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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聽完這話,我的臉火辣辣的,好像又挨了我爸一掌。/Www。QΒ5.coM我暗暗祈禱,瀝川和我爸,最好終身不見。
    下車時我不忘在自己的脖子上掛上一個尼康相機。這是瀝川拍風景用的。他經常拍照,但從來不拍自己。可我今天,謊稱要替他拍金馬坊的牌樓,其實心中暗暗打算,要留下一張我與瀝川的合影。
    我們先去駝峰酒吧喝酒,里面燈紅酒綠,瀝川要了啤酒,卻不許我喝。說我未滿二十歲,只能喝果汁。我選了菠蘿汁,他又說菠蘿汁太甜,不健康。橙汁最好。等我們喝完出來,天已經黑了。回到了牌樓,我抓了一個行人,讓他給我們拍合影。
    “他又不會拍,”瀝川小聲說,“不如我來拍,保證質量。”
    “你已經給我拍了很多了,我現在要合影。”我強調,“合影。”
    “能不能就拍你和這個樓的合影?”他皺眉,“我不喜歡拍照。”
    “不行。就要我們的合影。我們——你和我——在一起。”我陰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好吧。”他無奈地點頭。
    那行人擺出專業姿勢,要我們彼此靠得近些,然后,卡卡卡地閃光,一連拍了五六張。
    我說:“勞駕,大哥,拍張遠點兒的,我要這個牌樓的全部。”
    他拿著相機往后退,退著退著,忽然轉身就跑。
    我知道瀝川用的是專業相機,價格不菲。想是那人見財起心,又見瀝川不良于行,便趁機下手。
    “站住!”我大叫一聲,拔腿就追。
    那人在人群間穿梭,很快走入一個窄巷。看來他也不是很熟悉這個路段,每過一個路口都猶豫一下,要不要轉彎。我一路追過去,過了窄巷,進入一條安靜的街道,那人影始終在我前面百步左右。我覺得我大約跑了有兩站路,那人數次回頭,以為已經甩下了我,但我如影隨行地跟著他,而且,越來越近。他轉身又進入一道胡同。那胡同不斷地有出口通向馬路,漸漸地,胡同好像越走越死,又突然間,出現一條岔路。他猶豫了一下,可能在想要不要換條道。就在這一猶豫中,我已經追上了他。他站住,手里拿著相機,說:“你別過來,這里只有你一個人。信不信我能擰斷你的脖子。”
    我說,“怎么只有我一個人,你身后就有兩個警察。”
    他的身后是有行人,兩個男人,且有很大的腳步聲,我大叫一聲:“抓小偷啊!”那兩個男人便向我奔來,其中一人跑得太急,一腳踏破一個花盆,他忍不住往后一望。
    就在這當兒,我想起了以前體育課學散打時一個重要動作,一腳踢向他的褲襠!
    他“噢”地一聲,跪在地上,疼昏過去。我奪過相機,拔腿就逃。這才發現我自己因為剛才一頓長跑,早已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心臟激烈地跳動著。
    沒跑幾步,就到了路口,一輛黑色的汽車驟然而至,停在我面前,門同時打開了,傳來瀝川的聲音:“小秋,上來!”
    我跳進汽車,急馳而去。
    “受傷了沒有?嗯?”瀝川把我抓到他面前,問道。
    “沒有。”
    “你怎么把相機搶回來的?”他遞自己的手絹給我擦汗,繼續問。
    “我踢了他一腳,他昏過去了。”
    “不會吧?這么容易?踢一腳就昏了?這是昆明市職業小偷的水平嗎?”他說,“這么沒用,連個相機都搶不到?”
    “哎哎,你幫誰說話呢?”
    “我變相夸你是女英雄。”
    “這還差不多。”
    我們回到金馬坊的牌坊,剛才拍照的地方,一起下了車。
    瀝川看著我,說:“你跑累了嗎?跑了多遠?有兩千米吧?”
    “差不多。”我還在喘氣。
    “能再跑一趟不?”他說,“剛才,就在這兒,有人偷了我的錢包。”
    “啊!?什么?!你,丟了錢包?”我大叫,“這是什么破地方呀!?怎么這么多小偷?在哪里丟的?人往哪個方向跑了?他還偷了些什么?”
