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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每天夜里,廚房的老式冰箱發出枯燥的嗡嗡聲。\\Www、qВ5、cOM/某個部件破損了,壓縮機每隔十分鐘啟動一次。我向房東報告多次,他拒絕派人修理。原因是,一,啟動頻繁并不說明冰箱不能工作。恰恰相反,這個冰箱照常致冷。二,修理冰箱的費用太高,不如買個新的,他也不富裕,不準備花這筆錢。
    我在嗡嗡聲中無法入睡,只好研究天花板上的圖案。夜半時分,我頻頻地去開冰箱找東西。以為肚子填飽了人會困,實際上不是這樣。我覺得燒心、胃疼、胸口堵得慌,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天亮。
    連續兩周,我沒收到瀝川的任何電話。打給他的電話都是護士接的,回答千篇一律:王先生正在治療,不方便接電話。我給rené發短信,rené告訴我,瀝川的病情不穩定,時好時壞,經常發燒,藥物反應也很大,所以總也不能出院。rené的一大優點是他很誠實,如果有一件事他認為不應當說,他會隱瞞,但他不會故意騙人。
    連續失眠兩周,我得了偏頭痛。這個毛病以前我通宵寫論文或做翻譯時也會有,但壓力一解,癥狀就會立即消失。這一次不這樣,發作起來半個腦袋都麻木了,跟抽了筋似地。周二下班時,我頭痛欲裂,買了一瓶阿斯匹靈,順路去了小區里的一家盲人按摩店。
    按摩先生姓徐,在這一帶從事這個行業已經有七年的歷史了。小區里的人,特別是老爺爺老太太們都認得他。徐先生是從湖南的一個小鎮來北京打工的,除了雙目失明之外,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材。憑著這一手按摩的功夫,在小區里租了間一樓的房子,做起了生意。他干得不溫不火,累了就關門幾天,出去喝茶休息,沒有想把生意做大的野心。所以,錢掙得不是很多。但他手藝高超、服務周到,回頭客常來,一天十幾個小時,也都安排得滿滿的。其實小區周圍的按摩店不少,大家也不覺得他很特別,因為收費低廉,才有很多人光顧。可是去年小區里卻爆出一條關于他的新聞。他娶了一位住在這個小區里的女人當太太。那女人雖然離過婚,但長相不錯,年紀比他小,而且是位大學老師。大家都覺得徐先生艷福不淺。
    “放松,肩部放松。我先按肩,再按頸,再按頭……整個過程你都可以閉眼睛。”徐先生用催眠式的湖南普通話對我說。
    “我最近老是失眠、頭痛。”
    “吃了藥嗎?”
    “安眠藥、阿斯匹靈算嗎?”
    “也行,嚴重了得看醫生。”他說,“你好久沒來了,快半年了吧。”原來,他聽得出我的聲音。
    我看見他的雙肘上各磨出了一個黑色的,雞蛋那么大的繭子。這幾年他大約按過上萬人吧。
    他的指根柔軟,有時又很堅硬,順著我的經脈慢慢揉捏。我正打算閉上眼睛,忽然看見他的窗臺上放著一個狗屋,里面居然養著一只小狗。吉娃娃。
    我對狗不是很感興趣,不過我知道艾瑪喜歡狗,她也養了一條吉娃娃,說是價格不菲,每個月的打理也很貴。她倒不是養不起,但中午吃飯時候也常常抱怨,說這種狗嬌貴、難伺候。
    我忍不住問他:“啊,你有一只吉娃娃?”
    “是啊。”他很得意,“它是不是很可愛?”
    “很貴吧!”
    “有一點羅,幾千塊呢。”
    天啊,我在心里算,幾千塊,他要按多少人才掙得回來啊。
    “是你太太買的?”
    “我買的。她喜歡,我就買了。每天我們一起散步都帶著它。這狗太小,上次還差一點弄丟了呢。”
    他的臉上洋溢著幸福。
    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問:“徐大哥,當初談戀愛的時候,是你追的你太太,還是你太太追的你?”
    “是她追的我,追得緊緊的。”他兩嘴一彎,用一種打趣的語氣。
    “那你,追過她一點點沒有?”
    “沒,壓根兒沒有。我是外地人,又是個瞎子,靠自己的手藝掙點錢,夠生活就滿足了。老婆孩子什么的,想都不敢想。”
    “這么說,你一直拒絕她?”
    “嗯……差不多是這樣吧。后來我們就好上了,也就不分誰追誰了。”
    “大哥,我也追一人,他死活不答應。”
    “那人家也許是不愿意……”
    “不是,他有病,不想連累我。”
    “那你用力追嘛。”
    “我用力了,什么法子都想過了,人家還是不理我。”
    徐先生停住手,站到我面前,用茫然的眸子空洞洞地盯著我:“人家不理你,難道你就不會去理他?我覺得,你一定還是沒盡力。”
    我對瀝川,要怎樣才算盡力?
    出了按摩店,我直奔自己的屋子,從抽屜里翻出一本護照。
    幾個月前,還是在九通的時候,愛掙外塊的唐玉蓮幫我辦過一本護照。她說,她私下里和幾個旅行社有聯系,問我業余時間愿不愿做導游,掙外塊之余,還可以逛一下新馬泰。外塊我倒是掙過幾次,新馬泰卻一次也沒去過。護照就一直沒用上。我打電話給唐玉蓮,求她給我辦個瑞士的旅游簽證。
    當天下午,照她的指示,我填了幾張表,又買了到蘇黎士的來回機票,過了不到一周,簽證就批下來了。
    “你去瑞士干什么?歐洲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給你介紹一個旅游團,三萬塊錢玩七個國家,怎么樣?”唐玉蓮在電話里勸我。
    “去看一位朋友。”
    “就住兩天一夜?太短了吧?來回機票都去掉七千塊呢!”
