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長安城。
    皇帝看完廷尉府送上來的奏折之后沉默了很長時間，站在旁邊的韓喚枝一直垂著頭，他知道這份奏折呈遞給陛下會有什么樣的后果，所以寫這份奏折的時候每一個字都是斟酌再斟酌，然而即便如此，韓喚枝還是感覺到陛下的呼吸都開始變得稍顯粗重起來。
    連續(xù)好幾年，甲子營的武庫持續(xù)被盜，丟失的物品之多，駭人聽聞。
    “韓喚枝。”
    聽到皇帝叫他，韓喚枝不由自主的心里微微顫了一下。
    “密令各道廷尉府分衙，大寧之內(nèi)，包括海外諸道，所有道府衙門的分衙千辦率隊突查各衛(wèi)戰(zhàn)兵武庫，你估算一下，大概需要多久能把消息通傳大寧各道道府。”
    “陛下。”
    韓喚枝松了口氣，陛下還是信任廷尉府的。
    “海外諸道最快也得半年，最遠的安南都護府那邊，可能要走上近一年的時間才能到，海內(nèi)的三十四道，最遲的半年可到。”
    “吩咐下去吧，徹底查一查，朕想知道，大寧傾國之力打造的戰(zhàn)兵是不是已經(jīng)開始糜爛了。”
    韓喚枝小心翼翼的看了皇帝一眼，心里又松了口氣，陛下看起來沒有到暴怒的地步。
    “你親自去京畿道吧，帶著黑騎。”
    皇帝坐在書桌后邊，陽光正好被窗框擋住，他的身子還在陽光中，而臉卻在陰影里，所以顯得更加陰沉。
    “仔細查查，薛城到底死沒死。”
    “是！”
    韓喚枝垂首，猶豫了一下后又說道：“陛下，臣覺得若如此大規(guī)模的清查，會不會引起各衛(wèi)戰(zhàn)兵的恐慌。”
    “該慌一下了。”
    皇帝緩緩閉上眼睛：“朕會密令各衛(wèi)戰(zhàn)兵通聞盒也暗中查一查，你謹慎交代下去，廷尉府各地分衙的人如果出現(xiàn)枉法之事，比如借著清查各衛(wèi)戰(zhàn)兵武庫的機會作威作福的，朕若知道了，不會輕饒。”
    “臣明白。”
    韓喚枝知道陛下的擔心，廷尉府去各衛(wèi)戰(zhàn)兵清查，表現(xiàn)出來什么樣的態(tài)度至關(guān)重要，太冷硬跋扈，會引起各衛(wèi)戰(zhàn)兵的不滿，若是太柔和，又會讓各衛(wèi)戰(zhàn)兵不當回事，這個度需要他來把控，很難。
    “去吧。”
    皇帝擺了擺手：“今年接連兩個大案，一個賑災糧款丟失案，一個武庫失竊案，朕想看看到最后能揪出來多少蛀蟲，朕會讓戶部和兵部調(diào)派長安官員與你分派出去的人協(xié)同調(diào)查，清查武庫期間，廷尉府，戶部，兵部三司的人必須同時在場，清查記錄必須三司官員全都簽字。”
    他看向一側(cè)的賴成：“內(nèi)閣這兩日就以此事為主吧。”
    賴成連忙垂首道：“臣稍后回去就立刻召集人商議，然后盡快分派到各部衙抽調(diào)人手。”
    “嗯。”
    皇帝點了點頭：“你也去忙吧。”
    “是。”
    兩個人俯身一拜，然后躬身退出肆茅齋。
    皇帝緩緩吐出一口氣，眉頭微微皺著。
    “朕想看看，你到底把朕的大寧禍害成了什么樣。”
    這句話，是說給已故前皇后的。
    良久之后，皇帝坐直了身子，然后問了一句：“長澤最近怎么樣？”
    肆茅齋的屏風后邊，有個人邁步出來，俯身道：“回陛下，李長澤應該已經(jīng)到南疆了。”
    “嗯。”
    皇帝點了點頭：“讓人多盯著。”
    “是。”
    暗影里的人退了回去，無聲無息，猶如鬼魅。
    湖見道。
    村口路邊，前太子李長澤和一個民夫合力從車上搬下來一袋一袋的糧食，累的滿頭是汗，他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汗水，旁邊的人連忙遞上來水壺，雖然他已經(jīng)被貶為庶民，可陛下的兒子就是陛下的兒子，縱然是庶民，地方官府的人也不敢輕慢了。
