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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早
    晨周由推開窗戶,只覺得撲來滿眼的綠色。樹葉和草地一夜間全綠瘋了,葉片被昨夜的小雨洗得發亮,在透明的陽光下如片片金箔閃爍。
    他回過頭對水虹喊道:“懶貓,快起來吧,你不是說了好幾次想上街么,今天就去,怎么樣?”
    “太好啦!”水虹一聽,立即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兩個人吃了簡單的早餐,因記著上次騎車外出的遭遇,水虹再不敢大意,找出一條式樣過時的薄呢套裙穿上,又認真梳理“化妝”了一番。除了改換膚色,特地把那兩條秀眉畫得粗重,還讓周由也戴上了一副變色鏡,兩個人這才鎖好了房門下樓。
    天氣真好,五月的北京,空氣里浮蕩著一種甜絲絲的春意,沒有風,陽光暖暖的,酥綿而慵懶。靠著街邊的槐樹下,落了一地銀白細碎的槐花,被風刮到人行道旁,一日日積蓄著,摞起一層干爽的花瓣,如海邊沙灘上的泡沫,舒展著沖浪后的愜意和疲倦。高大的泡桐樹更開得轟轟烈烈,一眼望去,整條街縈繞著一片淡紫色的云霧,飄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花香……
    水虹一邊走,一邊在樹下撿著泡桐樹一朵朵碩大的落花。那花朵從樹枝上旋轉著墜落下來,她覺得自己能聽見它砸向地面時,那一聲沉重而痛苦的**。她將它們一一揀拾著,挑了一朵最大的,別在周由的風衣紐扣上。那落花依舊新鮮而完整,只是顏色淺淡得像是褪了色一般……
    兩個人都不急著“打的”,在街邊隨意一路散步下去。春天的陽光下,周由一身藝術家的氣質,顯得格外精神帥氣。
    “周由,你的回頭率也很高嘛,你看那姑娘還沖著你微笑呢,北京的小妞比南方姑娘大膽得多了啊。”
    “那不叫大膽,那叫瘋。”周由調侃著說。“你別看她們三天兩頭逛時裝店,其實心里恨不得一絲不掛地參加沙龍舞會。我真想給她們設計一套全透明的紗裙,比三點式還性感。哦,有一次,兩個十七八歲的時裝模特找到我那個倉庫畫室,我剛問她們找誰,她們二話不說,就像脫大衣似的,把連衣裙嘩啦卸到了腳跟,站在我面前說,周由我們早就認識你了,今天這人體模特是免費的,只要你送給我們一人一幅畫就成。我嚇了一大跳,只好同她們開玩笑說:要是一個人的話,我還可以考慮。她們卻大笑我土老帽兒,說外頭早就流行一對二男女混合三打了,不少大腕大款都敗在了她們手下。”
    “那你參賽了沒有?”
    “我說我可是超級大腕,能以一當十,你們再去找八個來,我才出場。兩個小妞氣呼呼套上連衣裙跑掉了,還在窗臺上落下一小包乳膠制品。”
    “想不到你還能坐懷不亂?我看不像。”
    “怎么可能?我是那種人么?跟你說實話吧,我是因為……因為前一天晚上,被另一個女人榨干了……”
    “又是舒麗?”
    “不是,那時舒麗剛走,我正在氣頭上。有個女人打電話約我去她家,說剛有朋友從美國帶來一盤今年最紅的故事片錄像帶,是過路片,讓我趕緊去看。這個女人是個小有名氣的演員,我跟她是在一次朋友家的派對上認識的,后來她請我給她畫過一幅肖像,但也不算太熟。那天我去了以后,才知道她早已離婚了,一個人獨住。你不知道,現在北京單身女人的臥室布置得有多浪漫多性感,室內的裝飾物、床罩窗簾都柔軟得像女人的裙子一樣,半透不透,飄飄然像要撲過來似的。墻上畫著巨大鮮紅的嘴唇,或是裸體男女的局部放大照片,有時還會有從國外帶回來的雕塑和玩具、仿制的性具原始圖騰,房間里的床,低得快挨著地面了,不用邁就上去了,松松軟軟的好誘人,你還沒覺得怎么著,人已經倒在里頭了……就是高倉健進去也會頭暈腿軟的。你只要踏進她的臥室,恐怕就身不由己了……”
    水虹笑道:“你看錄像怎么看到人家臥室里去了呢?”
