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晴開了,雨水鉆進泥土中,釋放出別樣的芬芳,錦姝穿上木屐出去,只覺得分外清爽,她站在正春院中,天空格外高遠,似乎人的心境不同了,看著世界的樣子也就不盡相同了。
老太太倚著門框站著看錦姝。早上,一家子都穿戴整齊了,等著去弘福寺上香,結果王媽媽過來推說錦姝身上不舒服,就不去了。昨夜的常平來鬧,她也是頭疼不已,就以為錦姝也是被常平折騰的,想著昨日是錦姝和吳微二人架著常平回去的,便隨口一問吳微,吳微今天臉上的粉壓根遮不住那紅腫的眼睛,支支吾吾也說不清楚,老太太拉著吳微進了里面的碧紗櫥里,吳微撲通就跪下了,說了那事兒。
老太太初聞此事,只覺得天旋地轉,一只手都抬了起來,但是眼前是自己閨女,到底還是沒忍心下手,只氣得渾身哆嗦,扒拉開吳微,念著外面還有舅老爺一家,壓低了聲音罵了一句:“你這是驚天豹子膽?。∥胰绾勿B得出你這般歹毒之人!”
吳微已經沒了眼淚,她面目恍惚,眼神也沒什么聚焦,老太太此時顯出了幾分一個人帶幾個孩子掙扎過活的魄力來,她一把薅起吳微:“別喪喪嗒嗒的,我去看你嫂子,你給我提起精神來,陪著你舅母他們去弘福寺去!”弘福寺那邊
老太太今日剛一見錦姝的時候,她平日里意氣風發的勁頭兒都沒了,只剩下滿臉滿心的疲憊,她是真的心疼,也覺得對不起這孩子,自家女兒做出那種事兒,她是該替自己女兒賠罪的??墒乾F在看她突然就提起了精神,心頭卻又一突,倒不是盼不得她好,只是恐怕會有什么不好的。
坦白講,她一開始是遠著怕著這個兒媳婦的,身份尊貴,脾氣大,她不光自己怕這個兒媳婦,連吳微和衍秋都被她耳提面命著不可招惹了錦姝,更不要說兩個小的了??墒呛髞?,這孩子越來越招人疼,行事做派好像換了個人一般,盡管和衡秋的關系并不是那么好,可是她卻慢慢的打心眼兒里喜歡上了這孩子。她自己是沒什么支撐依仗過了半輩子的人,被人冤枉誤解潑臟水是常有的事兒,也知道其中艱難。發生了這樣的事兒,她心中滋味難言,不忍心叫錦姝和自家女兒疏遠,她自然知道,若是吳微真的得嫁高門,有的是地方需要這個貴女嫂嫂照拂,可是她如何張得開嘴,那可是錦姝的一條性命。
看她難受老太太心疼愧疚,看她似乎放下,又隱隱不安,只得小心翼翼看著錦姝。
錦姝招呼夏河來:“ 去收拾下東西,咱們回家吧?!?br />
老太太驚道:“錦姝,你要去哪里?”
錦姝看看老太太,她不知道這個老太太在其中知道多少,可是這些有什么呢,一點兒也不重要了,老太太對她稱得上好,也稱得上不好,不過也都不重要了,她恭敬道:“老太太,我回我娘家去?!?br />
錦姝叫老太太“老太太”,哪怕在剛嫁進來的時候,老太太也從未聽過她如此這般生疏的稱呼,心上似是被人狠狠割了一刀,不由得就磕磕巴巴了:“回,回娘家干什么?什么時候回來?”
她的表情十分焦急,錦姝到底不忍心,她停在老太太身邊,像老太太剛才那般握住了她的手:“您恐怕知道發生了什么,您說,我該如何呢?我怎么還敢在這里呢?”
老太太已經急出了眼淚來:“錦姝,好孩子,你聽娘說,微兒一時糊涂,你知道的,她是個連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的孩子!”
“正是這樣的人,存了那樣的心思才更可怕?!卞\姝倒是十分耐心,夏河已經進去首飾起隨身的東西來。
“衡秋他,他……”老太太說起兒子來,一時語塞,見夏河進去開始翻箱倒柜,也跟著進去,撲在夏河身后,“你這個丫鬟,好不懂事兒,主子鬧脾氣,你不得勸著嗎……”
錦姝攔住老太太:“您看您自己說起吳衡秋也無話可說,可見他對我,也是真的不過爾爾了。丫鬟是我的丫鬟,自然聽我的話?!?br />
老太太緊緊握住錦姝的胳膊:“錦姝啊,你不看別人,看娘,看我,別,別回去呀!”她心中有十分的不良預感,若是錦姝回去了,恐怕就再難回來了。
錦姝笑起來:“老太太,我看您,可要那樣,我這一輩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錦姝到底還是回了淮陽侯府,也并沒有收拾什么太多東西,不過是平日里常穿用的東西罷了,就這也塞了半個馬車廂,還帶上了夏河和王媽媽并芙蓉三人,芙蓉本不是她陪嫁來的丫鬟,不過錦姝看她一直很得用,她也眼巴眼望的,便也帶上了她,就這樣湊了兩個馬車的人和東西,錦姝只覺得離開其實如此簡單,自己卻一直被困住了。
她回家并沒有派人提前知會一聲,還帶了這么許多的東西,嚇了眾人一跳。
今日大少夫人回娘家去了,二少夫人知道信兒匆匆到二門出迎接,一見面,先看出了錦姝的不對勁兒來:“怎么這么憔悴?看著眼底下的黑青?”
