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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桓氏七星

    夏風(fēng)摧柳搖作絮,桂花香滿袖。
    三個(gè)少年郎君徐徐而行,來福與兩名褚、孫隨從不遠(yuǎn)不近的輟著。經(jīng)得武林水遇襲,來福再亦不敢大意,不僅連夜派受傷白袍回華亭遣隱衛(wèi)前來,且小郎君但有所行,皆是環(huán)圍成群。可是今日小郎君卻言,山陰城乃王謝等豪門聚集之地,斷無人敢滋事行兇。若隨從眾多反惹人眼,只命他一人跟隨。
    唉,小郎君,惹人眼總好過惹人謀算哪……
    正按著劍胡思亂想間,突地眼睛一凝,眉頭亦跟著皺起來。只見,遠(yuǎn)遠(yuǎn)的有個(gè)華袍高冠背對(duì)而行,其身形頗是熟悉,然模模糊糊總想不起……
    便在此時(shí),褚氏隨從笑道:“來福,劉郎君被圍。”
    “啊?”
    來福猛地一驚,順手便欲撤出腰中重劍,身子則快得一步已然回轉(zhuǎn),瞇眼向前一望,面上神情緩緩而放,嘴角笑意浮出來。小郎君,確實(shí)被圍了!
    “鏘!”
    抽出一半的重劍還鞘,從懷里抽出個(gè)大布囊,笑嘻嘻的大踏步跨去。
    片刻前。
    綠揚(yáng)畔,水道邊。
    劉濃負(fù)手立于橋上,放目而逐遠(yuǎn),但見得兩排水舍伸展至天邊;河中有蓬船,葉葉點(diǎn)點(diǎn);間或黃鶯掠過林梢,脆脆啼出如畫江山。
    當(dāng)此時(shí),紅日在頂,綠水在下,半月小橋潔白無暇,橋上的郎君面如渾玉、目似墨湖,瞇著丹鳳眼,神情幽然而瀟灑。
    清風(fēng)悄來,撩起袍擺,更增仙姿。
    亦不知何時(shí),路人緩積漸滯,橋頭橋尾,橋下河上,觀者愈眾。
    孫盛奇道:“季野,路人為何對(duì)我投之以目,指之私語?”
    嗯……
    褚裒正準(zhǔn)備詠詩,聞得此言驀然一愣,隨后左右環(huán)顧,頓時(shí)驚怔。只見舟停車靠,即將塞河堵路,順著眾人視線一瞧,果真有不少人對(duì)著孫盛指指點(diǎn)點(diǎn)。
    心中正作奇,卻見側(cè)面樹下有個(gè)女子雙手合在嘴邊,朝著孫盛嬌聲呼道:“哪位郎君,可否移步?”
    “為何移步?”
    孫盛嘴里奇怪的喃著,身子卻不由自主的向一側(cè)挪了挪。誰知他這一挪,那些投視而來的眼光,順著挪出的空隙直直穿了過去,齊唰唰的注向橋之另一側(cè)。
    而另一側(cè),是劉濃的背影。
    褚裒撫掌笑道:“昔日曾聞,王駙馬王武子與衛(wèi)叔寶同行,時(shí)常感嘆:明珠在身側(cè),朗朗而照人,令人神形皆穢。今始方知,真不為虛也!”
    孫盛心中羞慚,恨不得找個(gè)地洞鉆,幸而褚裒并未肆意提及;半晌,微紅著臉,搓手澀然道:“然也,瞻簀,水清玉潤矣,作墻于野,戲而攔之,擲果盈車……”
    “季野,安國!”
    劉濃此時(shí)已回過神來,漫眼望向四周,但見人群愈集愈多,不過已非首次經(jīng)歷,心中并不驚慌,淡然笑道:“二位休得取笑,抬愛過甚,劉濃承受不起,我等快快起行吧!”
    言罷,揮撩袍擺,便欲急急離去。
    突地,有人嬌聲問道:“敢問,何家美郎君耶?”
    褚裒手一揮,大聲笑道:“華亭美鶴,劉瞻簀是也!”