    “哎呀,她的電視機就放在臥室嘛。她關了燈,片子很清晰,過一會兒就出來一些**的鏡頭,當然絕不是三級片,我倒沒什么,她已經赤條條抱住了我,就這么簡單。事后想想,我好像倒是被她**了。”
    “活該!”水虹溫和地罵道。“不過你不覺得,現代的中國女人在**上從被動轉向主動,恰恰是女性解放的一個重要標志么?”
    “那是。都市的獨身男女由于互相喜愛,產生了自由的性關系,而不再需要通過勉強的婚姻來實現,這當然是富有生命力的生長點,我怎么能不努力贊助這種排除了金錢交易的情愛自由呢?所以……所以我只好慷慨解囊了。”
    水虹沒理會調侃的解釋,沉思著說:“我覺得這僅是**自由的一種現象,在這種狀態下生活的男女,必然會產生另一種層次上的精神需求。”
    “也許吧,”周由停下了腳步,等著出租車。“不過,第二天早上起來,她說她打算嫁給我,因為她已經愛上我了,而一旦產生了愛情,就必須用傳統的方式來精心加以保管了……”
    水虹正樂著,來了一輛“面的”,倆人上了車,才發現還沒商量好該上哪兒。水虹想了想說,那就先上美術館吧,好多年沒去那兒了。
    一路上,水虹像個偶爾獲準出獄觀光的囚犯那樣興奮好奇。
    “北京真大啊,比蘇州大幾十倍吶。”
    “其中多一半,老家都是外地人,包括我在內。”
    “城市還是大好啊。”
    “好什么?”
    “不容易碰見熟人啊。”
    “那可沒準。有時候一碰一大堆。”
    “那也是大好。”
    “大而無當,越來越往外擴張,得了城市鼓脹病了。”
    “不,北京還是有一種大國都市的氣派,大氣,就連出租汽車司機,聊起天來,都憤世嫉俗的只談國家大事。”
    司機在前排哼了一聲,說:“那還不是被逼得沒法。可不是吹,開車的誰心里不是明鏡似的。咱除了警察還怕什么?車上車下什么樣人沒見過……”
    車到美術館,兩個人下了車。水虹跟那司機說謝謝,司機向她揮揮手說了聲再見。這再見也很讓水虹感慨,她說在南方,司機是懶得同乘客廢話的,掙錢第一要緊。
    水虹和周由在美術館轉了一圈,幾個展廳都空蕩蕩的,觀眾寥寥,墻上展出的只是一些花鳥和山水畫,沒有什么新意,兩個人都沒有太大興趣,前后不到十五分鐘,就走了出來。水虹感嘆說,可惜國家級的美術館,建筑竟如此陳舊、設備落后,讓人感覺不到什么藝術氣氛,難怪展出的畫也平淡無奇了。
    周由抓住她的手,一起穿過馬路,往王府井方向走去。他記得水虹說過,除了逛商場,她很想看看北京的王府井老街,現在變成什么樣子了。
    周由很有耐心地陪著水虹,在那條街上密密麻麻排列著的大店小店商場和精品屋里轉了好一會兒,買了一些日用品和書籍。水虹還給阿霓買了兩條春秋季穿的裙子,為老吳買了兩條領帶,為婆婆買了一雙軟底休閑鞋,說明天就打郵包給他們寄去。周由像個模范丈夫似的拎著大包小包,很滿足地享受了一次家庭周末之樂。水虹嚷嚷說餓,周由抬頭看看四周,說前面就是烤鴨店,今天中午我請你吃烤鴨好不好?