到底是自己人,錦姝心中感動,開口卻不含糊:“二嫂,我要和吳衡秋和離?!?br />
二少夫人親昵地和她拉著手,仿佛沒有聽清楚一般:“和什么?”
錦姝道:“和離?!?br />
二少夫人一下子松開她的手,嗓音失控:“你說什么?”
“和離。”錦姝無奈重復。
二少夫人的聲音幾乎要穿破錦姝的耳膜:“和誰?”
“和吳衡秋,和離?!?br />
二少夫人在淮陽侯夫人屋里轉來轉去,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錦姝,搖搖頭,這話已經穿到了淮陽侯夫人的耳朵中,錦姝回家就是為了和吳衡秋和離的,自然沒有什么好瞞著悶著的。
淮陽侯夫人也皺著眉頭:“為什么,不是好好的?吳衡秋,不像話了?”這個不像話自然是指的男女之事上。
錦姝搖搖頭:“不是,娘和二嫂可還記得我落水一事?”并不等二人回應,錦姝自顧自說,“我醒過來不記得許多事兒,一直以為是失足落水,但是,并不是。”
她說的十分冷靜淡定,但是聽的人卻覺得如同爆竹在耳邊爆炸,淮陽侯夫人和二少夫人異口同聲:“什么?”好在屋里的丫鬟婆子早就被打發出去了。
錦姝篤定點頭:“吳微親口和我承認的,是她推我下水的。”
二少夫人已經住了足,和淮陽侯夫人聞言面面相覷,幾分鐘都反應不過來,還是二少夫人小心翼翼問:“吳微,是你那個不太愛說話,不太機靈的小姑子嗎?”
錦姝苦笑不得,人家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成不太機靈了,不過她強調道:“二嫂,前小姑子。”
淮陽侯夫人已經反應過來,氣炸了,噌地站了起來,呼吸急促,并來不及說話,竟然就一頭栽倒在地上,錦姝和二少夫人嚇了一跳:”娘!”“快去叫太醫!”
好在,淮陽侯夫人坐著的是張羅漢床,錦姝忙把床上擺著的黃花梨木的小桌子搬走,扶著淮陽侯夫人躺下,二少夫人一邊掐人中,一邊給淮陽侯夫人順氣兒,錦姝已經急得要上手心肺復蘇了,淮陽侯夫人并沒有給她這個機會,自己慢慢悠悠醒轉過來,連太醫都沒用,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和離!和離!”
錦姝忙勸道:“您別生氣娘,氣大傷身,消消氣兒,不值當的哈。”
淮陽侯夫人眼中盡是心疼:“可憐我的兒,你受苦了?!?br />
錦姝覺得慚愧,受苦倒是不至于,只不過是覺得冤枉委屈了,不過,馬上都過去,誰這輩子還沒點兒波折呢。
二少夫人沉吟道:“娘,這事兒是不是要和公爹商量下?”
淮陽侯夫人是個性子剛烈的,最近和淮陽侯再鬧性子:“和他商量什么,我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還不能做主了不成?”
錦姝給淮陽侯夫人揉著太陽穴按摩,慢慢道:“不然還是和父親說一聲吧,我之前問過王媽媽說,本朝沒有和離的先例,恐怕這事兒會難辦,不然和父親商量商量?”
淮陽侯夫人瞥她一眼:“叫你外祖母出面,或者是進宮求了圣上,怎么就難辦了?”果然是個急性子。
錦姝撒嬌道:“娘,這樣不就顯得咱們以勢壓人,哦,我當初去了皇上跟前,玩命要嫁,現在又去皇上跟前,玩命要離,這算怎么回事?不光咱們家臉上不好看,也污了外祖母景福大長公主的名頭不是。”
二少夫人忙接口道:“娘,妹妹說的是,你看妹妹長大了,考慮的多了,還是問過父親吧?!?br />
淮陽侯夫人已經掙扎著坐起來,錦姝和二少夫人又是一番手忙腳亂,淮陽侯夫人拽了拽自己的織錦長襖,這才不情不愿地吩咐二少夫人:“行吧,你著人去書房請侯爺過來吧。”
二少夫人退著出去吩咐下人,淮陽侯夫人拉著錦姝的手上下左右端詳她,慢慢就紅了眼眶,攬過錦姝在自己懷里,錘著她的后背:“當初我怎么說的,不要嫁他,不要嫁他!你這是在我心上捅刀子呀!”“都怪我,我這個娘怎么當的,讓我閨女受了這樣罪——”“我,我……”
她抱著錦姝,眼淚慢慢就沾濕了錦姝的肩膀,錦姝眼眶也濕潤了,可是怎么忍心惹得淮陽侯夫人這個母親傷心,夸張得齜牙咧嘴:“哎喲,哎呦,娘,疼疼,我是您親生的嘛,您使那么大勁兒!”
淮陽侯夫人又恨恨錘她肩膀:“又胡說八道!”到底是輕了幾分,她本就沒舍得使勁兒,只不過是架勢擺的足罷了、
錦姝只想溺死在她柔軟又溫暖的懷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