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還記得那一切，在很多年前，銘刻進(jìn)他靈魂的那一夜里，他在熊熊大火之下，像條可憐的野狗般，落荒而逃，但如今，他重臨這里，如同國王回到了他的宮殿。
    這真是一種暢快的感覺。
    圣納洛大教堂拒絕著勞倫斯的到來，但無論它怎樣反抗，觸肢卷起又破碎，總會有新的身影，踩著倒下的尸體繼續(xù)前進(jìn)，“勞倫斯”仿佛無窮無盡，化身為與它同樣邪異的惡魔。
    沒有回頭路了，從勞倫斯成為正教教宗的那一刻，他便只剩下了向前的道路。
    好在勞倫斯也不在乎這些，他從未回過頭看過，也不曾為自己所做的抉擇感到后悔。
    他是真的狂信徒，狂熱的極端者，為了那虛無縹緲的預(yù)言，奮戰(zhàn)至今。
    “各位，你們看到了嗎！”
    勞倫斯踩在布滿塵埃的臺階上，一步步地走向圣納洛大教堂，邁向天國。
    “我就快要抵達(dá)那終點(diǎn)了。”
    他自言自語著，不清楚是在對誰說話。
    可能是幻覺，也可能是勞倫斯自己的意識在逐漸失控，反正這一切在他身上都是有可能發(fā)生的，畢竟勞倫斯已經(jīng)異化成了，常理難以形容的存在。
    每一個勞倫斯的死亡，都是真正的死亡，分裂的意識被殺死，死亡的體驗(yàn)傳導(dǎo)至了其它意識，感到著那驚懼的痛苦，然后繼續(xù)承載著壓力前進(jìn)。
    洛倫佐一直敬畏著【間隙】之力，這股力量雖然強(qiáng)大，但也應(yīng)付出代價。
    被他們摧毀的【間隙】不會完全消失，就像煉金術(shù)中難以剔除的雜質(zhì)般，那些【間隙】的碎片，也會停留在自己的【間隙】之中，無論怎樣摧毀，都會留下那么一絲一毫的塵埃。
    可這樣的塵埃會在不斷的廝殺中，沉積的越來越多，令自身的【間隙】變得臃腫，就連自我都難以認(rèn)清。
    對，是這樣的。
    所有被勞倫斯殺死的家伙，他們都沒有死去，而是以另一種形式活在了勞倫斯的身旁，勞倫斯隨時都能看到他們，聆聽著他們的聲音，回想起他們的記憶。
    就像一群與勞倫斯同行的幽魂們。
    這樣的沉積逐漸填滿了勞倫斯的【間隙】，將他的自我扭曲成了詭異的模樣，就像無數(shù)人的人生，被一同縫合在了一起，延伸出一個畸形瘋狂的人生。
    隨著沉積的雜質(zhì)越來越多，自我的【間隙】就像忒休斯之船那樣，被其他人的雜質(zhì)填補(bǔ)、取代，直到在重壓之下迷失自我。
    邁上階梯，勞倫斯忍不住地回憶著，那是千奇百怪的回憶，有男人的，有女人的，職業(yè)與經(jīng)歷各不相同，但他清楚的是，這些都不是他的記憶，只是一些難以剔除的殘?jiān)选?br/>     “真遺憾啊。”
    勞倫斯輕聲著，此刻的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遺忘了絕大部分的記憶，只有一些難以割舍的片段，如今仍清晰可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為了完成這偉大的夙愿，必須做出的割舍。
    【這值得嗎？】
    另一個聲音問道，勞倫斯的步伐一停，隱約間能看到數(shù)不清的、熟悉的幽魂正站在他身邊，對他側(cè)耳輕聲。
    “不可言述者嗎？”
    勞倫斯站在圣納洛大教堂的大門前，目光沒有迷茫，對著腦海里響起的聲音問道。
    【你還是勞倫斯嗎？這樣扭曲畸變的你，被縫合拼湊的人生……】
    聲音有些熟悉，但勞倫斯一時間沒有想起來是誰，他十分關(guān)心著自己，就像熱心敬業(yè)的老師，指導(dǎo)著迷茫的學(xué)生。
    【你還是你嗎？】
    勞倫斯沉默了兩秒，沒有回應(yīng)，而是邁過倒下的雕塑，從殘破倒塌的大門處，走進(jìn)燒成廢墟的教堂之中。
    他忘掉了很多東西，好在還記得教堂內(nèi)的布局，雖然被摧毀成了這個樣子，但仍有著一定的辨識度，他跟著模糊的記憶前進(jìn)，搜尋著天國之門的位置。
    精致華貴的地毯被灼燒成了堅(jiān)硬的焦殼，墻壁上用灰與黑勾勒出了烈火燃燒的痕跡，塵埃與碎石到處都是，巨大的雕塑裂成破碎的模樣，仿佛被分尸的圣者。
