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檀這前半生長?于煙雨的姑蘇, 久居浮華的京城,一朝被流放邶朝最荒蕪之?地安化。
這一路,無人愿意理會他。他本身傷重, 好?幾次夜里都燒得厲害,都是他生生挺過來的。
安化之?窮苦在林重檀的意料之?中,幾乎是他們剛到,就派去做苦力。女眷尚好?一點,但也要?日夜做繡工, 男丁干的全是最臟最累的活。
而林重檀的右手使不上力, 他的手還沒養(yǎng)好?。
流放這一路, 沒人會給?他買藥, 是他自己認出路邊的一些草藥, 摘了涂在自己手上。
但實則敷藥只是亡羊補牢,林重檀的右手已經(jīng)殘疾了。
早在第二?次被砸的時候,一根手指的半截完全壞死, 太醫(yī)院院首為了保住他這只手, 切掉那半截手指。
除了那根只剩半截的手指, 他的右手上面?還布滿了疤痕,扭曲得像一只只惡心的蟲子, 覆在上面?。他的手也無法像原來那樣完全伸直,還有,他的右手拿不了筆了。
他試過數(shù)回,都以失敗告終。
也許他該找個名醫(yī)來看診自己的手, 可安化沒有名醫(yī),更何況連安化醫(yī)術(shù)最平庸的大夫都不愿意給?他看診。
在世人眼?中,他林重檀狗彘不如,罪該當誅, 能留下?一條命已是他的榮幸,怎么有資格去看大夫。
在這里,幾乎沒什么人瞧得起他,不上來踩他一腳,對他吐痰潑污水已是厚待他。
在安化呆了大半年后,林重檀額外找了份替衙門潤色文書的差事,當然是私下?潤色,不可宣張出去。
得到的錢財比干苦力要?豐厚不少,這一日林重檀從衙門的后門出去,沒走幾條街,看到兩道熟悉的身影。
是林家雙生子。
雙生子跟以前大不一樣了,他們穿著?打著?布丁的衣服,臉蛋臟兮兮,赤著?腳跟著?比他們大上不少的少年飛快往前跑,后面?還有大人在追他們。
林重檀發(fā)?現(xiàn)?端倪,但未聲張,而是去了林家人現(xiàn)?在住的地方等雙生子回來。
林家人跟他斷絕關(guān)系后,便是有了楚河漢界,林家人不允許他過來。他今日來此處,都是站在不遠處。
等到月上柳梢頭,他才看到雙生子回來。
兩人耷拉著?腦袋,一前一后走著?,還伴隨著?爭吵聲,但等林重檀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他們不約而同停下?與對方的爭吵,同仇敵愾地怒視林重檀。
“你來這里做什么?!”
“這里不歡迎你!”
林重檀看著?雙生子臉上多出的巴掌印,明白他們是下?午偷東西的結(jié)局是被抓到了。他把?拿著?的包袱遞給?雙生子,里面?是他新買的鞋子,還有一些用油紙包好?的點心。
雙生子中的哥哥月鏡有些猶豫要?不要?接,而旁邊的云生已經(jīng)一把?搶過來。他就直接當著?林重檀的面?,把?包袱拆得亂七八糟,看到里面?的點心,居然連手也不洗,就抓起來吃。
林重檀看不下?眼?,彎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生生,先洗了手再?吃。”
可這話才說出口,他就被咬了一口。
云生狠狠地對著?他的左手咬下?去,看他的眼?神更是充滿仇恨的,“不用你管,裝什么好?人啊!如果不是你,我們會輪到這個地步嗎?你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看到我們偷東西了是吧,所以過來裝好?兄長??呸,我們沒有你這個哥哥。”
這些話林重檀已經(jīng)聽過很多了,他沒有松開手,還是繼續(xù)攔住云生,“先把?手洗了再?吃,沒人跟你們搶。你們父親和?大哥呢?”
月鏡在一旁開口,“父親和?大哥想辦法去做生意了,這里太苦了,他們要?我們照顧母親,可母親生病了,父親留下?的錢都被看病買藥花光了,我們沒有錢了。”
林重檀緩緩將手收回,“能帶我去看看林夫人嗎?”