    我看著他,發現他在幽幽地笑。
    “瀝川,我知道你不在乎丟現金。可是信用卡和銀卡,人家是可以刷到爆的。”
    “開你玩笑呢,瞧你急的。”他幫我把跑散的頭發攄到耳后,“以后再出現這種事情,你寧肯丟下相機,也不能丟下我。”
    “是,是,我錯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得先保護你。”
    “這就對了。”他看著我,目光與月光一樣寧靜。
    我抱著相機,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瀝川,里面有我們的合影。我才不讓人家偷了呢。”
    “如果沒有合影呢?”他問。
    “這是你的相機,又不是我的,偷就偷了唄。就算值錢,你也不是丟不起,是不是?再說,我的命,也很珍貴,對不對?”我振振有辭。
    “說你不明白,不會算帳吧,你又挺明白,算得挺清。”他嘆氣,“我只求上帝保佑我,以后千萬不要得罪你,不然也會挨你一腳。”
    我雙手過去,圈住他的腰:“嗯,人家一直都很溫柔嘛。就兇了這一回,給你看見了。”
    “一直溫柔?不會吧?第一次見你,你潑了我一身咖啡。第二次,你當著我的面爬墻。第三次,你襲擊校警。我覺得你是一個暴力女,又暴又色,實在很怕人。”
    瀝川雖時時謙遜說他不懂中文。其實,他的詞匯量滿大的,也滿實用的,一番話聽得我啞口無言。
    為了不讓他繼續說下去,我連忙打斷:“瀝川,我餓了,想吃米線。”
    “你不是剛吃完餃子嗎?怎么這么快就餓了?”
    “人家擔心姨媽給你難受嘛,急得都沒胃口吃了。以前我可是挺喜歡吃餃子的。”
    “那就去ldw吧。”
    “老滇味。”
    “ldw。”
    老滇味看上去是國營企業的派頭。吃飯要先到門邊的小柜臺買票。
    我問瀝川:“你在這里吃過?”
    “沒有。我看過廣告。人家說味道很正宗。”
    “過橋米線在二樓,樓梯滑滑的,我們不要上去了。”
    “上面人少,你先去找位子吧。”他到柜臺門口排隊。長長的隊,大約有十個人。
    排隊的人看見他拄著雙拐,都說,“不用排了,直接去窗口買就得了。”
    不知是誰還加了一句:“殘疾人優先。”
    那些人說的是昆明話,我相信瀝川聽了個半懂。他擺出一副漠然姿態,一動不動地排在最后。
    拿了票,我們一起上樓,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來。不一會兒,服務員端來了米線,還附送一小盅汽鍋雞。我問瀝川:“只買了一碗,你不想吃嗎?”
    “已經在姨媽家吃飽了。”
    “要不,你吃點涼菜?”
    “太辣。”
    其實,一路上和瀝川一起走,男的女的,都回頭看他。看得他很不自在。就算現在他坐了下來,我還是能感到背后有許多打量他的目光。我不顧那湯滾燙,很快地想吃完米線。
    “別吃這么急,當心燙嘴。咱們今晚也沒什么事兒。”他勸道。
    過橋米線的好壞,在于幾點,一要湯好,二要料新鮮,三要米線滑勁。果然是上好的雞湯,我一口氣喝了大半碗。
    然后我說:“不成,我喝不下了。”
    “那就放在這兒吧。沒人逼你喝完。”
    “浪費多不好,我先去趟廁所,回來再喝。”說著,我站起來找廁所。他一把拉住我,“別去了,我幫你喝完吧。”
    他把巨大的湯碗拖到自己面前,用瓷勺一點一點地喝,喝得一干二凈。
    我看著他笑:“早說給你留幾根米線,現在盡剩湯了。”
    “小秋,你去過廈門嗎?”他突然說。
    “沒有。”
    “春節一過完我得回廈門,投資方有一個重要的會,非去不可。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在廈門要呆多久?”
    “兩天。然后,你回北京,我去沈陽。沈陽太冷,你別去了。”
    “干嘛一定要帶上我,又不是你的秘書。”
    “我的秘書,人稱絕代佳人,你想不想認識?”他神秘兮兮地笑。
    “你的秘書是男的。”我想起那一次,是他的男秘向我報告了他住院的消息。
    “那是工作助理。我有女秘書,同時兼任我的翻譯。”
    “你?還需要翻譯?”
    “真正談業務的時候我只說英文,讓我的秘書翻譯。一字千金,不能出錯。”
    一個星期之后,我跟瀝川飛廈門。這一星期,他病了三天,發燒感冒,天天在賓館里躺著。病好之后,他拼命地干活,畫完了三張圖。
    瀝川帶我去看了工地,一大片在海邊的空地。
    “在這里,要建一個很大的渡假區,碧水金城。投資幾個億。我們事務所包攬了所有的建筑設計。外觀、室內、園林。”
    “嗯,看上去是個好地方,空曠而開闊。”
    “再過三年你來看,這里面滿滿的,是我設計的大樓和別墅。”
    “瀝川,我對你好崇拜!”