    兩個人進了飯店,找了個安靜角落坐下。周由為水虹點了鴨胗、鴨膀和其他幾個她愛吃的涼菜,要了啤酒,先吃起來。吃得差不多時,油亮焦脆的烤鴨和面醬蔥餅也都上來了,水虹興致很高,對周由說,這白的餅綠的蔥紅的鴨子栗色的醬,色彩真是豐富,其實,抹醬卷餅裹烤鴨片的過程,也可算是民間的一種行為藝術了。周由嘴里塞得滿滿,嗯嗯地點著頭,只是顧不上說話。
    正吃著,周由覺得自己肩上被人猛拍了一下,一個聲音在他身后說;
    “好小子,如今見你可真不容易啊!”
    他回頭,背后那人竟是很久不見的畫商老趙,身著意大利名牌西服,戴一副金絲邊眼鏡,手指上還嵌著幾只各種顏色和質料的戒指,一邊嘿嘿笑著,一邊自己拉開椅子,在他和水虹之間坐了下來。他的眼睛迅速地從水虹的臉上掠過,目光就像畫商往日審視評估一幅畫那般挑剔而鋒利。
    周由心里自認晦氣,不巧碰上了這個家伙。老趙是畫商中出名的“畫蟲子”,此人以倒賣字畫起家,又低價收購國內名家作品,轉手高價賣給港商和老外。有時候,他收購畫再賣出去,價錢可以翻上幾倍甚至十幾倍。周由不喜歡這個畫商,又忽然想起那次老趙把一批畫拿到外地參展,據說賣掉了他的三幅畫,至今卻還沒有把錢付給他。
    “周由,這半年多,你都貓哪兒去啦?”老趙拿出一盒三五煙,自己點上了抽著。“記著你不抽煙吶。說實在的,大哥我還怪想你的呢,朋友們也都惦念著你,是不是又搞上了哪個漂亮妞,金屋藏嬌,醉生夢死哪!”他說著,那色迷迷的眼睛又掃了水虹一眼。
    “我還能貓哪兒去?還不是畫畫賣苦力唄。”
    周由耐著性子同他寒暄了一番,問了一些圈內朋友們的近況,想著與他談那筆畫款的事情,一時又記不起那幾幅畫的價格了。正猶豫著,老趙忽然一拍腦門,驚呼說:“嗨,你瞧我這記性,那次賣畫,到現在還沒把錢給你呢……不過也不全怨我,老也見不著你的面,不知往哪兒給你送錢啊……”
    周由沉著臉說:“那就今兒吧,一把一利索,別再拖了。”
    “成!”老趙痛快地應承著,從西服貼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張長城卡,在周由面前晃了晃。“這就打車給你取去。可你……就得委屈在這兒等會兒了。要不……這么的吧,我在這兒有朋友,讓他在樓上給開一間包房,你和這位小姐先上去喝點茶,等著我,我一會兒就回來和你結了,哥們兒說話算數,怎么樣?來來來,跟我來……”
    周由見水虹笑而不答,遲疑了一下,便挽起水虹,跟著老趙上了樓上的包間。老趙臨走時,好像很不放心地又一次叮囑說:你千萬等我,我去去就來,立馬就來……
    老趙走后,周由似乎聽見他在樓梯拐角那兒打電話的聲音。打完電話后,他才匆匆離開。
    “這個人還蠻熱心的嘛。”水虹喝著茶說。
    周由用鼻子哼了一聲,不知該怎么向水虹介紹這個老趙。除了倒畫,老趙好像和黑道上的人還有來往。那一年,老趙那家公司的副經理,帶著他的關系網跳了槽,沒幾天,就聽說那人遇上車禍腦震蕩,出院后快成傻子了。周由發現老趙今天熱心得有些反常,以往,你若是向他清討畫款,無異與虎謀皮,他能拖則拖、能賴就賴,從來沒有痛快的時候。周由心里有幾分疑惑,又有些納悶,不知那老趙打的是什么主意。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樣子,像是有點不對勁。他決定只等半個小時,過了時間不回來,他就和水虹開路。
    酒店老板派人送上來一個托盤,有威士忌、啤酒、香檳和水果、小零食什么的。水虹把購買的東西歸置了一下,靠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兒,又走到窗口去,望著遠處胡同里的風景。周由在屋子里踱來踱去,很是焦躁不安的樣子。他忽然一把拉起水虹說:“走,離開這兒,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快走!”
    水虹不解地看著他,問道:“告訴我,出什么事了?”
