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邦邦的床,滑溜溜的被子,枕頭也是方方正正有點兒硬的。
章桐迷迷糊糊的醒過來,覺得嗓子干的厲害,瞇著眼睛,就要往床頭去摸水杯。自然是摸了個空。
手邊只有輕軟的紗帳,章桐一下子清醒過來。是了,她已經(jīng)不是章桐了。
她咳了兩聲,就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兩個丫鬟輕輕撩開紗帳,其中一個把她扶起來,在她腰后塞了個大紅石榴花迎枕,就見一個穿著青色裙子的丫鬟端了茶盞過來:“姑娘,喝水?!?br />
章桐就著丫鬟的手潤了潤嗓子,抬頭看看窗戶,問道:“夏河,什么時候了?”
夏河看了眼座鐘,道:“姑娘,申時三刻了,王媽媽已經(jīng)著人給您安排晚飯了,您別睡了,醒醒神,一會兒該吃晚飯了?!?br />
章桐靠在迎枕上,只覺得身上疼的厲害,也冷的厲害,好像一股子寒氣兒從骨頭縫里鉆出來一樣,胸口一陣子發(fā)悶,抑制不住咳了起來。
她咳得伏在床邊,夏河趕忙給她拍拍后背順氣兒,一邊道:“芙蓉,去跟老太太說一聲,去請大夫過府?!庇謱α硪粋€道:“茉莉,去問問王媽媽,姑娘的晚飯可是準(zhǔn)備好了?!?br />
章桐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咳出來,好不容易止住了,自己便笑話自己,想不到她也有做林妹妹的時候。
在現(xiàn)代的時候,她是幼兒園老師,且不說詩、書、曲、藝都略會一點兒,就連體能都是杠杠的好,畢竟面對的是一群永動機一樣的小孩子。誰能想到,她穿上婚紗坐在自己的婚車?yán)?,在奔赴自己人生新的階段的時候,一場車禍,把她帶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時代,當(dāng)真是重新開始了。
醒過來的時候,她的世界全變了。乳膠床墊變成了硬邦邦的平板床,純棉的哆啦A夢被子變成了華貴的綢被;柔軟的記憶棉枕頭變成了四四方方的有點兒硌得慌的枕頭,更不要說那些奇奇怪怪只出現(xiàn)在電視劇里的家具陳設(shè)和衣物首飾。
一個穿著褐色長襖的婦人帶著茉莉進來,是王媽媽,是原主的奶媽媽,茉莉端著個托盤,婦人親自端了那碗湯:“姑娘,這是二少爺送來的高麗參,燉湯最好不過了,我讓廚房給您燉了點兒參雞湯,您先喝點兒?!?br />
章桐讓王媽媽在小杌子上坐了,接過參湯,香噴噴的雞湯上飄著一層油花,章桐并不喜歡這些油膩膩的東西,卻也知道自己這身子骨由不得她挑三揀四。
王媽媽笑瞇瞇地看著她喝光了參雞湯,這才道:“姑娘身子骨感覺可舒坦些了?”
這會兒不是逞強的時候,章桐道:“……還是感覺身上又冷又疼的……”
王媽媽臉色登時不好了,她咬牙罵道:“吳家這群挨千刀的,可憐姑娘一片癡心錯伏了。”又去叫茉莉去二門守著,看大夫來了,就趕緊帶過來。
章桐醒過來幾天了,知道了原主已經(jīng)結(jié)婚,可卻從未見過婆家人,自始至終都是王媽媽和幾個丫鬟圍著她轉(zhuǎn),王媽媽和夏河還好,其他丫鬟對著她都是低眉順眼,一副不敢看她的樣子。
王媽媽從不提及她的婆家人,倒是夏河道:“您睡著的時候,老太太來看過您幾次?!?br />
不過這些章桐都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她知道古代的醫(yī)療水平有多差,一個小小的感冒都能要人命,更別說自己從醒過來,就是一副病秧子樣,已經(jīng)等于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她是真的不想再死過去,誰知道還有沒有那個命再穿到新時代,再來一次新生命。
生命只有一次,老天已經(jīng)多給她一次了,她可不能白白浪費。
她問道:“請的還是上次那個大夫嗎?”
王媽媽道:“是咱們淮陽侯府上的面子,請了太醫(yī)院的太醫(yī),來給您診治,咱們夫人很不得日日來看您,若不是怕人說三道四,真要住進來了守著您了。”
說話間,太醫(yī)已經(jīng)到了,隨著來的,還有一個明顯上了年紀(jì)的老婦人,她額上帶著一個檀色繡五福捧壽抹額,頭上是一根素銀簪子,醬紫的長襖,下面露出花白云紋蒼黑錦裙,這一身比王媽媽顯得貴氣多了,可那張瘦削的臉卻顯出風(fēng)霜來,想必是年輕的時候受了些苦。
太醫(yī)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翁,胡子一大把,一番望聞問切后,自去寫藥方,然后囑托道:“寒氣入體,要好好將養(yǎng),萬不可貪涼,午時日頭最勝的時候可開會兒窗通風(fēng),但是夫人要避開風(fēng)口,這個藥方先吃著,過兩日老夫再來?!?br />
整個診脈過程,那老婦人具是安安靜靜坐在一邊的椅子上,末了才問道:“太醫(yī),我家兒媳婦這病,可會有什么……”
王媽媽搶白道:“老太太這話什么意思?難不成是盼著我家姑娘有什么不好不成?”
老太太頓時就漲紅了臉,張嘴結(jié)舌,期期艾艾道:“王媽媽,我……我怎會?”
