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湮盡，秋風(fēng)扇起桂花香，撲簾悄浸小軒窗。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袁女皇跪坐朱紅矮案后，執(zhí)著狼毫緩緩作書，行的是衛(wèi)夫人的《名姬帖》筆法，這種筆法又名：簪花小楷。若與鐘繇楷書相較，筆風(fēng)清瘦高逸更顯潔宛靈動，是以便有‘碎玉壺之冰，爛瑤臺之月；婉然若樹，穆若清風(fēng)’一說。時下，郎君大多傳承鐘繇書法，而女郎則習(xí)茂猗先生。
    短短不到百字，卻書了近半個時辰。斜斜捺盡最后一筆，烏墨如星的眸子瞇起來，用筆桿戳著淺淺的酒窩，歪著腦袋打量。不錯，真有幾分《七陣圖》勢呢，橫若千里陣云，點似高山墬石，撇若陸斷犀象，折似百均弩發(fā)。
    嗯，獨酌無相親……
    這個孤傲的美郎君啊，所作的每一首詩皆是這般的凌絕，亦如他的人。近幾日，整個山陰城傳遍了華亭美鶴之名：醉月玉仙么？他做此詩時，是何等心境啊……
    “喵！”
    大白貓?zhí)M(jìn)來，竄到案上，抖了抖尾巴，慢悠悠的度著步子徘徊。
    “仙兒，可是又去偷吃了？”
    “喵……”
    袁女皇將貓攬入懷中，用手抹去它胡須上的糕點粉屑，近來它時常溜至隔壁，每每回來必是吃得甚飽。隔壁……隔壁有美郎君！
    “阿姐！”
    袁女正抓著桃紅裙擺，淺露一對小巧粉絲履。踩著廊木曲郎，輕盈旋過紫木雕柱，踏進(jìn)室中。一把將大白貓從袁女皇懷中擰起來。
    提在手中，轉(zhuǎn)身便走，行至門口，回首笑道：“阿姐，借我一用！”
    “喵！！”
    “碰！”
    大白貓想掙扎反抗，奈何后脖被人提著，只能訴之以慘叫。袁女正嫌它吵。撇著嘴稍稍作想，曲著中指對準(zhǔn)腦門，猛地一彈。
    頓時。安靜了！
    袁女皇眨著眼睛，歪著頭，呆了。
    “格格……”
    袁女正詰然一笑，捏著裝死的貓。轉(zhuǎn)到袁女皇對面落座。伸手執(zhí)過阿姐手中狼毫，唰唰幾筆亂撩，而后將左伯紙一撕，卷成筒，起身邁向屋外。
    袁女皇細(xì)眉輕顫，追至門邊，驚聲問道：“小妹，何往？”
    “白貓傳書！”
    “稍待。同往……”
    袁女皇抓起案上的狼毫，飄冉相隨……
    稍徐。
    曼曼葛藤青墻下。兩個世家小女郎手拉手抬頭仰望。
    一個梳著墮馬髻，一個綰繞靈蛇髻，桃紅惹花蘿，步搖各叮鈴。外圍，則是八個神情緊張的女婢，掂足翹望四方，防止有人行至近前，瞧見小娘子……
    袁女皇有些后悔，微凝柳眉，喃道：“小妹，莫若，莫若我們回吧。”
    “回甚，抓好它！”
    袁女正輕聲嬌嗔，將手中絲繩猛地一扯，便聽得大白貓一聲慘叫：“喵！”
    可憐的大白貓，尾巴上拴著一支狼毫，背上纏著一方紙卷。
    “甚好！”
    袁女正拍了拍大白貓的臉，將其捧在手中，雙手向上試著抬了兩下，隨后深深吸進(jìn)一口氣，猛揚雙手，“簌”的一聲，大白貓飛出，目標(biāo)，青墻。
    “喵！！！”