    勞倫斯眨了眨，恍惚間，鮮艷的景色映入眼中，他看到燭火靜靜地燃燒著，教堂內(nèi)靜謐又神圣，隱約能看到信徒們的身影，他們跪坐在地上，虔誠地禱告著。
    叢生的火光間，有人朝勞倫斯快步走來，他面帶著欣喜的神情，漸漸的、勞倫斯看清了他的模樣，口中忍不住地呼喚道。
    “洛倫佐……美第奇。”
    勞倫斯沒有多少朋友，但他至少算是一位，目光微微失神，緊接著銳利了起來。
    “你已經(jīng)死了，這是不容改變的事實(shí)。”
    他冷漠道。
    釘劍迅捷地劃過，緊接著眼前的畫面就此定格，細(xì)密的裂紋出現(xiàn)在其上，洛倫佐·美第奇的面容破碎凋零，一同崩塌的還有這繁華的一切。
    眼前的世界再度變回了之前的模樣，灰白與破敗，勞倫斯站在原地，身前倒著一具被砍斷的尸體，鮮血緩慢地滲入地面之下，被這座建筑吞食。
    【真是不錯的美夢，對嗎？】
    那聲音繼續(xù)問詢著。
    【你所追求的，不便是這樣的一切嗎？美好的黃金時代，只要你想，我便可以許諾你這一切。】
    勞倫斯踩碎尸體的頭顱，握緊手中的釘劍。
    他……他們?nèi)肭种@座破敗的建筑，這里也被血肉所侵蝕，這座龐大的建筑是頭巨大的怪物，勞倫斯正大步走進(jìn)它所設(shè)立的陷阱之中。
    墻壁蠕動，倒下的雕塑也仿佛活過來了，它們被血肉驅(qū)使著，抬起利爪，守衛(wèi)著圣納洛大教堂。
    可這都是徒勞，在勞倫斯的釘劍下，它們的防線脆弱不堪，一路挺進(jìn)著，直到整個建筑都劇烈地顫抖起來。
    勞倫斯止步，能看到筆直的裂隙出現(xiàn)在了墻壁上，縫隙間溢出些許的鮮血，然后便是地動山搖。
    建筑活了過來，建筑在變化。
    勞倫斯加快了步伐向前沖刺，但隨著建筑的切合，一面墻壁橫在了身前，緊接著身后的長廊也開始變化，新的岔路出現(xiàn)，新的墻壁封住道路，一個又一個本該死去的身影被暴露出來，它們搖晃地站起。
    圣納洛大教堂急速變化著，它變成了一座活過來的迷宮，不斷切換著道路，將所有的入侵者困在天國之門外。
    【勞倫斯！正如忒休斯之船那樣，如今的你還是你自己嗎？】
    就在此刻，那虛幻的聲音也高亢了起來，大聲質(zhì)問著勞倫斯。
    【你已經(jīng)不再是‘他’了，為何要被這夙愿束縛著，前進(jìn)著呢？】
    也是在這時，勞倫斯微微轉(zhuǎn)頭，看向了那虛幻的幽魂，對于它那沒完沒了的廢話，做出了回應(yīng)。
    “你為什么會覺得……我不再是我了呢？”
    勞倫斯的語氣充滿了不解與疑惑，他站在十字走廊的中央，四周的建筑飛速變化著。
    “你為什么能斷定，我已經(jīng)迷失自我了呢？”
    他也高聲呵斥著。
    “說到底‘你’并不存在，你是虛幻的，是我內(nèi)心的黑暗面，你就是我自己。”
    安東尼臨死之前才知曉的答案，早已被勞倫斯看透，他一直清楚著這一切，所以他從未在意過腦海里不斷響起的聲音。
    握緊釘劍，熾白的焰火在勞倫斯的身上滾動著，他似乎在搜尋著什么，目光不斷地游離。
    “是啊，一艘在大海上航行的大船，不斷地替換其上的零件，那么它最后還是它自己嗎？”
    勞倫斯的聲音里帶著對愚昧的嘲笑，唾棄著那高高在上的不可言述者。
    “你想說它不再是自己，是嗎？
    你想說，我被數(shù)不清的沉積所干擾，我的人生與意識被破碎的記憶扭曲畸變，我不再是勞倫斯了，只是個披著‘勞倫斯’名字的怪物！”
    他找到目標(biāo)了，身影如雷霆，釘劍撕開墻壁，血淋淋間，洞穿一層又一層的阻礙。
    “不，有件事你搞錯了。”
    扭曲的哀嚎聲響起，一只又一只的手臂從長廊的兩側(cè)伸出，并且隨著勞倫斯的前進(jìn)，長廊開始擠壓縮小，就像收攏的腸道，尖銳的指甲狂舞著，試圖留住勞倫斯。
    “船被替換了多少的零件，都無所謂的，因?yàn)樗恰氖姑恰较颉皇瞧渌裁磥y七八糟的東西，所以只要能繼續(xù)履行使命，它究竟是什么樣的船，還重要嗎？
    大船、小船，甚至說只是一顆破爛的木頭，只要它還能‘航行’，不就足夠了嗎！”
