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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阿徹 番外

    他一直覺得, 爹爹是不喜歡自己的。
    他是天帝的第二子, 出生的時候是正午,據說天界泛起了金紫相間的祥云,玄武朱雀等七星連珠, 蔚為奇觀。
    就連那位在天宮里服侍過三代帝王的資深仙官——玄,都驚呆了半晌。接著在朝上稟報給自己的父皇天帝陛下, 此為祥瑞之兆,此小皇子將來必成一代賢君。
    天帝陛下眉頭稍稍動了動, 表情卻無多大變化。滿朝仙官都知道, 這位陛下喜怒無常,英俊的面孔常年沉浸于陰鶩的影子里,好像深深的海。
    此時雖然有如此喜事, 天帝依舊只是淡淡的, 讓恭喜贊頌之聲一片的仙官們不免有些個尷尬。
    過了良久,天帝抬起頭來, 狹長漆黑的眸子半瞇, 泛起一絲漣漪,有些讓人讀不懂的無奈。
    “御賜小皇子為星君,賞賜翠微宮珠玉綾羅若干,侍女三十名。”
    他聲音依舊冷靜,下面諸仙官不禁顫抖著想, 到底怎樣才能讓這位陛下歡喜呢?
    天帝陛下雖然沒有當即立他為太子,可甫出生便賜予尊號,此乃天界亙古未有之事, 因而一時間賀喜送禮之人踏破了翠微宮的門檻。
    翠微宮本來只是天宮里汲汲平凡的一小宮,此時卻門庭若市。他在襁褓中睜大烏黑的眼睛,滴溜溜看著一批又一批進來的人,老少均有,皆團團喜氣。他不哭,也不害怕。很有興趣的樣子。
    母親翠妃也只是微微地笑著,不卑不亢,一身淺綠色的衣裙仿若春日的芳草碧連天。那個時候起,他就開始喜歡綠色。
    很快,翠妃被晉為貴妃。然而父皇在匆匆地看過他一次之后,便完全消弭了蹤跡,再也不曾踏入翠微宮半步。母親眉目間有淡淡惆悵,卻依舊端莊溫柔,不見抱怨之色。
    他長到一千歲,已經成為一個眉目美好的少年,侍女們都偷偷議論,他是幾位皇子中,長得最像陛下年輕時候的那一個。
    他已經粗通世事,便覺得有些委屈。為何爹爹都不來看自己呢?、
    可是每當他想向母妃訴苦,見到她的眼神便欲言又止。她清淡如翠竹,溫柔卻堅定地對他說:“阿徹,去念書。”
    母親喚他阿徹,他喜歡這個名字,那些來看他的仙官叔叔們恭恭敬敬地喚著星君,他倒覺得十分別扭,似乎被針扎到了皮膚,有點火辣辣的。
    母親告訴他爹爹命他讀完七十二本典籍,他巴巴的祈求地問:“是不是我讀完了,父皇就會來看我?”
    母妃微微一笑,他當時年紀小沒發現那笑容里有些凄涼:“是的。”
    他聽母妃的話,便點點頭,乖乖走去書房,捧著厚厚的書,一念就是一整天,直到月已中天。
    仙官玄也來伴讀。他很喜歡這位鬢發都白了的仙官伯伯,再加上天生聰穎,一老一小問答聲時常瑯瑯響起,很快便讀通大多艱澀的典籍經傳。玄眉宇間透著極深的贊賞,摸摸他的頭,眼神里卻有一絲憂郁,像冬天的海。
    他想著,等自己念完了這些大部頭,爹爹總會來看自己了吧?
    那一日陽光晴好,灑在他的身上,他好不容易將七十二本摞起來比他還高出幾倍的典籍念完,玄微笑著對他深鞠一躬:“恭喜殿下。”
    他發現最近侍女們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樣了,也覺得納悶,去銅鏡前一照有點兒發呆,她們說自己長得像父皇,他細細看了半天,不禁笑起來。
    可是爹爹還是沒有來看他,他覺得氣苦,第一次想到可能爹爹是不喜歡自己的,看見母妃低頭刺繡的身影,忍不住有些心酸,伸手過去摟她肩膀,才發現自己比母親高出半個頭。
    “阿徹,你不要著急,你父皇他率兵攻打鬼界,不日便可凱旋而歸。”
    是么?他想起自己看過的一些書,不免有點擔心地說:“那鬼王據說也是位不世出的英才,天界有必勝的把握么?”