    大白貓在半空中幾個翻滾，終于在刻不容緩之際抓住青藤，蕩了兩下，急速竄至墻頂，回頭瞅了瞅。“喵！”了一聲，跳入隔壁。
    ……
    秋日已至，桂花開得濃艷，香味盛滿小院。
    綠蘿跪坐案側(cè)準(zhǔn)備做桂花蜜，楠木小籃里裝滿著紅黃花瓣，皆是她近幾日趁著晨露所采。夜里，小郎君練完字喜歡加食，若是做些桂花糕備著，定然是極好的。嗯，每每小郎君吃完糕點，總會多看我一眼……
    想著，想著，臉頰由淺至深紅透了，嘴角卻越愈來愈彎，笑得極甜。
    墨璃坐在對面，瞇著眼睛給小郎君的新箭袍繡暗海棠。她的刺繡極好，便是楊小娘子亦是稱贊的，主母與小郎君身上穿的、用的，但凡帶錦繡，有一半是出自其手。綠蘿很羨慕她的手巧，偷偷嘗試給小郎君繡袍子，結(jié)果很令人沮喪，海棠沒繡成，指尖扎破無數(shù)回，染作朵朵血梅花……
    “喵！”
    這時，大白貓從墻上竄下來，踉踉蹌蹌的奔到近前，繞著墨璃“喵喵”叫。
    “哼！”
    聞聲，綠蘿冷冷一哼，頭亦不抬的嗔道：“壞貓，偷小郎君的筆，改日讓來福哥燉了你。”
    “喵……”
    大白貓抖了抖耳朵、毫不畏懼，只管圍著墨璃轉(zhuǎn)，拖長聲音亂叫。
    墨璃本不想理會，但委實極愛它，聽它叫得凄慘，心中陣陣悸痛，稍稍一側(cè)首，眸子唰的一下亮了，一把將其摟在懷中，格格笑道：“小郎君的筆，回來了！”
    “當(dāng)真？”
    綠蘿抬頭匆匆一瞥，目光凝住。
    “咦！這是……甚？”
    墨璃把大白貓尾巴上栓著的狼毫取下來，見其背上尚纏著紙卷，三兩下解開，左伯紙上有一行字，清麗絹秀，可是卻看不懂。
    “我拿給小郎君去！”綠蘿湊過來一看，當(dāng)然也看不懂，睫毛輕輕一眨，不著痕跡的將紙卷一抽，轉(zhuǎn)身便扭著小蠻腰，款款的擺向室中。
    哼，狐媚子……
    墨璃心中暗罵，捉起案上狼毫，順手把那貓一摟，緊隨其后踏入室中。
    室中。
    芥香徐徐，浸鼻潤懷，有提神聚意功效。
    陽光透窗，灑得案上一半，美郎君一半。劉濃捧著書卷默讀，修長的劍眉微微上揚，濃密的睫毛不時撲扇。剪輯著智慧與雅典。
    “小郎君，有信……”
    綠蘿俏俏彎身，伸手輕輕左右抹拂。粉底藍(lán)邊繡花鞋軟在室口，只著粉色蘿襪踏進(jìn)書室，媚媚的目光稍稍一彎，捕捉到小郎君霎那的失神，淺淺一笑，冉冉跪于一側(cè)，呈上書信。
    “信？”
    劉濃將手中書卷擱在案側(cè)。拾起茶碗淺淺抿得一口，方才接過那半片左伯紙，紙張甚卷。細(xì)細(xì)用手抹平，再以鎮(zhèn)紙鎮(zhèn)住邊角。
    其間只有一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嗯，書法不錯，簪花小楷。頗具衛(wèi)夫人神韻！
    笑問：“此信何來？”
    “是……”
    “是貓帶來的。小郎君！”
    綠蘿正欲回答，卻被墨璃搶了先，后者兩步行至案側(cè)，巧身旋跪，將狼毫緩緩擱于雙龍銜尾架中，隨后把懷中的貓舉了舉。
    “喵！！”
    “原是你。”
    劉濃稍稍一怔，少傾，淡然一笑。微微側(cè)首，目光不由自主的穿過窗、探向墻。近兩日常去隔壁拜訪謝裒。曾見它待在袁女皇的懷里。
