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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陸封寒不是沒跟別的人一起睡過覺, 在前線時,如果遇到戰事激烈,幾天幾夜盯著星圖不能松懈, 指揮艦的地板就是床, 幾十個人輪換著睡覺, 誰會管旁邊躺的是誰, 能合眼就不錯了。
    他也不是沒跟人挨過這么近。
    那時他還沒當上前線總指揮,有一次出任務,遇到反叛軍伏擊,他和埃里希被迫降落在一顆荒僻的行星上,逃生艙落地就直接炸成了碎片。
    當時埃里希重傷,血止不住,體溫降得很快。不說治療艙和醫療機器人, 連一顆藥、一條繃帶也沒有。那顆行星無人居住, 晝夜溫差極大,到半夜時,溫度直降到了零下。他只能盡量用自己的體溫當熱源, 以免他這個兄弟活不到救援到達。
    但, 這些情況和現在, 好像都有些不一樣。
    堡壘運轉的噪音綿綿不斷,一旦注意到,就會覺得擾人。可此時此刻,都比不了傳至耳邊的輕緩呼吸。
    陸封寒想, 可能是因為平日里,祈言總是表情清冷,很少笑,話也不多, 常讓人覺得疏離,不好接近——
    跟此刻緊緊偎在自己懷里的模樣,相去甚遠。
    又或許是因為,懷里的人太瘦,太軟,太脆弱了,才讓陸封寒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放輕,怕把人吵醒了。
    這覺還怎么睡?
    陸封寒微微側頭,垂眼看祈言的睡顏,目光一一巡邏過祈言平直細密的睫毛、筆直而窄的鼻梁,在心里無聲詢問:祈言,你知道你睡著了會這么黏人嗎?嗯?
    當然沒有人回答他。
    小粘人精睡得正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個小粘人精。
    黑暗里,陸封寒望著上方的金屬板,盡量適應這種懷里擠了個人的感覺,在熟悉的噪音中慢慢閉上眼。
    許久,他垂放在身側的手臂抬起,松松搭在了祈言腰上,沒再移開。
    祈言醒過來時,狹窄的單人床上只躺了他一個人。
    他睡眠質量向來不好,只能用時長來不足,這一覺卻睡得格外舒服,連夢都沒有做。
    “幾點了?”他嗓音還有些啞。
    “還早,八點半。”陸封寒見祈言惺忪著一雙眼,迷迷糊糊的,不由笑道,“別賴床了,你們那個組長昨天不是說九點要集合嗎?”
    慢吞吞地坐起身,柔軟的布料與他身線貼合,祈言用楓丹一號統一配置的漱口水漱了口,又接過陸封寒遞來的水,把藥吃了。
    知道吃完藥后不會好受,陸封寒在一旁問他:“休息休息再去集合?”
    祈言“嗯”了一聲,沒有異議。
    背靠著金屬墻,陸封寒想了想:“你知不知道你晚上睡覺——”
    算了,陸封寒莫名不太想把這件事說出來,有些類似于……一個秘密,一個唯獨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于是在祈言疑惑的目光里,他改了口:“以后不要跟除我以外的人睡一張床。”
    祈言很排斥跟別人有肢體上的接觸,自然也不喜歡同睡一張床,只陸封寒是個例外罷了。
    不過他還是問:“為什么?”
    陸封寒睜眼說瞎話:“你晚上睡覺做夢了會鬧,只有我制得住。”
    祈言清楚自己昨晚沒做夢,而且他晚上睡覺一直很安分,很多時候,連床單或者蓋在身上的被子都不會亂。
    他不明白陸封寒為什么這么說,但他本來就不會跟別的人睡一張床,于是點頭答應:“好。”
    陸封寒某種隱秘的情緒得到了滿足。
    集合時,蒙德里安他們精神都不怎么好,一直打哈欠。葉裴站著都有點打晃,小聲抱怨:“早知道我就該把靜音耳塞帶上來,白天沒覺得,一到睡覺,那種發動機嗡嗡嗡的聲音太吵人了,我昨晚加起來可能只睡著了三四個小時,還總做夢,夢見我被星際海盜抓走了。”
    祈言忽然意識到,陸封寒雖然幫他準備了靜音耳塞,但他昨晚根本沒用,且依然睡得很好。
    沒過多久,傅教授隨一個工作人員過來,“好了同學們,確認東西都帶好,我們該回地面了。”
    葉裴問:“教授,我們以后還有機會來嗎?”