    母妃柔柔神色忽然轉為嚴厲,如覆了一層霜,急急用手擋住他嘴唇,厲聲道:“你說什么話!鬼界乃是螻蟻邪惡之地,鬼王乃無道暴君,我天軍無往而不勝,很快便可將其夷為平地!你這般亂說話,要是被有心之人聽見了,可怎么好!”
    他第一次見母妃發火,環顧四周,覺得今晚的紅棗銀耳湯撐在胃里,著實難受。
    他學會了,該偽裝的時候,還是得偽裝。
    天軍很快凱旋而歸,正逢他兩千歲生辰。
    父皇召集文武仙官,給他舉辦了盛大的宴會。
    席上香花繽紛,佳果異珍;他心中歡喜,著正裝端端正正坐在中央,右首便是父皇的琉璃御座。他無心欣賞仙娥們的曼妙歌舞,一直盯著那九五至尊的御座發呆。可是宴會快到結束,天帝依舊不見蹤影。他心中著實酸澀,正逢太乙真人腆著笑臉請星君殿下賦詩一首,他便站起身來,提起狼毫筆刷刷刷寫就,末尾忽然賭氣,用了句“云深不知處。”
    他的意思便是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云深不知處。
    仙官們皆道殿下不但俊朗逼人,且文采卓然,紛紛敬酒。他喝下數杯,便覺得腦袋有點暈。本來他有內功護體,不至于酩酊大醉,但今晚因了傷心,血脈流通得快些,很快便覺得酒氣有些侵染了渾身諸脈,又是難受又是爽快。
    暈暈沉沉之際,忽然聽見山呼萬歲。
    他一驚,抬眼看去,見一位高大器宇不凡的帝王,身穿紫金龍袍佇立在云端之上。那定是父皇了。他捫心自揣,果然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一模一樣的細長眼睛里毫無暖意,正如千年的冰川,黑到極處,冷到極處,他雖是激動萬端,卻依然激靈靈打了半個寒戰。
    他不敢與他對視,便落下視線,卻不禁大奇——為何父皇手上抱著一只小小的襁褓?他亦不敢多問,只得躬身拜下:“星君參見父皇!”
    天帝淡淡道:“起來吧,跟朕來。”
    身后的仙官玄便上來道:“請星君殿下這邊來。”
    他有些驚有點喜,便跟上來。一路無話,父皇只是孤零零走在前面,背影不知為何看上去竟然有些傷心。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日日看見母妃的背影便是寫著傷心。今日看見父皇,那種寂寥無奈之氣竟然一色一樣。
    他不禁想,是否在這天界,人人都很寂寥傷心。
    諸人來到一所漆黑的殿閣內,地上擺放著血色蠟燭,顯得有點詭異,上端是一個巨大的水晶琉璃球狀物事,上面閃閃爍爍不知是何光點。
    空氣中飄蕩著冷冷的熏香。
    玄對他說:“殿下請在外面等候。”
    他點點頭,在一座黑色石椅上坐下來。
    父皇的聲音打破了這寧靜:“日曜,你說的可是真的么?”
    一個蒼老的聲音答:“不敢欺瞞陛下。”
    父皇冷冷道:“這情劫又是甚么意思?”
    那聲音緩緩道:“屬下無法看到具體,但是殿下及冥界公主的星之軌跡必將碰撞,既然無法逆天改命……”
    “你的意思是讓我現在就除掉她?”
    他一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父皇猶疑半晌:“不,我不能現在殺掉她。她還有用。”
    “那好吧。”那個蒼老的聲音答,“那請允許屬下以殿下的血下一個血咒。”
    他感覺自己被一只冰涼的手握住,什么尖銳的物事刺穿了他的手指,鼻端聞見淡淡的血腥味。
    室內忽然彌漫了淡淡的光線,他見父皇手上依舊拿著那只月白色的襁褓。他忽然好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抬眼望去,見絲緞中露出一張小小的臉,好像是睡著了,在微笑。
    這一晚他第一次也真心地微笑了起來。
    從那日起,父皇便開始時時召見他。并且請太乙真人、靈寶上人等傳授他所有最上乘的心法。
    他果然不負父皇的期望,四千歲時,額頂結了純白色靈光。
    父皇微微頷首,自此便讓他上殿,坐在自己的金鑾寶座之側。
    一開始他覺得新奇,后來卻也感覺無聊起來。那些長臉圓臉扁臉的老頭兒們,雖然臉型不同,說的話倒是沒什么區別。
    那三跪九叩更加令人厭倦,似乎覺得自己都要老了。他偷偷瞟一眼父皇,見父皇的表情波瀾不興,不禁暗自佩服。
    很快,他的五千歲生辰到了。他提出帶著幾名侍衛乘著輦車在天界巡游,父皇答應了。
    臨行前他使了個咒術,那幾名侍衛頓時暈厥過去,他偷偷掩嘴笑一下,使了個法術將他們“搬運”出去。
    開玩笑,好不容易重獲自由身。
    卻不知自己畢竟不熟路,七轉八轉的便不知到了何處。只見云層渺渺,白雪皚皚,和仞利城相比,倒是別有一番風光。
    誰料禍不單行,那只拉車的九頭鳥被那冷風一吹,頓時有些七葷八素,堪堪就抽筋了,掉了下來。
    他暗道不妙,忙穩定心神,好不容易穩住了身體,乘了朵云彩,輕飄飄地落在了地面上。
    察看一下,輦車倒沒什么大礙,畢竟皇家出品,質量還是經得起考驗的。他心稍定,想好不容易來了一趟,便四處游游也無妨。
    忽然聽見一個清亮的女聲在那自言自語:“咦——那破車掉到哪里去了?”