    湖見道水災之后便是瘟疫，百姓們一開始苦不堪言，可是大寧這樣的龐然大物一旦運轉(zhuǎn)起來，效率高的令人驚嘆，各地的物資源源不斷的運過來，最起碼吃穿已經(jīng)足夠供給。
    湖見道的疫情出來之后沒多久，從最近的息東道道府和各郡治的醫(yī)學館支援過去的隊伍就到了三十多支，又十五天，東蜀道各郡醫(yī)學館的人也到了。
    第三批到的居然是西蜀道，那邊山路連綿，道路艱險，大量的醫(yī)藥物資都是他們扛著背著帶過來的。
    三個月，瘟疫本可橫掃湖見道卻未能橫掃，是因為大寧各地醫(yī)學館的人紛紛而至，長安城國學醫(yī)館八十四歲老館主帶弟子三百六十踏疫而來，瘟疫如魔，匯聚至此的三萬白甲可破之。
    此時此刻的李長澤身在湖見道，第一次體會到了大寧的強大，體會到了大寧的團結(jié)。
    可是他更大的是怨氣。
    信王把他扔到湖見道這邊來，他每天都還要裝模作樣的參與其中，他不知道這有什么意義。
    身邊已經(jīng)沒有親信之人，好在沒有人監(jiān)視著倒也過的自在了些。
    卸完車之后他休息了一會兒，然后搭乘運糧的馬車回到了泗縣縣城，他就住在縣城的官驛里，好在以他的身份也不會有人跟他要錢，不然的話生活上都有些捉襟見肘。
    回到官驛，他自己動手去打了熱水洗澡，此時天色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他把自己四仰八叉的扔在床上，累的什么都不想，躺在這就覺得渾身筋骨都散了架似的。
    “殿下。”
    屋子里忽然有人叫了一聲，李長澤的臉色驟然一變，猛的從床上坐起來，下意識的去摸放在床頭的短刀。
    “殿下不用驚慌。”
    說話的人從暗影里走出來，在距離床也就是半丈左右的書桌那邊坐下來，他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夜行衣，臉上也用黑巾遮面，但似乎沒有惡意，李長澤緊張的看這這個人，短刀已經(jīng)不知所蹤，應該是提前就被這個人取走了。
    “殿下別怕，我是殿下的人。”
    黑衣人把臉上的黑布摘下來，李長澤看著這個人，借著昏黃燈火，仔細看了一會兒后忽然覺得他有些眼熟。
    “殿下認不出我了吧。”
    黑衣人往前拉了拉椅子，那是一張看起來三十幾歲的男人面孔，眉目清秀，尤其是一雙眼睛，很亮。
    “你是？”
    “楊華衣。”
    黑衣人回答。
    李長澤在記憶里仔細搜索了好一會兒，終于反應過來：“是你！”
    黑衣人道：“不怪殿下記不起，你我已經(jīng)有二十四五年沒見了，我十二歲就離開長安到了南疆，和殿下最后一次見面還是殿下親自到長安城外送我，而且長安城里沒多久就傳回去我的死訊，殿下應該也會傷心了吧。”
    李長澤嘆道：“是啊，這么久了，久到我已經(jīng)忘了你，時間真快。”
    “我其實不是一直在南疆。”
    楊華衣道：“我在息東道六年，第五年的時候從軍，一年間因為抗擊海盜水匪積累戰(zhàn)功升職為五品將軍，然后被調(diào)走去了西蜀道，在西蜀道六年，然后被調(diào)到了京畿道，在京畿道三年，然后調(diào)回西蜀道，之后有回到了湖見道。”
    李長澤不是很理解，他說這些有什么用處。
    “殿下是不是覺得我說了些廢話？”
    楊華衣道：“其實不是廢話，我是楊家現(xiàn)在還唯一有用的男人了吧，而這些經(jīng)歷，就是我之所以現(xiàn)在還活著的原因，我離開楊家的時候只有十二歲，而且并不出彩，朝廷沒有人記得我，陛下也不會記得我。”
    “我被調(diào)去西蜀道是沐昭桐的周旋，過去之后是為了暗中查實當年留王府里的事，我去了京畿道是薛城想辦法把我調(diào)過去的，那三年我在京畿道距離長安那么近卻不敢回去，又回到西蜀道也是薛城的想法，因為他希望我回西蜀道除掉沐昭桐，奈何慢了一步。”