    “唉,回家再和你說。也不是出什么事,是我忽然想起來,這個老趙,認識舒麗,弄不好,舒麗已經回北京了,他是去找舒麗去了,我可不想再見到舒麗……”
    話音未落,門已被用力推開,隨著一陣濃郁的香水味,一個服裝艷麗的年輕女人從門口一陣風似的飄進來,剛喊了一聲周由,便撲過去一頭扎進了周由懷里。那一股熟悉的氣息直沖周由的腦門,他渾身一激靈,身子有些站不穩——懷里的這個女人,果然是他最怕見到的舒麗。
    周由一時十分窘迫,推也不是,走也不是。兩只手扳著舒麗的胳膊,費了好大勁,才算把她從自己身上分開,將她輕按在沙發上。
    “麗麗……你怎么……回來了?”周由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我……不知道你回來,我也是……也是剛出差回來……”
    眼前的舒麗,似乎比兩年前離開他的時候更年輕、更漂亮了。一襲華貴的玫瑰紅職業女裝,襯托出她窈窕而豐滿的身材,卷燙的長發波浪一般披散著,被南國的陽光曬得微微黑紅的膚色,發出瓷釉般的光澤。她的妝化得很濃,飽滿的大嘴唇鮮紅欲滴,渾身都洋溢著性感女人的氣息。
    周由回頭看了一眼水虹,見她正笑吟吟地打量著舒麗,眼里有一種賞識的神態。他正不知該如何向舒麗介紹水虹,舒麗像是逮住了一只追捕已久的大狼,脫去了外套,又往他身邊靠了靠,緊緊挨著他,抓住了他的手。她的薄絨衣下的聳凸的乳峰咄咄逼人,幾乎觸到他的手臂;她盯住了他的眼睛,那目光熱辣刺眼,臉上由于激動而容光煥發。
    “周由,你為什么不理我?就算我再對不起你,你也不能就這樣跟我拜拜了呀!要不是老趙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你在這兒,你還想一輩子躲著我呀。”她對屋角的水虹視而不見,一口氣地說下去。“你別說話,先聽我說。我去深圳干什么,還不是為了咱倆。這么多年,難道你還不了解我么?你也太不現代了,就想讓我守著你,可那時候,你的畫老賣不了大價錢,這年月怎么過日子啊?你真是不知道,這兩年,我在外頭冒了多大的風險,才混得像個人樣兒,這不,也活該咱倆有緣,回到北京第三天就碰上了你……”
    說著,舒麗便摟住周由的脖子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又說:“……你的朋友說了我的好多壞話,那不全是真的……我沒那么邪乎,你要想知道,我全都會告訴你的。咱倆一開始不是就說好了么,你一直都有別的女朋友,我當然也可以有別的男朋友啊……”
    周由開始時還念著舒麗的舊情,不忍心讓她太難堪,但聽了后面的幾句話,又勾起了這兩年對她的怨恨。他挪了挪身子,離她遠了一些,憤憤說:
    “朋友是朋友、傍大款是傍大款,那是兩回事。你假如有男朋友,我不會干涉,那是你的自由;但你傍錢,我就只好跟你拜拜了。你知道不知道圈子里的朋友是怎么說的,他們說我窮瘋了,把自己最鐵的情人放出去騙錢!我再窮,也不至于這么下三濫。你走就走吧,可還到處跟朋友們說這是為了我,就像咱倆真是串通好了合伙似的,變成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實。你那是為我好么?反正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你這會兒有了錢,自個兒去花吧,要是嫌傍大款有失身份,那就找一個帥哥來傍你吧。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今兒也正好把話跟你說明白了……”