    袁女皇，花蘿裙么……
    緩緩搖頭，將半截左伯紙折疊，略略一想揣入懷中，捧起書卷繼續(xù)默讀。
    綠蘿正準(zhǔn)備研墨，側(cè)首奇道：“小郎君，不回么？”
    “不用了。”
    劉濃眼睛凝在書卷中，手卻慢慢探向案右茶碗。
    “小郎君，茶涼了。”墨璃伸手探了探碗側(cè)，見小郎君不解的看來，微微垂首斂眉，小聲補道：“碎湖阿姐交待過，秋風(fēng)起時，便不宜再飲涼茶。”
    稍徐，悄悄抬首，凝目茶壺，猶豫道：“莫若，莫若婢子去換了來？”
    “去吧。”
    劉濃柔聲說著。
    “是，小郎君。”
    墨璃淺身萬福，瞅了瞅腳邊匍匐的貓，怕它鬧著小郎君便順手抱了，起身之時眼角撇過綠蘿，眸光凝得三息，輕輕咳了一聲。
    哼！
    聞聲，綠蘿不屑地一哼，卻不得不正了正身子，悄悄伸手到背后輕輕一扯，抹胸便往上移了移。
    墨璃滿意的揚了揚嘴角，捉起案上茶壺邁向室外。
    而這一切，劉濃皆未得見，或許見亦未見。
    “墨璃，小郎君可在？”
    便在此時，來福的聲音自室外傳來。劉濃眉梢微揚，將書卷一擱，按膝而起，直直繞過屏風(fēng)，踏至門前，微頓，嘴角浮起笑意。
    “見過，小郎君！”
    院中，白袍、青袍分列兩側(cè)，齊齊按刃闔首、聲音雄沉，刀、劍扣環(huán)、鏘鏘作響。細(xì)細(xì)一數(shù)，暗驚，白袍十一人、青袍竟來了七人！楊少柳隱衛(wèi)一共便只有十五人啊，來了一半，怎地不心驚！
    來福環(huán)眼掃過，臉上洋滿笑容，每日皆派人守在城門口，終算將他們等來了，小郎君就此安矣。
    按著劍，踏前一步，笑道：“小郎君，尚有兩封信。”
    “嗯。”
    劉濃拂去心中驚意，接信未閱，踏下階來，朝著當(dāng)先青袍笑道：“唐首領(lǐng)，一路辛苦！”
    “小郎君！”
    青袍退后三步，緩緩單膝跪地，微微闔首，淺露肩上墨色劍柄，沉聲道：“唐利瀟奉小娘子之命，自今而后，但憑小郎君驅(qū)使！”
    稍頓，再道：“小娘子，尚有信至！”
    言罷，頭未抬，雙手呈信。
    嗯，楊少柳，阿姐……
    劉濃微微一怔，眉間稍凝，隨后淺淺漸放，將信接過，虛虛扶起唐利瀟；放眼一掠，院中列滿青白二色，加上先前的六名白袍與來福，如今共有十八名白袍、七名隱衛(wèi)在山陰；如此戰(zhàn)力，便是遇敵十倍，又有何懼！長長呼出一口氣，暖意直蕩胸懷，暗道：碎湖與阿姐，估計嚇壞了！嗯，周義，便只待葛洪回信了！依時日推算，想來信已致吳興，周札將如何決擇呢？
    莫論如何作決，周義必死！
    那周義考核未過，卻盤恒山陰不去，其意明顯、其心昭昭！
    既已拿定主意，當(dāng)下便命來福將兩名盯守周義的白袍撤回，再命唐利瀟遣隱衛(wèi)暗中靜守，但有異動需得立即回稟，而此舉非為別因，唯恐其逃。
    待諸事皆畢，方才一揮衣袖，踏入室中。
    書信有三。
    “我的郎君親啟！”
    第一封是陸舒窈寄來的，真是個聰慧致極的小女郎，把信寄往華亭，再由華亭寄出。緩緩將信展開，嫻雅婉麗的字跡呈現(xiàn)于眼。