    迸發(fā)的焰火將長廊化作了烈焰的地獄，數(shù)不清的手臂如海草般揮舞著，在高溫之中化作了焦黑的軀殼，隨著釘劍蕩起，紛紛破碎成如雪般的碎屑。
    勞倫斯沖出了束縛，大量的血漿落在了身上，而后被高溫蒸發(fā)，空氣間縈繞著腥臭的氣味。
    “對，勞倫斯確實(shí)已經(jīng)死了。”
    他自言自語著。
    “他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頭惡魔，可憎邪異，再也取不回身為人類的高貴。”
    灼熱的氣息從喉嚨間吐出，勞倫斯的胸口仿佛積蓄著烈焰，隨著心臟的跳動，不斷地升溫著。
    “但他仍擁有著‘勞倫斯’之名，他的使命沒有改變。”
    再度抽出另一把釘劍，他握持著雙劍，與此同時更多的撕裂聲響起，緊接著四周的墻壁破裂，鮮血與碎肉間，一個又一個的勞倫斯披荊斬棘，出現(xiàn)在了這里。
    他不需要走迷宮，只要一路砍過去就好了，得益于這怪物是如此的龐大，讓勞倫斯泄憤起來，也方便了許多，只要瘋狂地砍殺著四周的建筑就好。
    “也不知道，你會不會感到痛。”
    勞倫斯好奇著，揮起劍刃的風(fēng)暴。
    建筑在顫抖，建筑在哀嚎，建筑試著反擊。
    一頭又一頭的妖魔從墻壁之中“融化”出來，猩紅的觸肢緊隨著它們，但面對成群結(jié)隊(duì)的勞倫斯，這點(diǎn)抵抗還是顯得太無力些了，轉(zhuǎn)眼間便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
    勞倫斯做好了完善的準(zhǔn)備，沒有什么東西能擋住他。
    強(qiáng)烈的侵蝕透過層層阻礙壓制在他的心神上，那里便是風(fēng)暴的核心，他能隱隱感受到那【間隙】的存在。
    所有憎惡的修飾詞堆疊在一起都難以形容那股力量，那是一切災(zāi)厄的源頭，地獄所敞開的大門。
    可就像最后的美味般，勞倫斯并不急于品嘗它，在死斗開始前，他要進(jìn)行足夠的試錯，為自己的狂熱畫上終點(diǎn)。
    就在此時，又一陣刺耳尖銳的嘶鳴響起，勞倫斯看向前方，一團(tuán)……一團(tuán)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東西出現(xiàn)在了眼前。
    那就像一團(tuán)巨大的肉塊，源源不斷的血漿正從其表面析出，肉塊上有著諸多凹凸不平的疙瘩，疙瘩間糾纏著一縷縷細(xì)長的頭發(fā)，它們密密麻麻地和碎肉粘連在了一起，有大塊大塊的污血凝固在其上。
    短暫的蠕動后，一根又一根的手臂從其中探出，瘋狂地掙扎著，好像要逃離肉塊的束縛般，尖銳的指甲抓撓出一道道傷口，傷口之下則是暴露的白骨，隨著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掙扎，慘絕人寰的哀鳴聲不斷地響徹著，聲音尖銳的就像一把把利劍，要將喉嚨割開。
    這就像用數(shù)不清的尸體所堆疊起來的聚合物，這樣的景色勞倫斯看的已經(jīng)夠多了，在地獄里呆的夠久了，他也早已習(xí)慣這一切了。
    扭曲的肉塊與他之前所斬殺的怪物之間，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可言，只是另一個待宰的羔羊的罷了。
    他提起釘劍，大步走去，但突然的震動打斷了他的行動。
    建筑在哀嚎著，顫抖著。
    勞倫斯起初也有些不明所以，緊接著他也感受到了，那疾馳而來的侵蝕，在這殘酷的地獄里，又有新的角斗士加入戰(zhàn)場。
    他好像猜到是誰了。
    剎那間，血肉鑄就的穹頂開始凹陷、破裂，滾滾火光透過血肉映照了下來，在抵達(dá)臨界的某一刻徹底崩塌，散落無窮無盡的、灰白色的大雪。
    仿佛有制裁的利劍自天穹垂落，將所有的阻礙紛紛砸穿，直抵那深邃黑暗的盡頭。
    燦爛間，勞倫斯看到了火光中的身影，它張開鋒利的羽翼，仿佛將要震翼高飛的天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