林重檀進了林母的屋子沒多久,就背著?人出來了。
雙生子沒有撒謊,林母的確病了,還病得很嚴重,在屋里一直咳嗽。那屋子暗沉沉的,一股子悶味和?藥味,他伸手碰了下?被褥,被褥入手冰涼,而林母的手也是冰冷至極的。
安化的大夫不肯給?林重檀看病,他背到醫(yī)館附近,叫跟著?跑過來的雙生子把?林母扶進去,他把?身上的銀錢全部給?了雙生子。
好?在來醫(yī)館來得及時,但林母的病還是頗為嚴重,每日都要?服藥,藥材費用還不便宜。
林重檀每日做完差事,就會去林家,他把?自己攢下?的大半年的錢財都拿了出來。讓人重新修葺了下?林母住的房間,換了新被褥、炭爐。
因為林重檀的到來,雙生子也能吃上熱飯了,只是他們兩個并不親近林重檀,他們認為林重檀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br/>
林重檀是賭鬼農(nóng)婦的孩子,在他們林家過了這么多年好?日子,卻?把?他們林家害得這么慘。
林重檀欠他們,他們怎么對待林重檀都是應(yīng)該的。
林重檀知道雙生子所想,他暫時還抽不出身管雙生子,只叮囑他們別出去偷東西,老老實實去附近私塾讀書。
比起雙生子,林母那邊才是真正的棘手。
林母清醒后,不肯服林重檀買來的藥,最后是林重檀用激將法說若她身體好?不了,雙生子就要?跟安化那些混混少年成日待在一塊,五年時間足以把?他們毀了。
饒是如此,林母也只是肯服雙生子端過來的藥,對于林重檀端來的藥看也不看。
隨著?時間,林母身體好?了些,可林重檀情況卻?變得更糟糕。
給?林母治病需要?花很多錢,他不得不多做幾分工,還替人寫書信,作畫。他的左手雖已練得靈活,可肩膀有舊傷,伏案工作太長?,又遇見寒冬雨日,舊傷便疼得讓人直不起身。
這日雙生子私塾放學(xué)晚,林重檀自己端了藥進林母的房,但被打翻在地。
看著?花了他一整日工錢才買到的藥化為地上的污漬,他什么都沒說,又去煎了一服。
這一次他進房就在林母的榻前跪了下?來,求林母服藥,但無論怎么求,怎么說,林母都不愿意理他。端著?藥的手越來越麻,連著?肩膀,疼痛像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怎么都止不住。
四周靜謐下?,林重檀低聲說:“母親,我還能喚你母親嗎?我沒奢望你原諒我,你就當我是在替小笛孝順你,行嗎?”
這句話讓林母坐了起來,可下?一瞬,林重檀端著?的藥就潑在他自己臉上。
“你不許提春笛的名字,你做過那些污糟事,我全知道了。我真是恨啊,你那個卑賤母親,為一己之?私把?我的兒子跟你互換,我居然還舍不得你,非要?把?你留在身邊,留在林家,結(jié)果讓你把?我兒子的命也搶走。
這樣了你還嫌不夠,要?弄得我們林家家破人亡。我不會原諒你,我也不是你母親,這里沒有你的親人,你要?找你的母親,就去姑蘇城外那土堆里去找。”
說后面?一句話,林母睜著?那雙美麗可又滿是憎惡怨毒的眼?睛,瞪著?林重檀。林重檀恍惚間以為那是林春笛,他們的眼?睛很像。
“如果早知今日,我會在你還在襁褓里的時候,就掐死你。”
最后是雙生子回來,林母才肯服藥。
林重檀沒有走遠,他就站在林母屋子外的廊下?,里面?母子三人說話聲隱隱約約透出來。
“天氣?這么寒,你們兩個明日就別去書塾讀書了,免得受寒生病。母親感覺身體好?了不少,明日給?你們下?廚。”
-“檀生,天氣?這么冷,你身子骨一向?不好?,明日讓書童去跟道清先生告?zhèn)€假,你留在府里,少讀一日書不礙事的,母親明日給?你做你愛吃的點心。”
“衣服怎么那么薄?手也冷冰冰的,來,你們兩個坐母親身邊來,母親抱著?你們。”
-“我不用休息,檀生待會還要?服藥,旁人照顧他,我不放心,還是讓我這個母親來吧。”
“今日夫子都教了什么?背給?母親聽聽好?不好??”