    “妙也,美名恰似其人,卓卓不群也……”
    “渾如玉也……”
    “壁玉作雕爾……”
    四下里贊聲不斷。
    橋下,有人俏生生立于輕舟之上,手中捉著一支橫笛,漫聲詠道:“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無度;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我有一曲,愿獻(xiàn)于君爾!”
    少傾,笛聲婉揚(yáng),似偶遇盼期,絲絲惹人愁暢。鳴笛之人綠衣勝水,聞笛之人迷離憂傷。劉濃縱目隨下,見得碧水搖曳倒映天上、橋下,恍若隔世離殤。明眸似水,柔而不傷。恰恰一對(duì),宛爾似笑。
    曲尚未盡,笛音漸遠(yuǎn),輕舟悄不見,余意悠盤旋。
    這時(shí),來福已至,扯著個(gè)大布囊,呵呵笑道:“小郎君,我來收香囊……”
    果然,話將落地,那被笛音迷住的人群恍然回神,隨后一個(gè)個(gè)的女子手牽著手,款款漫上橋來,朝著劉濃嫣然的笑著,淺淺的萬福,而后竟似乎知道布囊是用來作甚的,紛紛掏出隨身攜帶的香囊投入其中,再柔柔的盤上幾眼,方才依依不舍而去。不消多時(shí),大布囊便塞得鼓鼓的。有人未帶香囊,可是這難不倒山陰城的女兒們,稍稍一思,巧巧站于車轅上,翹掂足尖,摘得把把桂花,朝著美郎君便灑……
    三炷香后,人群逐漸散去,唯余滿地落花。
    褚裒拍著肩上余香,忍著腹中饑餓,顫著眉梢感嘆道:“瞻簀,美則美矣!然亦生受不起也,日后教人如何敢與瞻簀共行矣!”
    劉濃面色微窘,揮手拂落袍襟花瓣,淡然笑道:“非也,只是首見蒙愛爾,日久便會(huì)習(xí)以為常。圣人云: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
    “非也!”
    孫盛指著某處苦笑。
    褚裒、劉濃順指而巡,但見青青兩岸,遠(yuǎn)遠(yuǎn)的,紅裙綠紗層層浮動(dòng)……
    三人略作對(duì)視,隨后落荒而逃,怕再被攔截,只得改走水路前往,一路笑聲不斷。
    ……
    酒坊無名,唯有一面白幟隨風(fēng)輕揚(yáng)。
    按理此類歌舞酒坊,應(yīng)是粉黛羅綺半窗倚,絲竹弦管終不絕。然此坊不同,靜靜一排紅樓,孤然立于長街之末、竹林之側(cè),未聞半絲靡靡之音,不見半點(diǎn)煙霞著色。
    院門前有兩名隨從,見得三人行來,上前問詢:“何家郎君?”
    “錢塘褚氏!”
    褚裒笑道:“此乃蘭陵蕭氏產(chǎn)業(yè),只接待士族,商賈與民戶不得入。”
    蘭陵蕭氏起于漢初蕭何,延續(xù)至今已近五百年。衣冠南渡時(shí),因蕭氏族人、家隨、部曲過萬,王導(dǎo)為其特設(shè)《南蘭陵郡》將其安置。為彰顯蕭氏郡望顯赫,亦為收蕭氏之心,且于山陰城中劃得一片地界,為蘭陵蕭氏別業(yè)。如此一來,蕭氏投桃報(bào)李亦與王氏交好,朝野內(nèi)外相互聲援。
    劉濃隨著褚、孫二人踏入院中,漫眼打量此間景色,院子不大,然玲瓏別致;三棟六角飛檐的畫樓品形作列,上下共有三層;相互間隔較遠(yuǎn),中有幾所柳亭,曲水四布,小徑清幽;來往之人寥寥,可聞鳥鳴啾啾,倒也是個(gè)雅致之地。
    隨從問道:“敢問三位郎君,意欲入酒樓,尚是至弈樓?”