    傅教授打趣:“昨天不是差點被襲擊嚇哭了嗎?不害怕了,還想來?”
    葉裴皺皺鼻子:“襲擊是突發事件,并不影響我對楓丹一號的向往和眷戀!”
    一行人乘上小型星艦,楓丹一號撈捕艙的艙門緩緩打開,無垠的太空出現在視野內。
    整艘星艦滑了出去,仿佛落回海洋中的一尾魚。
    葉裴扒著舷窗,望著逐漸遠離的楓丹一號,忍不住感慨:“明明在堡壘里面時,覺得內部空間很大,可以容納很多人,但這么看,楓丹一號好小啊。”
    “所以,不覺得很偉大嗎?”傅教授也望著舷窗外的景象,“我們現在所在的星艦,楓丹一號,甚至勒托,與宇宙的尺度相比,都只是滄海一粟。但我們成功脫離地球的限制,到了太空,聯盟版圖最大時,甚至擁有了九個行政大區,將無數星球劃入了人類的統轄。”
    “人類是渺小的,但人類從不允許自己一直渺小。”
    安靜望向窗外的蒙德里安接話:“這就是我選擇科研的原因。我父親曾說,人類這個種族,需要有人面朝大地,也需要有人望向星空。”
    “是的,你父親說得沒錯。”傅教授頷首,一瞬失神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變得復雜,他輕嘆,“但現在,‘望向星空’卻令很多人產生了恐懼。”
    葉裴小聲問:“因為科技大毀滅,對嗎?”
    “你們都在歷史課本上學過,第三次科技大爆發的開端,是由于人類掌握了一種新的物質——空間源。空間源被發現后,我們輕易獲得了各式各樣的科技成果,甚至是想都不敢想的科技成果。”
    蒙德里安:“但那些科技成果,都沒有理論支撐。”
    “是的,”傅教授像是將討論會從圖蘭移到了星艦上,“你看,就像一盞燈亮了,我們卻不明白,燈為什么會亮。空間源對人類來說,就是這樣。
    可是,那時我們初入太空,如一葉浮舟入海,隨時都有溺亡的風險,而空間源,便是出現在我們手邊的浮木。
    因此,我們忽視它的不穩定,忽視關于它的種種沒有解開的難題,直接投入了應用,最后——”
    每個人都清楚這場極其慘烈的“大毀滅”。
    空間源發生疊態坍縮,擴散的力場引發大規模破壞:無數行星爆炸,四分之三的人類死亡,九大行政區收縮為四個行政區,曾經被人類征服的版圖重新沉入永恒的黑暗,除中央行政區外,其余三個大區只能保留核心地區,邊緣位置被迫廢棄,日漸荒蕪。
    于滿目瘡痍中,聯盟正式開啟“科技復興計劃”。
    失去空間源后,聯盟一夜之間仿佛退回了地球時代,第三次科技大爆發的成果十不存一。大量的實驗室以及科研人員死亡,資料遺失,在很多領域,甚至出現斷絕的情況。
    “大毀滅后,反叛軍將南十字大區邊境作為據點,公開反對聯盟與《人類星際公約》,妄圖以‘神權’取代‘人權’。
    那時還是星歷145年,聯盟百廢待興,無暇將反叛軍放在眼里。
    可事實證明,聯盟忽略了科技大毀滅為人類整個族群帶來的刺激,刺激有多大呢?反叛軍的迅速壯大、至今未被消滅,就是佐證之一。”
    傅教授回想起之前看見的昨天的突然襲擊后,漂浮在太空中的殲擊艦殘骸,“只要有一個人不信任人類、不信任科技、不信任未來,那么,反叛軍就永遠不會消失。”
    陸封寒聽著,想,傅教授應該清楚昨天那場襲擊,根本不是什么星際海盜誤入,而是反叛軍的手筆。
    傅教授看著在座的人,目光誠懇:“你們幾個,都是圖蘭學院極為優秀的學生,將來,也會成為極為優秀的科學工作者。你們的一生還有很長很長,但無論什么情況,你們千萬不要放棄對族群的信任、對未來的希望。”
    葉裴和蒙德里安他們都感覺到了傅教授這句話里的沉重,紛紛點頭應允。