    原來這里還有人?他還以為這么冷的地方一定沒人住呢。偷偷抬起頭一看,那是個少女,看上去才三千歲大小,穿著蔥綠色夾襖,梳著雙環發髻,伸著脖子,動作很是有趣。
    他喜歡綠色,因此靜靜注視,卻見她還在自言自語,噼里啪啦,沒人應也說得連珠炮也似:“不會吧,在我師傅門口發生墜鳥事故,這說起來大不好聽,沒得污了我師傅仙名……要是來訛詐的,可怎么辦?”
    “訛詐”?
    ……他不禁失笑,忽然冒起許久沒有的童心,要作弄一下她。
    “你是誰?”
    他悄然無聲地走過去,在她身后低低發聲。
    她嚇了一跳,肩膀一聳,緩緩地,像個人偶一般轉過頭來。
    為什么那張臉似曾相識,圓圓的杏眼,翹翹小鼻子,尖尖的下巴透著俏皮和一絲柔弱。
    他頭腦一時呆住了,好像瞬間和永遠在同時出現。
    回仞利城的路上,他嘴角還是勾著,保持了那許久,竟然也不覺得累。
    她說她叫阿舟,不過說得時候大眼睛里卻劃過一絲猶豫,于是他曉得了,那肯定不是她的真名。
    不過也沒有什么關系,他喜歡的是她,不是她的名字。
    從來沒有看過這么有趣的女孩子,一激就面皮通紅,卻還要硬著頭皮強著聲,非要跟他爭。
    看著她,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許久未有的溫情。好像在哪里曾經見過她,喚起心中一段久遠而安寧的記憶。
    電光石火他忽然記起,原來她便是當初那個襁褓里的小嬰兒,他當年跟她立下了血咒。
    他有一絲猶豫,可是到了約定那一天,依舊還是決定前去。他想見到她,只想見到她。
    “殿下,殿下不好了——”
    他剛要推開門,忽然聽見侍女急急的呼喊,聲音帶著哭腔:“貴妃她——貴妃她……”
    他擔心母親,急急趕過去。可在推開門的那一瞬間,就感覺一陣暈眩。
    朦朦朧朧中他聽見父皇冷酷的聲音:“星君,我不允許你這么胡鬧。若你再胡鬧,你母妃也不會高興的。”
    他看著母妃消瘦的臉,眼眸里滿是擔憂——他知道母妃的性命也便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心一痛,暈了過去。
    然而,他并沒有忘記她。
    他思量了許久,終于想到了一個主意。
    他半夜赤著腳,緩緩走近那座黑暗的殿閣,他聲音沉靜:“曜,你可有辦法讓我劃出另一個命盤?”
    那個蒼老的聲音沉默半晌,帶著猶疑和蒼涼開口:“殿下,您真的要這樣做么?”
    他覺得心頭一陣緊繃,緩緩道:“是的。”
    那如同樹皮般皴裂的手指在空中輕輕一劃,無數光點閃耀,密密匝匝。過了好一陣他方才開口:“老身可以為殿下做另一個命盤,然而此乃逆天改命之事,請殿下千萬不可擅用。”
    他頷首。
    “好吧,老身不會告訴陛下——然而,老身想殿下日后還老身一個人情。”
    他點點頭,覺得心中歡喜,沒有注意那個蒼老的聲音發出了一聲嘆息。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與她的星辰軌跡令那個詛咒真的實現,他也無把握能逃得過父皇在自己身邊密密匝匝安放的眼線,因此只有這一個辦法——他化成另一個人,守護著她。雖然不能日日陪伴,卻也已經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她不再認識他了,她也不再記得他。當他問起她肩頭的傷口是誰留下的時候,只看見她迷茫而空洞,沒有焦距的眼神。
    他的心缺了一塊,卻安慰自己:沒什么的,這也許對她是件好事。
    他努力地扮演著,扮演著另一個自己,久而久之都忘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他太怕被父皇和其他人發現端倪,于是不僅在自己的面容上做了手腳,甚至連性格都大變。
    然而夜半在自己的殿閣里,他立在風中,手指劃過吹來的桫欏樹花瓣,柔軟而芬芳就像是她的臉頰。
    痛楚一陣陣涌上來,為什么她忘記了他呢?