    褚裒看了看三棟畫樓,笑道:“至酒樓吧,待食畢再至弈樓看看!”
    “請(qǐng)!”
    隨從淡然而應(yīng),引著三人前往左側(cè)之樓。
    孫盛奇道:“尚有一樓為何?”
    褚裒瞅了瞅位于院中最深處那棟紅樓,有心逗弄孫盛,遂回首笑道:“此樓名為笛樓,雖處于此間,卻極少得聞管弦鳴音,安國可知為何?”
    孫盛笑道:“我怎得知,季野何不一言吐盡!”
    褚裒嘴角一歪,正欲作言,身后卻響起一陣急促的木屐聲。
    “啪,啪啪!”
    來者行得甚快,回身時(shí)便已將至近前,披頭散發(fā),渾身上下只著中衣,埋首速行亦不看人。領(lǐng)在前面的隨從見之面色微變,悄然避于道旁樹下,垂首不言;孫盛則避得稍慢半步,險(xiǎn)些與其撞上。那人猛地一頓,倏地抬起頭來,打橫挑了一眼。
    一眼之下,恍若猛獸伏籠,令孫盛禁不住的后退半步。
    “嘿嘿!”
    來人不屑的一笑,臉上七顆黑痔一陣亂顫,腳下卻片刻不停,朝著劉濃直直便撞。
    “吱!”、“嘎!”、“咔嚓!”
    劉濃眉鋒輕挑,避之已是不及,索性踏前半步,單手作推。來人濃眉倒豎,挺著雄壯身軀猛力對(duì)沖,便聽得混雜之聲響徹不絕,而腳下木屐則分毫前進(jìn)不得。
    兩相角力,斷裂!
    “且看路!”
    劉濃淡然一笑,身子微向右側(cè),手掌徐徐收回。
    來人頓失阻力,往前沖出三步,方才制住身形,隨后霍地回頭,指著劉濃,大聲問道:“汝乃何人?”
    “行路人!”
    劉濃瞇眼與其對(duì)視,唇左微微翹起。
    來人凝視半晌,慢慢挽起雙手,揖手道:“別過!”
    “別過!”
    劉濃稍作還禮。
    “啪啪!”
    來人走得兩步,身形一滯,隨即輪起兩腳,將斷裂木屐甩飛,而后赤著腳,噌噌噌離去。
    “怪人!”
    孫盛面帶微忿,看著那人遠(yuǎn)去的背影,低聲問蕭氏隨從:“此乃何人?怎地如此無狀!”
    蕭氏隨從微微一笑,搖頭不言,反將手一擺,示意三人繼續(xù)隨其而行。
    待至酒樓。
    隨從在前,劉濃三人在后。大堂寬闊并無案席,慢步徐轉(zhuǎn)木梯直上二樓。身入其中,頓曉奢華為何物,琉璃作墻,翡玉作樹,楠木廊上展鋪金邊紫葦席,沿廊則有書、畫裱于兩側(cè)。去屐而入,漫眼觀過,皆是名家手筆,其間竟有一幅畫乃是曹不興之《龍頭祥》。
    劉濃駐足于畫前,細(xì)細(xì)品摩,《龍頭祥》整幅畫共四卷四龍,此畫為《赤龍卷》,但見云蒸霞蔚,龍起蒼茫,匍匐綿延于清溪之上。日中龍,云中龍,水中龍,三龍一體。只得數(shù)息,心神便已悄隨,為其所懾,教人情不自禁的陷于變化之中。
    “瞻簀!”
    身側(cè)傳來一聲喚,將劉濃生生抽出。
    褚裒瞅了一眼畫,笑道:“龍騰云而起,然畫無翅可飛,待食畢再來觀畫。”
    入得室中,酒菜已上案。適才那一會(huì)觀畫,竟去得小半個(gè)時(shí)辰!
    劉濃心中震驚,暗暗感嘆曹不興之能,將所思所欲盡束于一畫,焉能不懾人!嗯,舒窈作畫取意已然妙絕,但若與曹不興相論,則高下立判矣!橋游思呢,她之捕神,恐不多讓……
    隨意夾起片魚肉,略作一嘗。
    嗯,味道極美!