    周由說著,起身就往外走,卻讓老趙給堵在了門口。
    “別價別價,”老趙按住他。“有話好好說,著什么急走哇……哎,要我說,你這么新潮的一個畫家,怎么還會在乎別人說你什么?現在誰不是被人罵得狗屎不如——你錢掙得多了,就說你心太黑、路子邪;錢掙少了,就說你整個一個窩囊廢;你女人多了,說你早晚得艾滋病;你女人少了,說你不像個男人,準保有病。現在這年頭,連好人都不愿意說自己是好人,省得讓人罵成偽君子。周由,我看你是關在畫室里,把自個兒畫呆了,如今什么都是假的,假心假肝假**假處女膜,人活得是沒勁。可是舒麗對你這份情,我看還確實是真貨,你知道,看畫,誰也蒙不了我;看人哪,我比看畫還有準。這不,舒麗從深圳回來的第二天就找到我,跟我打聽你,還滿天下托了朋友去找你,舒麗這份真心,你上哪找去啊?要是我有這么個真心待我的漂亮妞,我立馬就娶了她。”
    老趙端起酒杯呷了口酒,根本不讓周由插嘴,越說越來勁:
    “周由,不是我說你,你好歹還是個碩士,這原始積累時期,還能在乎錢干凈不干凈?舒麗一開始掙那十幾萬,是跟辛老板打賭贏的;后來靠她自己炒股、炒樓花、做生意再翻番。當然辛老板也幫了她大忙。那人雖說心黑手辣,但對舒麗還真不錯。有一回舒麗透支炒股,本利全虧光還賠了二十萬,要不是辛老板幫著墊上,舒麗就慘了。后來辛老板又借錢給她翻本,手把手教她,給她通消息,這樣賠賠賺賺,又掙回幾十萬,再去做別的生意,一個二十幾歲的姑娘,掙到一百多萬容易嗎?叫我說,那不是舒麗傍辛老板,而是辛老板傍舒麗。人家為了她把婚都離了,要是舒麗真想傍大款,她還回來找你干什么?周由你小子真不仗義,舒麗可不是你想甩就甩的女人……”
    “我和舒麗的事用不著你多嘴。”周由瞪了老趙一眼。“我也不是她想甩就甩、想要就要的男人。你們少來擺布我,我還就看不上老想在我面前擺譜的人。你那畫款到底取回來沒有?咱倆這就清了,我好走人。”
    老趙拉開公文包,掏出一沓錢遞給周由,說:“點點,一幅大的兩千元,兩幅小的加起來三千元,一共五千元,在我這兒存了一年多,再加一千元利息,總共六千塊。不好意思啦,那是按原來說好的價交款,那會兒沒想到你的畫價會漲這么快,實在對不住了啊。”
    周由接過錢,數也不數便交給了水虹。他不想再和老趙討價還價,只想快些離開這兒。
    坐在一旁的舒麗,仰臉一口氣喝完了一杯啤酒,忽然狡黠地一笑,沖著周由說:
    “就這么著走了?說到畫,我倒想起來了,老趙欠你的畫款你沒忘了要,可你欠我的那兩幅畫呢?那年辦畫展,我幫你拉了贊助,你說好送給人家兩幅畫的,可我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拿走。這都多長時間了,那家公司還以為我誆他們呢,你說怎么辦吧?過幾天,我沒準還同他們談生意呢,你讓我怎么見他們?”
    周由想起來確是有這么回事,一時語塞。
    “你還打算不打算給我呀?”舒麗的臉上還留著淚痕,但表情已變得欣悅明朗了許多。
    “那畫……我一直留著呢,當然是要給的。”
    “那好,那我明天就去你那兒取。正好,咱倆還有許多話,得單獨敘敘。”舒麗放下了酒杯,點上了一根細細長長的坤煙,瞄一眼水虹說:“這兒也真不是個談話的地方。”
    周由慌忙擺手說:“你別去我那兒,我根本沒在家住,你找不著我的,去了也是白跑。”
    “那你說怎么辦吧?”
