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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餃子

    臘月三十,京畿道,距離長安城三百七十里,普響鎮(zhèn)。
    李長澤回頭看了一眼長安城的方向,駐足停步,每年的年三十早晨都要給他母親上香燒紙,皇帝不準有人為罪后掃墓祭奠,他就偷偷的做,在東宮他自己的屋子里,關上門,把所有人都趕走,掛上他母親的畫像,跪在那磕頭,上香,燒一把紙錢。
    以往這些東西都有曹安青為他準備,他無需惦記著,可是今年不一樣,他本以為皇帝會在過完年之后再讓他離開長安,雖然他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而且是主動提出來的,可哪里想到他父親竟然那么決絕,距離過年沒多久那道旨意卻寫的是流放三千里立即執(zhí)行。
    皇權啊,就是那么高高在上。
    太子朝著幾個跟著他的人歉然的笑了笑:“抱歉,稍等。”
    他在路邊折了幾根枯草插在地上,跪下來認真的磕頭。
    “母后,又過年了,真的好快,你生前吃齋信禪,按照禪宗的說法人有六道輪回,你也應該早就輪回重新投胎轉(zhuǎn)世了吧,不過就算是你還投胎在這大寧天下,應該已經(jīng)認不出我,也忘記了前世。”
    磕了頭,李長澤站起來又俯身一拜:“這輩子一定不要再去那么在乎一個人,不然的話你還是會很辛苦。”
    說完之后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那幾個看起來面無表情的人也繼續(xù)跟著,這四個人中三個是廷尉府的高手,一個是大內(nèi)侍衛(wèi),他們奉旨沿途保護李長澤,而他們的目的地是......西疆。
    旨意上寫的是西疆虎骨塔,那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位于定君山往北,虎骨塔這個地方歷來都是重犯充軍發(fā)配之地,他們要在那邊修建城關,那是一片可怕的無人區(qū),就算是有罪犯可以從虎骨塔逃出去也不可能活著離開,如果真的有人逃離,看守虎骨塔的守軍連追都不會追,千里無人區(qū),沒有水源,連一棵草都沒有,人走在那就和走進地獄沒有什么區(qū)別。
    最主要的是,看守虎骨塔的是唐家的人。
    作為懲罰,李長澤必須走到虎骨塔,并且在虎骨塔停留半年時間才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去周游天下,他沒有怨言也沒有資格有怨言,從長安走到虎骨塔這樣走的話要走半年以上,到了地方再停留半年做苦力,那時候的他應該已經(jīng)再也看不出曾是太子。
    “休息一會兒。”
    領隊的大內(nèi)侍衛(wèi)于爭河往四周看了看,這個鎮(zhèn)子很熱鬧,孩子們在四處瘋跑,爆竹聲聲,雖然絕大部分人家會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才把春聯(lián)貼好,可心急的人家門外已經(jīng)兩側(cè)掛紅。
    “我去看看能不能買來些什么。”
    于爭河示意那三個廷尉戒備,他一個人走進鎮(zhèn)子,在一戶開著門的人家門外停下來,于爭河看到院子里有兩個老人正在收拾院子,一個灑水,一個掃,還在低聲交談著什么。
    “兩位老人家,我是過路的官差,正好趕上年三十走到這,想問問二老,方便不方便賣給我一些餃子?”
    “賣?”
    老漢看了看老太婆,老太婆也笑起來:“官爺,你真是看不起我們普響鎮(zhèn)的人嘞,快進來,今天是大年三十,餃子要
    到晚上守歲的時候才會包,不過既然你想吃,現(xiàn)在給你包,家里有現(xiàn)成的肉和菜,省事。”
    “別別別,還是應該買的。”
    于爭河連忙說道:“實在是不好意思,路上若有能吃到餃子的酒樓我們也不會來叨擾。”
    “進來!”
    老漢瞪了他一眼:“你是因為你是官爺,你官大所以就你說了算?”
    于爭河道:“不是不是,只是覺得今天這日子叨擾確實......”
    老漢道:“既然不是你官大說了算,那就是我歲數(shù)大我說了算,進來歇著,想吃餃子就等一會兒。”
    官不拜民,可是于爭河卻抱拳俯身一拜,他此時此刻不覺得自己是官,只是個大寧的后生,而站在他面前的是兩位大寧的老人。
    不多時,廷尉府的人帶著李長澤進門,于爭河道:“我和鄧遠在門口,卓東來你去院子后邊,楊挺你在院子里。”
    吩咐完了之后看向那兩位老人:“只需包一個人的餃子就好。”
    “一個人的?”
    老漢和老太婆兩個人都楞了一下,看了看那五個人,老漢有些惱火:“你是覺得我家里窮嗎?”
    于爭河連忙搖頭:“不是不是,只準備他一個人的就好,我們不用。”
    聽到這句話李長澤也楞了一下,他看向于爭河:“你.....來為我求一頓餃子?”
    “求?”
