選的秀女就進宮了,有個姓楊的女孩子,活潑愛笑,不過幾天就宮里新人老人打成一片。皇上難得跟大家審美一致地看上了她,先是封做美人,不久又晉升為楊妃,算來跟純妃娘娘是一個級別。一直寄希望于純妃娘娘得道她好跟著升天的謝梅終于徹底精神崩潰:
    “娘娘,您看一看,您看一看啊!您盡職一點啊!人家進宮十幾天跟您進宮十幾年的平起平坐,您不難受啊娘娘?您不為自個兒想也想想侯爺,他遠在劍南都一心為您籌謀,您配合一點啊!皇上今晚上要來,咱爭口氣行嗎?您跟皇上好好說話別老是問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行嗎!”
    純妃娘娘的好處到這里終于凸顯出來,她沒怪謝梅失禮,依舊只是睫毛翻飛一個似有若無的白眼,“呵”一聲吐出一句:“真是個小蠢蠢,就是我,也被你蠢笑了。”
    從此純妃娘娘再也沒直呼謝梅的名字,也不許葉青青叫她的名字,只管她叫“蠢蠢”。
    純妃當(dāng)然沒聽謝梅歇斯底里的勸告,皇上來和明宮時依舊我行我素,不聊三皇子不聊自己,不問遠在劍南的父親,更不關(guān)心皇上的起居,皇上問:“朕聽說,你前日又告病,是身上哪里不痛快?可請了太醫(yī)?”
    純妃娘娘臉上毫無波瀾答非所問地來一句:“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皇上怎么看?”
    很好,這是自己住進和明宮三年來,純妃給皇上提的“皇上怎么看”系列第二十七個問題。
    皇上對這個表妹真寬容,大約是習(xí)慣了,也不惱,只品了一口茶笑道:“此隱者之言也!朕非隱者,朕乃一國之君。為君之道,不可忘人主有五壅。”
    人主有五壅,是哪五壅,葉青青不太知道,過兩天陪三皇子和純妃一起吃飯,隨口問起來,三皇子倒學(xué)會搶答了:“葉娘娘不知?五壅之說,出自韓非子。人主有五壅,是說君主有五種受到蒙蔽的情況:臣閉其主,則主失位;臣制財利,則主失德;行令,則主失制;臣得行義,則主失明;臣得樹人,則主失黨。”
    不過六七歲的孩子,說得搖頭晃腦一臉得意,葉青青剛想鼓掌,純妃娘娘卻立時翻臉拍桌子罵道:“小畜生!你什么時候讀的這種書?”
    三皇子嚇得噤聲,站起來吶吶道:“先生……先生教的。”
    純妃娘娘一巴掌就甩到孩子臉上,葉青青想攔都攔不住,可憐三皇子挨了打都不敢哭,乖乖低頭聆訓(xùn):“你是個什么東西,你父皇會讓人教你為君之道?你當(dāng)我是傻子呢!”
    純妃娘娘打了三皇子一頓,讓他頂著盤子跪了一宿,要不是葉青青攔著,她能把孩子吊起來打,三皇子不敢哭,葉青青抱著他哭道:“娘娘,三皇子縱然千般不對,他年紀(jì)還小呢,娘娘慢慢與他說,他肯定明白的。”
    純妃娘娘冷笑不止:“年紀(jì)小?我看他心大得很,不知死活的東西!”
    三皇子經(jīng)此一頓打,越發(fā)沉默寡言了,葉青青覺得純妃雖總罵人蠢,自己卻實在不聰明,教孩子不是這么個教法。回頭一想,純妃打小沒娘,侯爺公務(wù)繁忙,后院的姬妾只顧著討好她這個大姑娘,她不知道怎么教導(dǎo)孩子也不出奇。過幾天小心翼翼跟純妃說,娘娘,我們自然是蠢人,許多事沒您看得明白,您能不能跟我們說清楚一些,我們也好知道該怎么做才不惹娘娘生氣?
    純妃連白眼都不翻,罰她禁足抄了五十遍南華經(jīng),她書都沒抄完,楊妃就出事了。
    楊妃出事完全是因為娘家太坑,哥哥坑妹爹坑女兒,仗著她得寵胡作非為,她自己也糊涂,給宮外遞了好幾次話,楊家貪的銀子她也有份。然而葉青青沒想到,君王心海底針,皇上翻臉如翻書,居然要把人活活打死。更要命的是,他老人家還派人來傳旨讓和明宮的人也去觀禮!
    宮正司圍坐了半個宮的妃嬪,四妃只來了賢妃娘娘,江皇后也沒在,林賢妃見了純妃娘娘,居然還能泰然自若讓她坐,剛生了八皇子的沈昭儀低著頭打著哆嗦,純妃娘娘青著一張臉看向林賢妃:“我聽說她肚子里懷著孩子?”
    林賢妃聲音很冷酷:“皇上已有六個皇子和三位公主。”
    ……所以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嗎娘娘?那是個孩子啊又不是大白菜!
    葉青青突然就很想哭。
    皇上是個人狠話不多的,來了也不多話,賢妃娘娘盡職盡責(zé)地向大家表示:楊氏與宮外私相授受,縱容家人貪污腐敗強搶民女枉傷人命,依宮規(guī)杖斃,望六宮要潔身自好引以為戒。
    江皇后緊趕慢趕地趕來救人,她估計也嚇得夠嗆,跪在皇上腳邊拉著他袍子的下擺:“皇上,楊氏自是罪在不赦,可終是身懷龍裔,稚子無辜……”
    皇上見了江皇后,跟見她們、見純妃娘娘時很不一樣,很溫柔地把人拉起來圈在懷里,皺眉皺得葉青青膽戰(zhàn)心驚:“朕特意叫他們莫去擾你,怎么還是來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自打生了長念身子就虛,只管好好休養(yǎng)才是。”不知怎的,葉青青覺得他那鷹隼一樣的眸光似乎有一瞬間掃到自己身上,再去看時,皇上已經(jīng)拿手捂住江皇后的眼睛,“莫說身懷龍嗣,就是育有皇子公主,如此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也是留不得的。”
    寵極一時的楊妃就這么沒了,葉青青扶著純妃回和明宮時,只覺得她的手一片冰涼。
    當(dāng)天夜里,純妃娘娘就發(fā)起燒,別人發(fā)燒時頭昏腦漲,她卻越燒眼睛越亮話越多,把人都趕出去,只留下她和謝梅兩個:“你們知道,皇上今日為何叫這么多人去觀禮?”
    謝梅白天吃了那一嚇,已經(jīng)訥訥說不出話,葉青青是個傻大膽,顫著聲說:“殺,殺雞儆猴。”
    純妃娘娘氣得大罵蠢貨:“誰不知道殺雞儆猴!我是問你,誰是那只猴?”
    葉青青如遭雷擊,頓時不說話了。
    純妃娘娘伏倒在枕上咳得撕心裂肺:“我!我!我就是那只猴!就是那只猴!”她一面咳,一面把這句話反復(fù)說了幾遍,扯過謝梅的手腕罵道:“瞧見沒有?你若敢再跟著南邊的人作死,不用皇上,我自己打死你!”
    謝梅終于汪的一聲哭成狗。
    和明宮一下病倒了兩個,又是宣太醫(yī)又是煲藥,葉青青一邊要服侍人在病中脾氣差了一百倍的純妃,一邊要安慰說不清是被皇上還是被純妃嚇破膽的謝梅。左邊一句“你真蠢”右邊一句“我好怕”,生生讓葉青青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個堅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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