王媽媽也紅著脖子:“怎么不會,你們吳家一大家子不都盼著我家姑娘不好了,這萬貫家財都是……”
章桐覺得有些過分了,她自小就是個好性兒的,從不以惡意去揣測別人,于是撐起身體,喉嚨里堵了一口痰一般,聲音出來的格外沉悶:“王媽媽,別說了,別叫人看了笑話。”說著睨了一眼太醫(yī),太醫(yī)只是眼觀鼻,鼻觀心。
王媽媽忙去扶她,連老太太也從座位上起來,上前幾步,伸著胳膊,又空落落地放下。
太醫(yī)見怪不怪:“夫人年輕,以往身子骨也算康健,總能養(yǎng)過來。”
老太太念了句佛,在床邊站定了,輕輕給章桐塞了塞被角:“姝兒,我,我沒那樣想?!?br />
王媽媽從鼻子里哼出聲來,章桐抓住王媽媽的胳膊,沖她搖搖頭,又對老太太道:“我知道了。”
老太太剛才還提著的氣兒一下子就松了,她笑了起來,臉上的褶子皺到一起,章桐卻讀出了幾分的辛酸。
太醫(yī)道:“老太太,咱們走吧,不是還要給令嬡診脈嗎?”
老太太的笑僵在臉上,一朵花也慢慢凋了,她低著頭,并不看王媽媽和章桐,支支吾吾道:“那,謝謝太醫(yī)了?!?br />
老太太帶著小丫鬟引著太醫(yī)出了院門,王媽媽使勁兒啐了一口:“呸,我倒是為什么今天那么殷勤,原是打著這個主意?!?br />
這幾日零零碎碎的,章桐知道了,原主和小姑子爭執(zhí)不下,也不知為何雙雙落水了,盡管及時救了上來,但是春寒料峭,春水寒薄,兩人委實是昏迷了幾日,嚇得一府上下也都跟著提心吊膽。
章桐勸道:“王媽媽何必如此,太醫(yī)看一個也是看,看兩個也不會少塊肉,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娘呀?!?br />
王媽媽尤自嘟囔不休,章桐看她這樣,慢慢生出一股膩煩來。
原主是淮陽侯府大小姐嫁給了新科探花,偏偏這探花郎還是個鄉(xiāng)下苦出身,王媽媽便多少有些看不上這一家子。
章桐道:“王媽媽去廚房看看吧,我有些餓了?!?br />
王媽媽尤自不覺,應(yīng)聲便去了,章桐不由得又嘆了口氣,這幾日,她也看出來了,王媽媽倒是一門心思地為她好,只是嘴上不饒人罷了,又覺得自己剛剛不該冷聲冷氣的命令她,生出幾分愧疚來。
芳草扶著老太太,繞過花木扶疏的游廊,進了壽春堂,吳微從小和老太太住在一起,盡管現(xiàn)在有了闊朗的大宅子,也依舊住在了正房西側(cè)。
吳微是個相貌清秀的姑娘,約莫十二三歲,躺在床上,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如紙,依舊未曾醒過來,她自小受苦,哥哥考中探花進了京在翰林院任了編修才過上了幾日好日子,日日小心謹慎的,生怕惹了新進門的嫂嫂楊錦姝,結(jié)果還是觸了她的眉頭,兩人雙雙落水,鬧了個兩敗俱傷。
老太太坐在吳微床前的小杌子上,緊緊盯著太醫(yī),不放過一個細枝末節(jié)表情,隨著太醫(yī)或是皺眉或是舒展的神態(tài)七上八下的。
太醫(yī)又撫上他的長須,沉吟道:“貴府大姑娘的身子骨更弱些,不過好在年輕,我開幾副藥,也要多給大姑娘補一補……”又絮絮叨叨地囑咐許久,才去了外間寫方子。
送走了太醫(yī),老太太已經(jīng)是愁容滿面,只嘆自己女兒命不濟,心中暗暗想,吳微若是順利好起來,一定要離這富貴兒媳婦再遠些,哪怕把她送回鄉(xiāng)下弟弟家,也比日日提心吊膽來的好。
正在默默垂淚,芳草進來道:“老太太,老爺回來了。”
老太太忙抹了把眼淚,讓芳草看看自己頭上身上可有什么不妥當(dāng),又拽了拽衣角,才去了明間,把兒子引到了自己住的東次間。
吳衡秋扶著老太太坐道羅漢床上,問道:“娘,微兒可醒了?”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老太太臉上未干的淚痕,皺了皺眉。
老太太笑道:“今日是請了個太醫(yī)來給你妹妹診治,多虧了你媳婦兒,你一會兒回去可得好好和她說話?!?br />
吳衡秋便知道,吳微并不曾醒過來。他只覺得心頭有一股子壓抑的氣無處安放,可是在母親面前還是要做出妥帖的樣子,不能讓母親擔(dān)心,于是便道:“兒子知道了,娘別操心我了,倒是您,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眼底都黑青了,您要保重自己,微兒妹妹醒過來,才不至于太擔(dān)心呀?!?br />
老太太點點頭,便催他回房:“你媳婦兒醒過來有幾日了,你總推說公務(wù)忙,今日回來的早,快回去看看?!?br />
吳衡秋又問了自己妹妹幾句,還想留下同老太太一起進晚餐,便被老太太催著回房。他只好起身,老太太又道:“把披風(fēng)穿好,別著了風(fēng)?!眳呛馇锉憬舆^丫鬟遞過來的披風(fēng),系嚴(yán)實了,才回了身,給老太太看:“娘這樣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