    老漢聽到這句話微怒:“我不管你們是什么人,多顯貴,多了不起,既然進了我家的院子,要么都給我坐下來一起吃頓飯,要么就都給我走。”
    半個多時辰后,屋子里,桌子上擺了六七盤餃子,滿滿當當,熱熱乎乎,熱氣讓屋子里的視線都有些模糊,李長澤的眼睛也有些模糊。
    他手上都是面,人生第一次學著包了幾個餃子,笨拙的讓他有些臉紅,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個很聰明的人學什么都快,可是這看起來簡簡單單的事卻根本做不好,他包的那幾個餃子看著像是扭曲的小丑,而別人包的餃子才是形形sèsè的人。
    “一起吃。”
    老太太坐下來:“你們今天就暫時忘了自己是當官的吧,老太婆就不客氣了,家里難得來這么多人,平日里也還好,今天可是大年三十......老太婆我可不想錯過這熱鬧。”
    “老人家,你家里人......”
    “家里人都在了,只有我們老倆。”
    老漢看了看李長澤:“我兒若還在家的話,他應與你一般年紀。”
    李長澤剛要問你兒子去哪兒了,就看到老漢顫巍巍的起身,走到屋子里正東那面墻旁邊,把掛著布掀開,布下邊是一副皮甲,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只是皮甲上胸口位置有個洞。
    “我兒曾是北疆戰(zhàn)兵校尉,應該不比你們官小吧?”
    “不比我們小,比我們大。”
    于爭河第一個站起來,朝著那副皮甲行禮,他站起來,三個廷尉府人也都站了起來,那皮甲擦拭的如此干凈,可是浸透了皮甲的血跡是擦不掉的,這樣的一副甲胄在,兩個老人時常擦拭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心情。
    “比我們都大。”
    四個人朝著皮甲先行軍禮,然后又俯身一拜。
    李長澤也站起來,看著那皮甲,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沒事沒事,快坐下吃飯,一會兒餃子都黏上了。”
    老漢走到一邊拉開柜門,取出來一壇酒:“這壇酒是撫軍司的人送來的,和那封信一起送來的......這好像是撫軍司的規(guī)矩,戰(zhàn)死在邊疆的孩子們家里都會收到一封信,收到撫恤,收到一壇酒,他們說這不是祭酒,是慶功酒,因為大寧出征從無敗績。”
    他抱著酒壇坐下來:“看你們行軍禮,你們也都是戰(zhàn)兵吧,我不問你們要去做什么,任務嘛,不能隨便亂說,可是只想著,若我兒還活著,這壇酒該和誰喝?以前我嘴饞想嘗嘗,老婆子不讓,她說這酒不能隨便亂喝,得和對的人才能一起喝,誰是對的人?和他的同袍啊......他已經(jīng)沒機會和同袍同飲,我代他來,敬你們一碗酒,我兒的慶功酒只能是和他一樣的大寧戰(zhàn)兵一起喝。”
    這碗酒,太重了。
    李長澤端著這碗酒,看著不遠處那一副有破洞的軍甲,忽然間想到,原來眾生皆苦。
    他自然認得出來,那并不是校尉皮甲,撫軍司的人來應該說的是校尉戰(zhàn)死,那是大寧戰(zhàn)兵的慣例,戰(zhàn)死的人都會被稱一聲校尉,退役的老兵都會被稱一聲老團率,這兩個可憐的老人,以為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是校尉了,可那只是一件伍長皮甲。
    戰(zhàn)死的士兵是按照校尉規(guī)格撫恤,這是大寧皇帝陛下定下的規(guī)矩,當今陛下,李承唐的父親。
    所以他很清楚,所以他有些傷感。
    “我兒原來在京畿道甲子營從軍,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急匆匆的趕回家里來,說他是誰的親兵來著,記不住名字了,那個人要調(diào)去北疆一個叫息烽口的地方,他們這些親兵都必須跟著一起去,我兒還說,北疆就要打仗了,他可能會有一陣子回不來,等回來了就在家好好陪我們幾天。”
    老漢回頭看向那副軍甲:“他現(xiàn)在倒是天天能陪著我們了。”
    李長澤本來還沒什么反應,忽然聽到這句話后楞了一下,腦子里嗡的一聲有什么東西閃了出來,片刻之后他的臉sè就白的嚇人,手都在微微發(fā)顫:“老人家,你兒子......是從甲子營調(diào)去的息烽口?”
    “是啊,甲子營。”
    老漢提到甲子營的時候格外的自豪:“咱們京畿道的戰(zhàn)兵,拱衛(wèi)長安,那相當于是天子禁軍啊。”
    李長澤感覺心口里炸了一下似的,再看桌子上的餃子好像一個一個的突然往外冒血,那些人是他調(diào)去北疆息烽口的,那些人也不是和黑武人戰(zhàn)死的......
    他轉(zhuǎn)身就往外跑,瘋了一樣的跑了出去。
    屋子里的人全都怔住,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為什么會這樣。
    李長澤一口氣沖出那院子,于爭河等人也跟著追了出去。
    院子里,老太婆在老漢身上打了一下:“你看你,把人家都嚇著了,好端端的過節(jié)說這些做什么。”
    老漢也是一臉內(nèi)疚:“怪我,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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