    默食無言,色香而味美,確有不同;特別是那一壺鱸魚,亦不知用得甚輔料,極盡鮮美,纏舌不去。三人空腹已久,匆匆將案上各色吃食掃得精光,而后相互看著彼此對(duì)笑。
    孫盛笑道:“昔日張季鷹徘徊于洛陽,得遇秋風(fēng)而思江左鱸魚,即命駕而歸,不想?yún)s因此避過殺身一劫!平日亦常啖鱸魚,然始今方知,味有不同。”
    “哈哈!”
    褚裒將嘴一抹,戲言笑道:“安國可知,此鱸魚作價(jià)幾何?”
    孫盛道:“幾尾鱸魚,能值幾何?大不過百錢矣!”
    褚裒將絲帕一扔,淡然笑道:“百錢?千錢不止!”
    “啊?”
    孫盛心中一驚,一尾魚便作價(jià)千錢,雖是世家子弟見慣奢華,亦不禁喃道:“怎可如此事靡矣?”
    褚裒渾不在意的笑道:“味美則可!但有萬金,只為博我一笑爾!不過,若論事靡,如此算得甚!瞻簀、安國,且隨我來!”
    言罷,按膝而起,踏向室外。
    劉濃本欲觀畫,奈何褚裒興致頗高,亦不便拂其心意,只得隨著二人下樓。褚裒吩咐蕭氏隨從,命其領(lǐng)眾人至弈樓;孫盛笑言何處不可行棋,何故非得前往樓中再行花費(fèi)。
    褚裒笑道:“此弈非彼弈!”
    “嗯?”
    孫盛眉頭微皺,突地眼睛一亮,似想起甚,面色數(shù)變,若幡然醒悟,雙掌一拍,驚道:“莫非,莫非此弈樓,乃是賭弈?樗蒲!適才那人是輸光了!怪道乎脾性恁大……”
    “然也!”
    褚裒叉著腰,挺著胸哈哈大笑,隨后側(cè)身問劉濃:“瞻簀,可知樗蒲,可曾行過?”
    樗蒲?賭棋……
    劉濃微微笑道:“見人行過,略有所知。”心中卻道:唉,適才那廝輸?shù)弥皇V幸拢绾尾恢?br/>     樗蒲,嫣醉與巧思時(shí)常玩,便是來福與羅環(huán)亦偶有較量。樗蒲又名五木,類似后世飛行棋,有棋盤色作紅、黃、藍(lán)、青、白;棋子五枚,有黑、白、犢、雉四種花色,可生十二類組。
    相傳為老子西出函谷關(guān),經(jīng)由胡人之地而攜回,初時(shí)歸為棋類,可行智兵之道。然,時(shí)日一久,世人久行其中發(fā)現(xiàn)關(guān)竊,于是乎便淪為賭弈之所用。再因其變幻多端,行之簡單老少皆宜,且憑運(yùn)氣更多乎于智,瞬間便取代六博成為賭中佳品。而六博亦不簡單,荊軻因其與人決于鬧市;南宮萬因其而怒砸國君致死;漢文帝更因輸棋,一怒砸死吳太子,從而導(dǎo)致七國大亂!
    一輸可傾國,一輸可盡家。
    思及此地,劉濃心中猛然一震,竟微微頓步,抬首望向不遠(yuǎn)處的弈樓,雙眼緩緩微瞇,心道:七星臉,嗜賭成性,莫非,是他……桓溫……
    ……
    注:其間有些歷史人物稍稍提前了幾年,不過江山查閱后,發(fā)現(xiàn)他們的生卒大多不準(zhǔn)。便是弟兄之前亦不作準(zhǔn),有時(shí)為兄者反沒弟大。是以,前后幾年誤差,請(qǐng)大家別怪。但歷史事件,不會(huì)改時(shí)。另推薦一部民國女頻《錦繡榮華亂世歌》,女主非常不錯(cuò)哦。</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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