    最可悲的是,其實她沒有完全忘記,她似乎記得自己還是愛著一個人,卻不知道,那個人現在就在她身邊,以無助而祈求地眼神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
    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他勾起嘴角笑著自己:不知道世間是否還有比自己更傻的人,更可憐的人?
    母妃終于故去了,她臨終前父皇并沒有來。
    那晚母妃依舊美麗的臉頰蒼白,眼神游弋著,似乎在尋找什么:“……鈞……”
    “父皇,他很快就來了。”他喃喃地哄著她,心如刀割。
    “他不會來的。”母妃笑了,笑得那般凄美,“我早就知道,他心中只有一個人。從始至終,他娶了那么多人,卻娶不到他最愛的那個人。”
    他大致猜到一些,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阿徹,你有心愛的女子么?”母妃忽然轉過頭看他,言語殷殷。
    “……有的。”
    “那么要好好對她。”母妃溫柔地叮囑著,“不論她是誰,你若愛她便一定要對她好……不要像,像你父皇……其實,其實他也很可憐……”
    她靜靜地閉上眼睛,好像一朵枯萎的雪蓮。
    她愛的人,畢竟不曾愛過她。
    他的心在天界再也沒有牽絆。
    當她看著他,認認真真地懇求著:“你帶我去忘殿好不好?”
    心狂跳。
    ——要不要,告訴她真相?
    ——最后還是沒有。
    他眼見她想起了那段記憶,心都戰栗了,緊緊抿著唇,害怕自己一個不小心,透露了秘密。
    他不能說,他說了,那可怕的詛咒就會靈驗。
    他寧愿她想著那個人,至少那個人曾經是自己——而今天的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就已足夠。
    愛并不一定是要得到回報的,只要你愛的人安寧,自己便可放心。
    ——然而到底他不能一直守護她。
    創造另一個星盤花費了他太多的內力,就如同在刀尖上走路一般,隨時就有可能全身麻痹。那一晚,他竟然被奸人暗算……
    迷迷蒙蒙之際,還想著她現在怎樣了。
    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身邊有若干神祗,圍得鐵桶般也似。
    “殿下,請回去吧。”為首的正是太乙真人。
    他想說不,可是身體完全不聽自己指揮。
    “殿下請恕老身冒犯,老身也是沒有辦法。”他還沒來得及掙扎,就已被一團云彩包裹,隨之失去知覺。
    不……我離開了,她怎么辦?
    再次相遇的時候,已在天宮。
    她已經和以前迥異,眼神中涌動著淡定和堅決,不復當年帶點傻氣的嬌憨。他心中一痛,想與她相認,卻又不敢。他知道她是來找父皇詢問當年的真相,然而這是父皇最大的秘密,連自己,父皇都不曾透露一言半語。
    你離開吧,不要呆在這里了……
    父皇他……他已不是當年的帝鈞了。若是必要,他真會殺死你的……
    可是,他沒料到她是那樣倔強的女子,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去做。
    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他終于伸出手,將她帶走。
    “我只給你三天的時間,帝徹。三天之后,你將把她忘記——永永遠遠也想不起來。”
    父皇這般說,“我已給了你太多次機會,如果這次你再罔顧天規,我便殺了她。若你聽我的話,我可以留她一條性命。”
    自己強忍著心頭的痛,點了點頭。
    三天,在人間是三年吧?
    好吧,我們還有三年的時間。
    這三年間,我總能想出其他的法子。
    然而她卻太早蘇醒了。他看著她的純真笑容,如花般柔美,說的卻是世界上最冷最冷的話:“我要走了,阿徹。”
    ——我們,倆倆相忘吧……
    我的記憶就要被封印了,那個“阿徹”的命盤,也已經要隕滅。
    原來快樂,真的很快。
    你,還是恨我吧……
    忘了我,忘了我的好,只記得我曾經傷過你,令你難過,令你流淚,這也許,就能在我想不起你的時候,不要令你太傷心。
    我永遠,不忍心傷你。
    我愛你,我的阿若。
    我愛你,甚于漫天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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