    他沉默了一會兒后說道：“殿下記住，在這不用害怕，在湖見道我能保護殿下的安全。”
    他起身：“我現(xiàn)在叫薛華衣。”
    李長澤臉色一變，猛的站了起來：“你.....你就是湖見道道丞薛華衣？！怪不得，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莫名熟悉。”
    “是啊，殿下也覺得不可思議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從二品道丞了。”
    楊華衣道：“殿下安心在這，薛將軍派來的人應該也快到了，殿下只管在湖見道這邊好好賺聲望，我會配合殿下，讓殿下的賢名盡快傳播于南疆諸道，用不了多久，殿下的名望就會傳回長安。”
    李長澤皺眉：“那有什么用。”
    “有用的，其他的殿下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做自己的事，我和薛將軍早就已經(jīng)有所安排，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成效。”
    他過來，伸出手，像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抱了抱李長澤的肩膀：“二十多年沒見了，小時候我們倆還經(jīng)常一塊玩，在太學的時候，我們關(guān)系最好。”
    他后撤一步：“如不出意外，這次朝廷里會有人為我舉功，湖見道這邊的災情我處理的還不錯，各地調(diào)度，運輸，都是我親自著手，京畿道道丞已經(jīng)空缺了一陣子，這次為我舉功之后，我就會調(diào)往京畿道任道丞。”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殿下，你振作些，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很多人在為你做事，為你奔走，為你籌謀，待我回到京畿道的時候，大事可期。”
    “我今年三十七歲，從二品道丞，前途無量，不久之后調(diào)職京畿道，正二品道丞，更加前途無量，如無意外，給我舉功的奏折這幾日就到長安了，這個節(jié)點很穩(wěn)，因為朝廷沒有合適的人去京畿道做道丞，大寧擴充諸道，官員急缺。”
    楊華衣笑了笑：“當年只有你送我出長安，以后我會送你回長安。”
    李長澤眼神里閃過一絲茫然，其實這個人他早就已經(jīng)忘了，可是現(xiàn)在卻難免有些感動。
    “你......辛苦了。”
    楊華衣笑了笑：“不辛苦，心中有望，步步前行。”
    說完這句話他抱拳俯身，然后轉(zhuǎn)身從后窗掠了出去，李長澤追到窗口往外看了看，黑暗中哪里還能看到人。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長澤自言自語。
    第二天，長安，肆茅齋。
    陛下看了看吏部尚書呈遞上來的奏折，眼睛落在薛華衣這個名字上。
    “朕記得這個年輕人。”
    吏部尚書垂首道：“不到二十歲的時候，薛華衣因為抗擊海盜有功破格升職為五品將軍，后調(diào)入湖見道，六年中，剿滅水匪山賊一千余人，西蜀道，率領(lǐng)廂兵剿滅了十三山匪寇，然后調(diào)入京畿道，但是因為被前甲子營將軍薛城排擠，所以又調(diào)回了西蜀道，這次湖見道水災瘟疫，他救災有力，調(diào)度得當，恰逢京畿道道丞職務(wù)實缺已久，臣仔細看過，長安里備選的官員沒有人資歷威望都夠的，所以才大膽舉薦薛華衣。”
    皇帝點了點頭：“是個合適的人，等賑災的事過去之后，就調(diào)來京畿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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