    “我也是。”他說。
    我愕然地看著他。
    “你給過我好多靈感。設計和戀愛一樣,都需要漏*點。”
    海風很冷,他摟著我的腰,我們面朝大海,緊緊偎依。
    從工地回來,在賓館的大廳里,我看見一個高挑的女子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開司米的上衣,深藍色的羊毛裙,小巧的耳朵,戴一對小巧的珍珠耳環。絕美的側面。
    女子看見我們,站了起來:“王先生。”
    她的面容細膩姣好,有一種說不出的古典莊重之美。看見她,會令人想起《詩經》或宋詞里的句子。
    “介紹一下,”瀝川說,“這是我的秘書兼翻譯,朱碧瑄小姐。這位是謝小秋小姐。”
    我們握了手,互相微笑。
    朱碧瑄的眉色中,隱隱有一絲疑惑。瀝川說話的時候,一直牽著我的手。
    “有什么事嗎?”瀝川問。
    “有幾個文件需要您簽字。還有,標書最后的翻譯件,需要您過目。”
    “英文的你看過就行了。法文和德文的留給我。”
    他接過筆,坐下來,飛快地看文件,飛快地簽字。
    我和朱碧瑄,對視而笑,很禮貌。
    “朱小姐是英文系的嗎?”我問。
    “北外英文系。謝小姐呢?也學英文?”
    “是啊。我在s師大,一年級。”
    “你們系的馮介良教授是勞倫斯專家,我寫論文時,曾用心研讀過他的專著。”
    “嗯,他的教學聲望非常好。我明年打算選他的課。”
    “謝小姐喜歡廈門嗎?”
    “很喜歡。朱小姐是第一次來廈門嗎?”
    “不是,因為這個項目,我跟著事務所的設計師們,來過很多次。”
    我覺得,朱碧瑄說話的樣子,自始自終,帶著一股閱人無數的職業風范。淺淺地聊,其實很謹慎,不痛不癢,生怕說錯一個字。而我,一邊說,一邊用腳磨蹭著地毯,像個被罰站的小學生。
    瀝川簽完了字,站起來說:“迅達集團的晚宴,何先生會替我出席。”
    “這個……那邊的柯總一再說,王先生一定要到,他要與你對飲三百杯,不醉無歸。”
    “就因為這話,我才讓何先生去,他的酒量大。”想了想,他嘆了一聲:“算了,上次那頓飯我沒去,人家沒有介意。這次再不去,會懷疑我的誠意。我還是去吧。幾點鐘?”
    “七點。”
    瀝川九點鐘醉醺醺地回來,進門直奔衛生間,趴在馬桶邊吐。
    我在一旁扶著他,說:“你怎么這么實心眼兒,真跟人家喝三百杯呢!”
    他吐了有足足十分鐘,這才爬起來去洗澡。一條腿,扶著拐杖都站不穩。
    “坐下來,我幫你洗。”我心疼壞了。
    “no.”不知哪來的力氣,他把我推出門外,“砰”地一聲,關上門。
    一會兒,水嘩啦啦地響起來。一刻鐘的功夫,他洗完了,人也清醒了,穿上睡衣鉆進被子里,一個勁兒地嘆氣:“唉,和這里人做生意可真不容易。為了一個合同,陪煙,陪酒,陪飯,就差犧牲色相了。那個高級酒店,包房里明明寫著無煙區,可是,里面的人,人人都抽煙。怎么可以這樣呢!”
    “有錢掙還抱怨,想想貧困山區的孩子們。”
    “我每年都向希望工程捐款。”
    他把我拉進被子里:“我每喝一杯,心里都在想,快點結束吧,讓我早點回來陪小秋吧。”
    “不會吧,這么肉麻?”
    “我不忍心讓你一人孤零零地呆在賓館里。”
    “我沒有孤零零,”我說,“我吃完晚飯,下去游泳,又去打電子游戲,然后,還上街看了一場電影,賀歲片,葛優演的,真好看。剛到屋不久,你就回來了。”
    他攬著我的腰,側身過來,我輕輕地撫摸著他。然后,他用遙控器打開電視:
    “上次那個《牽手》,演到第幾集了?”