    “要不……要不……”
    “要不你給我送去?”舒麗不由分說地截了他的話頭。“我還住在老地方,電話號碼沒變,只是第一個數字后面加個2。”
    “要不還是約好在哪個飯店門口……”
    “那可不行,你不來,我就不要了,讓人家公司去跟你打官司吧。”
    周由沉默了一會兒,無奈地說:“……也好……我送就我送吧。”
    “你說,什么時間?不能再拖了啊。”舒麗緊盯著問。
    周由很想征詢水虹的意思,但又不敢看她,怕老趙和舒麗疑心。水虹早已被大家冷落在一邊,她安靜地坐在一邊,倒顯得很有耐心。周由想了想回答說:“那就明天上午,早送早了。”
    “可不許變卦啊!我等你!如果不來,你以后就別想有安生日子過了。”舒麗大笑,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像一道漸漸擴大的項圈,往周由頭頂上飄過去。
    老趙見狀,趕緊給各位斟了酒,還特地走過去,給水虹也遞了一杯。賠著笑說:“來來來,喝喝喝,都是老朋友嘛……”他自己先喝了一口,點上煙,又說:“周由,什么時候帶我到你畫室去看看啊?讓我再挑幾幅畫,這一次,我準出大價錢。”
    “我這一年沒有畫多少畫,畫了一些也凈送人了。送得多,賣得少……”
    “聽說去年秋季畫展,你的畫很轟動,那些畫在哪兒?我都想要。”
    “那些畫,我都不賣。”
    “為什么?”老趙失望地問。
    “不賣就是不賣。那是我的探索作品,我還得參考著往下試驗呢。”
    舒麗詭秘地一笑說:“呵,我知道,你不肯賣畫,準是**病又犯了。我在深圳看到那次畫展對你的評價,后來又聽說你銷聲匿跡了,瞞誰也瞞不過我呀,有你最滿意的作品,準是又有最滿意的妞了吧?我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才在深圳呆不下去的吧,天知道我怎么就回來了。周由,你可得跟我說實話,你說過四十歲以前不成家的啊……”
    周由遲疑著,真想爽性就把水虹介紹給他們,公開這一年的秘密算了。但他看到水虹在他們身后微微搖了搖頭,又猶豫一會兒,說:“無可奉告。”
    水虹感到自己臉上像是有無數條小蟲子在爬。老趙和舒麗小姐四只銳利的眼睛,像四把小刮刀,在不斷地剝離退刮著她臉上的化妝。舒麗在一旁吐著煙,好像很想把她臉上被刮松的細末殘妝吹下來似的。老趙又笑嘻嘻地向水虹敬酒,水虹出于禮貌,只得端起杯子應酬著。她覺得老趙的目光盯住了自己的手。那是她身上唯一無遮無掩“暴露”出來的部分。
    老趙朝舒麗眨了眨眼,嘖嘖有聲地呷了一口酒,慢條斯理地說:
    “周由,我前些年,在云南倒騰過寶石和翡翠,親眼目睹過‘賭石’,也算得上是半個專門鑒賞玉石翡翠的行家了。你別看翡翠外面裹著一層破石頭,我只要看上幾眼水口,雖然只露一點點,我就能判斷出那里面,是藏著一大塊美玉,還是汪度極高的翡翠。周由,你怕是有了比畫更珍貴的無價之寶了吧?要不咱們今天就賭一把,咱們四個人現在就上賽特飯店的室內游泳池,去放松放松,那就原形畢露了,你看怎么樣?”
    周由面有慍色,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光,說:“別瞎扯了,我下午還有事呢,失陪了,以后再聚吧。”
    他拿起那些大包小包,便和水虹一起匆匆走了出去。
    舒麗追到樓梯口,這回倒沒有再纏著他,只是在他身后喊道:“明天見啊,別忘了!”
    周由攔了一輛夏利,和水虹上了車。車往西城方向駛去,他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背上像是出了一身冷汗,潮乎乎地發涼。
    過了好一會兒,周由才緩過勁來,嘟噥著說:
    “好了,這回我什么也不用說了,你都看見了。就是那么個舒麗。”
    水虹望著窗外,默不作聲。
    周由又說:“人家都說她特棒,是北京城里的名妞中數得著的一個,可我總覺得她好像缺點什么。幸虧她走了,如果她不去深圳,我這輩子也許就無緣遇見你了……”周由一只手摟住水虹,把臉貼在她的頭發上。“明天我去見她,反正早晚得把我和她的事了斷了。你不介意吧?”
    水虹轉過臉,把頭靠在他肩上,沉思著說:
    “可是,周由,我覺得她并不完全像你說的那么糟,她很可愛,很坦率……可惜,她心里有很深的傷痛,但你并不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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