    “工作緊張,不能多呆,回來還有幾個翻譯要due。”
    “行,記得到銀行去換點瑞士法朗,不要歐元。有些店子不收歐元的。要我順便幫你訂旅店嗎?”
    “麻煩你給我幾個地址吧,要便宜的,靠近機場。如果我找不到別的住處,就住旅店。”
    出國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大事,但出國兩天,對我而言不過是去了一趟九寨溝。我簡單地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坐上了北京去蘇黎士的飛機。周三下午五點半出發,蘇黎士時間早上六點十分到。臨行前,我給rené的msn發去了一條短信,告訴他我的起飛時間和航班號,如果方便的話,麻煩他到機場接我一下。雖然這段時間霽川和rené都在回避我。可是每次我發短信,rené都會回復,盡管可能回答得很短。如果rené沒收到短信,也不要緊,我就把這趟當成是自助旅行。
    其實我根本不指望能見到瀝川,只想看一眼瀝川生活的城市,我就滿足了。
    黎明時分,飛機越過清晨的薄霧和一道道森林、山丘,準時到達蘇黎士機場。我沒有大件行李,只有一個隨身帶著的小號旅行箱。便跟著大隊人馬坐著快捷電車從第二航站駛到第一航站出關。
    機場里沒有太多旅客,顯得很空曠。方形的坐椅、冰涼的大理石地板、黑色的現代雕塑都給人一種疏離的味道。高高的鋼架天頂,充滿末來感的灰色主調讓人好像走進了太空世界。所幸上下電梯時能看見巨大的紅色墻壁、酒吧里點著溫暖的澄光,還有幾道種著綠藤的玻璃幕墻,讓我感覺又回到了東方。
    關檢非常順利,出站口里站滿了接機的人。不少人高高地舉著牌子。
    我沒有看見rené。
    在出站口等了三個多小時,仍然沒見rené影子。我開始責備自己太魯莽。以為給rené發了短信,就一定會收到。rené有可能很忙、也有可能忘記打開msn。何況他還是夜貓子,白天會睡到中午才起來。
    中午很快就到了,我饑腸轆轆,跑到不遠處的一個小吧買了一個三明治。不敢在小吧里吃,怕rené來接我找不到人,仍舊等在出站口。
    我一直等到下午一點,終于,坐不住了。跑到電話亭給瀝川打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接通了。
    “古藤塔克。”優美低沉的男聲。
    有點不尋常哦,不是護士,居然是瀝川直接接電話。
    “瀝川!”
    “小秋?”尾音高高上揚,很吃驚的語氣。
    “嗯,是我。我有點事想找rené,你有他的手機號嗎?”
    “有,”他說,“rené和霽川在意大利,你找他有急事?”
    我傻掉了:“rené……在意大利?我……沒什么急事,……是翻譯上的事兒。”
    “他昨天剛走,”他頓了頓,說,“如果是翻譯上的事,你找我也一樣。”
    “跟你沒關系,再見,下次聊。”我準備掛掉電話。
    “等等!”那邊傳來一聲大喝。
    “啥事?”
    “小秋,你在哪里?”他陰森森地問。
    “還能在哪里?北京唄,cgp辦公室。”
    “為什么電話id上寫著蘇黎士機場?”
    完了,穿邦了!嗚!我矢口否認:“不可能,我明明在北京。你的電話機有問題,我掛——”
    “謝小秋,不許掛!”瀝川在那頭不耐煩地打斷我,粗著嗓門問:“你是不是在蘇黎士機場?”
    “……嗯。我是來觀光的,明天就走。”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度,“我,我不是來找你的。”
    “你身上有筆嗎?”他說,語氣忽然變得出奇地冷靜。
    “有……”
    “記下來:xxxxxxxxx,這是我的手機號。”接著,他又報了一串德文,把字母一個一個地拼給我,“這是我的門牌號。有一把備用鑰匙放在門口右邊花盆的墊子里。萬一我沒有找到你,你通過手機來找我,或者直接去我家,記住了嗎?”
    “瀝川……你別來找我啦。我——”
    “我問你,剛才我說的話,你記下了沒有?”
    “記下了。”
    “怎么去我家,你知道嗎?”
    “坐……坐公共汽車?”
    “笨!”
    “坐……地鐵?”
    “笨!”
    “坐……坐出租?”
    “這還差不多,你身上有瑞士法郎嗎?”
    “有。”
    “把地址給司機看,對他說‘fahrensiemichbittezudieseradresse!’(譯:請把我送到這個地址)他會把你帶到我家門口。”
    “說得太快,我記不住。再重復一遍?”
    “算了,別坐出租了,當心遇到騙子。三十分鐘之后你若是還沒看見我,就每隔五分鐘給我打個電話,行嗎?”
    “行。”
    “現在,你是在出站口,對嗎?”
    “嗯。”
    “哪兒也別去,我來接你,估計需要三十分鐘。”瀝川在那頭威脅我,“我若是沒接到你,又沒收到你的電話,我會報警,你知道嗎?若是你失蹤了,或者有個三長兩短,我就馬上跳樓,你聽明白了嗎?”
    “聽,聽明白了。”
    電話掛掉了。
    我松了一口氣,去那個小吧買了一大杯冰淇淋,這才想起來我已在出站口翹首以待地等了六個小時,兩條腿都酸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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