    瀝川有一點跟我認識的男人大不相同。他不怎么喜歡看球,或者看體育頻道。他喜歡看電視連續劇,言情武打歷史都可以,哭哭啼啼的那種,越長越好,來者不拒。他的理由是,電視劇可以幫他學習漢語尤其是日常對話。而體育臺則用不著看,自己記得堅持鍛煉身體就好了。
    找來找去,換了幾十個頻道,沒找到。最后落在一個沒頭沒尾的日本電視劇上。片中有插曲,是日文,他一聽,說:“我換了啊,是悲劇,不看。”
    我說,“不是說你不怎么懂日語嗎?”
    “再不怎么懂,比你還是懂得多。”
    “我二外是日語。”我用日語說。
    然后,他說了一句日語,我大眼瞪著他,居然聽不懂。我想,該不會是八格牙魯的同義詞吧。
    “松尾芭蕉的俳句。”他說,“你心服口服了沒有?”
    “你這人謙虛有沒有底線?”
    “沒有。如果我是你,在這種水平,我干脆不告訴人家我有二外。”
    我跳起來,做勢要掐他。
    他舉手投降:“下回有不懂的日語作業,我幫你做,不收工錢。真的。你饒了我吧!”
    第二天,我們在機場告別。我回北京,瀝川去沈陽。等他從沈陽回來,寒假已經結束了。我仍在老地方打工。我爸仍然給我寄錢,一個月一百塊,比以往多了一倍。他不給我寫信。我寫給他的信,他也不回。我覺得,我爸對我,有深刻的洞察力,他好像知道我在干什么。而且知道我會像他那樣,無論走上哪條路,都會越走越遠,永不回頭。所以,他根本不想勸我。
    瀝川回來之后,在龍澤花園他的公寓里住了十天。這十天,我們天天生活在一起,如膠似漆,日子過得尤如一對夫婦。我們的合影掛在墻上。那小偷雖然偷了相機,照相的技術還真不壞。我最喜歡其中的一張,背景是遠遠的街燈,瀝川回首,幫我攄過一縷飄在臉上的頭發。那一刻,他側對著我,關愛之意流露無余。
    之后,他回瑞士蘇黎士,他的老家,看望他生病的奶奶。
    他去了一周,隔天給我打一個電話。然后,他說,家里還有別的事,需要多呆一些時候。過了一個月,他說,他要陪他哥去滑雪。那里,不通電話。
    他在瑞士呆了整整兩個月。
    星期一,我到機場接他,發現他忽然間消瘦了很多。臉上的棱角更分明了。
    “嗨!”他在人群中看見我,我們緊緊擁抱。
    “怎么瘦了?”
    “沒覺得啊。你倒是胖了。”
    “我吃得好嘛。”臨行前,瀝川一定要給我錢。我沒要。我又到咖啡館打工。這個學期我選的課不多,可以多干幾個小時,所以收入相當不錯。
    “耳朵好了?”
    他走到路邊,檢查我新打的耳洞。我見朱碧瑄的珍珠耳環,十分喜歡,在龍澤花園住著沒事的時候,瀝川就帶我到樓下的珠寶店去打了一對耳洞。他說我的皮膚白,戴珍珠不好看,紅寶石才好看。玫瑰紅的那種。所以我的耳朵上,有一對紅寶石耳環。瀝川走之前,一天三次用酒精給我擦耳朵,怕我感染。結果,我的耳朵還是腫。
    “好啦。”
    “不疼了?”
    “一點也不疼了。我自己都取下來好幾次了。”
    “不是說,六個禮拜才能取下來嗎?”
    “哥哥,你回去兩個月,六個禮拜早已經過去了啊。”我敲敲他的腦袋。
    他笑了笑,笑容中藏著一絲抑郁。
    “今天我請客。”我說,“咱們去吃壽司。就是上次那家店子。”
    我們坐上出租車,他說,“既然是你請,我們還是去吃米線吧。那家店壽司太貴了。”
    一路上,他都不怎么說話。
    吃飯的時候,他也不怎么說話。
    吃完飯,他開車直接送我回寢室。
    “出什么事了?瀝川?”我的心沉甸甸的。
    “家里有點事,挺麻煩的,是生意上的。此外,我爺爺身體不大好,病危。”
    我很少聽瀝川提起他的家人。但我知道他在家里非常受寵。只要提起自己的家人,他的臉上都充滿了感情。
    “不是說,你奶奶病了?原來你爺爺也病了?”
    “對不起,我說錯了。是我奶奶病危。”他說,“我可能最近還要回瑞士。我在等電話。”
    他看著我,一臉的心事。
    “那么,”我握著他的手,說:“你是專程回來看我的?”
    在寢室外面的樹蔭下,他捧起我的臉,悄悄地親了一下:“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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