    祈言望向窗外,記憶里,他媽媽也曾告訴過他:“你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但這份天賦,同時也會為你帶來痛苦。你會時常因旁人的不解而感到孤獨,會因為意識到個體的渺小而感到恐懼,但言言,就算天黑了,也要記得遙望群星。”
    他想,他做到了,他一直沒有輕言放棄。
    到圖蘭時,下午的課已經上完了,幾個人直接回了實驗室。
    “楓丹一號意外遭遇星際海盜襲擊”這條新聞,在昨天就已經登上了《勒托日報》的頭版頭條。這導致他們一回來,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葉裴不得不從頭到尾將事情講了一遍,以滿足大家的好奇心。
    祈言坐到自己的位置,拿出光儲器連上,準備把這兩天留下的進度補完。
    輸入字符時,他想起昨晚睡前,陸封寒說反叛軍之所以會突然襲擊,是因為當時星艦中控系統的源架構就在堡壘里,目的地是勒托。
    他推測,將源架構送來,應該是為了調試軍方和圖蘭合作開發的新型信息處理模型,軍方或許是有將這個系統適配到民用星艦和陸地的想法。
    發現自己想遠了,祈言收攏思緒,集中在眼前的事情,準備早一點做完回家。
    他有點餓了。
    洛朗的位置在祈言的斜角。
    祈言他們不在實驗室這兩天,有人如果遇到處理不了的問題,都會來請教他。他雖然有些不耐煩,但并不會拒絕。
    可是現在,祈言一回來,之前一口一句“洛朗你這個方法我怎么想不到!”“你太厲害了!”的人,轉眼都到了祈言那里。
    而他則像個隱形人一樣,所有人都視而不見。
    不,應該說,他現在不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隱形人嗎?
    傅教授去太空堡壘不會帶上他,原本屬于他的名額,大家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那是祈言的,每個老師都在稱贊祈言做出的pvc93模型,做出的r9-03加速器……
    所有人都是祈言、祈言、祈言——
    世界上為什么要有這個人的存在?
    這時,他的個人終端收到了一條消息。
    “考慮的怎么樣?價格可以再談。”
    洛朗原本想直接將這條信息刪除,卻在操作前停下動作。
    朝祈言的方向看了一眼,洛朗低頭,盯著個人終端上的這行字。
    半分鐘后,他回復:“價格再高百分之四十。”
    對面回復極快:“可以。”
    洛朗眼里涌出興奮,很快又遮掩:“告訴我交易時間和地點。”
    祈言幫組里的其他人解決了幾個問題,之后繼續做分配給他的任務。保存好最終的分析結果,將光儲器放到一邊,祈言起身,去找陸封寒:“走,回家,我餓了。”
    往外走,祈言跟洛朗擦肩而過,走了兩步,覺得有些奇怪。
    實驗室里,除了他左右手一樣靈活、不存在左利手右利手,所以一直將個人終端配置在右手外,別的人為了方便,都是配置在左手,洛朗也是。
    但剛才,他不經意地瞥見,洛朗不知道什么時候,將個人終端改到了右手手腕。
    站在一旁的陸封寒正提議:“晚上想吃什么?我來做?”
    聽完,祈言毫不猶豫地拒絕:“不要,我吃a套餐。”
    所以,寧愿吃寡淡無味的a套餐,也不愿意吃我做的菜?
    這個認知,讓不管學什么都極易上手的陸封寒忍不住懷疑,難道上次腰部的貫穿傷,沒有影響他那方面的能力,卻影響了他做菜的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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