-“我兒檀生真是了不得,年紀這么小就考了秀才。老爺,你快夸檀生啊,他真是太厲害了,我這個當母親的都不知道該怎么夸他了。”
“你們父親和?大哥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你們也別天天想著?怎么照顧母親,自己要?吃好?穿暖,母親年紀大了,有點病痛很正常,沒什么的。”
-“檀生,你這次去了京城,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了,母親實在舍不得你,要?不母親幫你去跟你父親說,別去了,留在家里。姑蘇也有好?夫子,好?書塾,沒必要?去那么遠的地方讀書。”
“知道你們舍不得母親,對母親好?,母親很高興有你們。你們先吃,母親現(xiàn)?在不餓。乖,自己吃。”
-“上京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嗎?千萬不能馬虎,檀生身體弱,藥不能忘,仔細點好?再?裝。對了。還有我給?檀生做的十幾件小衣都裝進箱子里了嗎?外面?買的貼身衣裳他穿著?不舒服,只穿得慣我做的,絕不能落下?了。
檀生,這次母親只給?你做了十幾件小衣,你這個子還有得長?。等你到京城,記得每個月給?母親寄信時,里面?都要?寫上尺寸,母親要?趕緊給?你做新衣。”
林重檀揉了下?還在作疼的肩膀,頂著?小雨踏出廊下?。
這樣的日子又持續(xù)了一個月后,林重檀潤色文書的差事丟了。林父和?林家大哥回來了,其中林家大哥從雙生子口里得知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后,開始跟蹤林重檀,便發(fā)?現(xiàn)?林重檀在給?衙門做事。
他匿名給?衙門的師爺寫信,若再?繼續(xù)讓林重檀做這份差事,就要?把?這件事囔囔出去,讓整個安化都知道。
師爺為自保,自然辭退林重檀,還覺得林重檀給?他惹來麻煩,辭退當日對著?林重檀好?一頓冷嘲熱諷。
丟了差事沒多久,林重檀連寫書信的活也接不了了,因為他被抓去下?礦山。
來到安化這大半多年,林重檀知道一直有人想讓他死,所以他什么時候都是謹小慎微的。
他只有活著?,才有可能從這個地方離開。
但大概是他活了這么久,京城的人耐不住性子了,干脆讓驛丞以他交不上稅的名義,讓他下?礦。
他一身沉疴,根本受不住礦山里的惡劣情況,更別說對方是有心讓他死。
某一夜,礦山塌了。
幸運的是林重檀不在其中,可不幸的是,安化驛丞決定順手把?他解決了。
安化驛丞以時疫為借口,把?所有下?過夜礦的人都殺了,以防朝廷派人來查,該事泄露出去。
林重檀比常人警覺,被喊出來集合時,就意識到不對,等一到目的地,看到眼?前的尸堆后,愈發(fā)?明白安化驛丞要?殺人滅口。趁混亂,他躲在了幾具尸體下?面?。
烈暑之?下?尸首腐爛得極快,惡臭的尸水順著?往他身上流,饒是如此,他卻?不能隨意動,怕被人發(fā)?現(xiàn)?他沒死。
躲了三日,沒飲沒食,只有人間煉獄的尸堆,和?近在咫尺令人作嘔的尸臭。
這三日,腦海里的往事像走馬燈一樣閃過,他也曾擁有過最想要?的,但如今什么都沒了。
活了這些年,最后落個這樣的結(jié)局,無人會來找他,也沒有人會因為他的死訊難過。
他愛的人恨他入骨,他的恩師長?眠地下?。
可他不想死,他想活。
哪怕沒人希望他活著?。
他還有好?多事要?做,他要?報的仇還沒有報,他還沒有跟林春笛說清楚,他也不愿意讓恩師因為他而蒙冤。
林重檀將尸水抹在自己右手上,吸引前來覓食的禿鷹,再?用石頭砸死那只禿鷹,就著?破開的傷口吸起血。可是血吸光了,他還是很餓。
他盯著?面?前血肉模糊的禿鷹看了一會,慢慢將禿鷹撕開,一口口咬下?里面?的血腥生肉。
如果沒有這只禿鷹,他大概會對旁邊的尸體下?手。
殺禿鷹近乎耗費掉他所有力氣?,他沒有別的選擇,一點點從尸堆里往外爬,爬出一條尸水與血跡涂滿的路。
任誰此刻見到他,都認不出臉上蓋著?禿鷹殘肉的人是林重檀。
大概真的是他命不該絕,爬離尸堆沒多久,他遇到一個老者?。
老者?說看到他是怎么殺禿鷹的,問他愿不愿意做一場交易。
“我需要?一個蠱人,就是裝蠱蟲的人,若你同意,我就救你一命,但我也跟你提前說明白,當蠱人比藥人還要?痛苦十倍,會有數(shù)百只未成熟的蠱蟲同時在你體內(nèi)爬,它們會打架,也會咬你的血肉,生生被蠱蟲吃掉的蠱人很多。你好?好?思考一下?,再?……”
“我答應(yīng)你。”林重檀抬起眼?,他眼?睫上都是血,有的是禿鷹的血,有的是尸體上的血。血把?長?睫糊成一團,配上赤紅的眼?睛,莫名令人生寒。
他又重復(fù)了一遍自己的話,“我答應(yīng)你,請你救我。”
他想活。
他要?回去找林春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