    “……雄稚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yuǎn)，曷云能來……我的郎君，幼鶴羽豐，展翅翱唳，君卻無音。秋風(fēng)乍來，千繩漫絮，轉(zhuǎn)首默言，舒窈想你。筆墨悄凝，寐猶不絕，輾轉(zhuǎn)入簾，舒窈念你。我的郎君，舒窈陋繡，望君愛之……”
    滿紙皆是濃濃的思念，默然間，似乎得見，那個美麗的小仙子正抓著纖繩蕩漾，金鈴隨風(fēng)輕揚，煙眉卻淺淺顰蹙，兩把小梳子輕剪、輕剪。
    舒窈呵……
    瞇著眼睛微微一笑，心中寸寸柔軟，將隨信所附的香囊拾起，但見囊面針腳細(xì)密，兩面各繡一枚小金鈴，置于鼻下輕輕一嗅，熟悉的暖香徐徐透懷，心道：嗯，稍后告訴她，我在何地……
    打開碎湖的信，碎湖言：莊中一切安好，主母身子甚好，北地來投的逃軍已安排妥當(dāng)，請小郎君勿要掛心，請小郎君一定珍重身體，請小郎君切記秋日加衣，請小郎君……
    細(xì)細(xì)一看，信角邊緣處隱見斑斑痕跡。碎湖心思細(xì)膩如發(fā)，絕不會教水漬染信，定是眼淚無疑。可想而知，她得知遇襲之事后，是何等的驚駭且憂慮。
    心道：嗯，逃軍去的倒是甚快，就這么擱著吧，待回華亭時再做計較。稍后致信問問碎湖，莊中錢糧尚有多少盈余；日前，與蕭然商議馱馬之事，先購五十匹，作價八百緡，不可貪多！江東馬匹奇缺，重金難購！聽聞不多，蕭然本欲贈送。然，細(xì)水方可長流，日后陸續(xù)再購，李催來料理此事。
    楊少柳來信甚簡，僅書一言：人之求，多聞善敗，以鑒戒也！
    戒也……
    劉濃將三封信逐一疊好，擱于案左，以鎮(zhèn)紙鎮(zhèn)了。提起狼毫，稍作思索，落筆連回三書。書畢，正欲擱筆，驀然想起一事，略作沉吟，微微點頭。墨璃得其示意，將左伯紙再度鋪展。
    “顧小娘子，安好……”
    ……
    吳興，周氏莊園。
    桂花樹下。
    白葦席繞樹漫鋪，烏桃案錯落四方，周札落座正中，身側(cè)艷姬環(huán)圍，具是蛾首粉黛、嬌麗年華。八步之外有案，案上置著投壺，里里外外散落著竹制令箭。
    “啪！”
    一名艷姬將手中令箭輕輕一擲，令箭飛出，在壺口邊緣一磕，彈跳而起，落在案側(cè)。
    “呀，未中！”
    “格格……”
    另一艷姬嬌聲笑道：“妹妹恁地狡猾，必是故意為之，想贈家主美人酒！”
    “便是如此，又若何？”
    未投中的艷姬媚然一笑，捧起案上酒盞盡抿一口，鼓著暈紅香腮，裊裊娜娜的行向周札。
    “哈哈！”
    周札甚是暢懷，雖年過天命，面上卻紅暈如坨，猶似鶴發(fā)童顏；懶懶的歪在侍姬懷中，輕輕的拍著身側(cè)侍姬之腿，笑盈盈的看著嘟嘴的美人行來……
    這時，有隨從急急行來，低聲道：“家主，有信至！”
    須臾。
    樹下暴起一聲怒吼：“豎子，安敢如此，竟行陰弒于人，欲置我周氏于死地乎！！！”
    眾姬皆驚，瑟瑟作抖。(未完待續(xù)。)</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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