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滴血,涂染蒼穹。
一路往西,日蘊輝耀槍尖,縱抹披風,劉濃騎在馬背上,肩后的白氅浮著波紋深紅。大軍上方,鷂鷹高懸,時而穿風裂云,倏而盤云斬日。成都侯未著鐵盔,面西逐日,神情冷凜,目光深沉。心中卻起伏難平,敵軍銜尾于三十里外,若欲一勞永逸,全軍尚需從速。
“傳令,三軍從速,日落不歇營,南折,直抵回風谷!”
“諾!!”
……
大河怒滾,落日墜入河中,唰下滿河艷光。
李矩攜兩萬大軍沿河急追,額角爬滿汗漬,面上神情焦急。滎陽軍十之七八皆乃步軍,經得數十里急行,沉重的喘息聲蕩滿三軍。不時見得,有人柱槍喘氣,軍中校令則奔馳來去,大聲呼喝。
大將騫韜扭頭看了一眼綿延長龍,眉頭緊皺,嗡聲道:“將軍,我軍已然奔行兩個時辰有余。士卒體難為繼,莫若就地暫歇,待力稍復,再行西往!”
紅日迷眼,李矩抹了把臉,以手背擋了擋日光,瞇著眼看向遠方,但見大河翻浪若龍騰,但已至回旋轉彎處,突起數十里平原,右面乃斜坡,南高而北低,確乃戌營上佳之地,神情便有些猶豫。
這時,騎將段秀打馬而來,滿臉滾著汗珠,扯出脖布胡亂一拭,槍尖挑向北,指著遙不可見的洛陽城,喘氣道:“將軍,我軍疾行于野,洛陽卻未行攔截,由此可見,確如成都侯所言,城中大軍已然盡出!莫若……”說著,舔著嘴角,嘿嘿一笑。
而此一笑,令李矩心中咯噔一跳,暗忖:‘若可奪洛陽,李矩縱死何妨!’想著,想著,眼睛越瞇越細,中目吐光,踏著馬蹬的腳微微顫抖,以至于身子亦隨即輕顫,繼而,嘴角兩邊慢慢勾起,稍徐,便欲揮手呼喝。
“將軍,不可!”
卻于此時,但聞騫韜驀然一聲沉喝,李矩怔住,手掌頓于半空。便聽騫韜冷然道:“將軍,夔安乃何人也?石胡之智將也,縱使洛陽大軍盡出,亦必存自保之力!再則,洛陽城堅,非數倍不可??!如今,我等若揮軍往北,唯恐取城不得,反遺戰機!故而,成都侯有言,若我軍兩日未抵軒轅關,洛陽不可得!”
段秀拖槍轉馬,皺眉道:“夔安足智多謀,確非易與之輩。成都侯驍勇擅戰,入北以來,未嘗一敗,若言戰而勝之,段秀信也。然若言取洛陽,恐其托大矣!是故,我等往西,亦或往北,有何差別?何需舍近求遠?”
“非也,非也!”
騫韜目中精光閃爍,瞇著眼睛看向越墜越低的落日,神情肅然,聲音極沉:“若可將胡人大軍盡折于野,屆時兩軍合聚,鋌戈北擊,復取洛陽,又有何難?”言至此處一頓,深深的看著李矩,嗡聲道:“將軍,曾記昔日韓潛取洛陽否?”
此言一出,李矩與段秀俱驚,昔年韓潛取洛陽,便是圍城打援,盡潰四方來援之敵,而后,攜大勝之勢團圍洛陽,強力取之!半晌,李矩瞪大著眼睛,張了張嘴,喃道:“莫非,成都侯之意,乃盡殲胡酋于野乎?”聲音輕顫,實難自信。
“然也!”騫韜豁嘴一笑。
“若是如此,理當全軍從速!”段秀神采煥發,面顯亢奮之色,揚著長槍,嘴唇顫抖。
李矩猶怔,拉著韁繩的手,顫若抖篩,良久,良久,鎮定下來,暗一咬牙,看了看天,冷聲道:“吾觀天色,今夜定將浮月!就地歇營裹腹,兩個時辰后,大軍開拔,月夜行軍,直指軒轅關!”
“諾??!”
……
落日湮盡最后一縷余光,四野一片茫茫。
朔風掠過草海,扯得旌旗翻卷裂響,馬鳴風嘯之際,六萬大軍漫野填蒼,方園十余里,塞滿人頭與弓刀。馬蹄踏過,草海為之靜伏,三軍行過,將草海犁作平地。石興融身于大軍之中,身側矯將環圍,不時聽聞雄壯的“唷嗬”聲盤旋來去,暗覺天地乾坤皆存于一掌之中,不可一世。
待至一片斜地,徐光勒住馬,搭眉瞭望草海中零亂的痕跡,稍徐,打馬而回,笑道:“世子殿下,將不以怒興兵,帥不以疲行軍。我軍追擊已然一日,理當宿營于此,整軍備來日,一擊破敵。”
石興想了一想,淡然道:“長吏所言甚是,劉濃傾力逃竄,士卒必疲,軍心必失!我軍當銜尾鎮之,以已之長,取彼之短。彼時,一戰而功成!”說著,大手一揮,喝道:“傳令三軍,背風歇營,靜待來日,南奪軒轅關!”
“諾!!”
“唷嗬,唷嗬……”
……
豎日。
天將放曉,星月黯褪,紅日初升。
經得終夜疾行,劉濃引軍至回風谷外,將將扎下營盤,即召諸將于帳,半個時辰后,眾將魚貫而出,面色冷然若鐵,腳步亦落得極沉,一踩一個坑。遂后,劉濃未有休歇,騎著飛雪漫行于朝日中,身側隨著紅筱與炎鳳衛。
回風谷,方園五十里,呈“凹”字型,廣口內狹,東西稍高,南北略低。由外視內,不見谷勢,難辯高低。漸行漸入,方可覺察其勢。而此地,便乃劉濃與荀娘子計定之所。
薄霧繚繚,纏繞著遠方老柳梢,打馬而至近前,突聞啾鳴聲,抬頭一瞧,只見樹丫處筑有一巢,幾只不知名的雛鳥正伸長了脖子嘰嘰亂叫,稍徐,天邊飛來兩點小黑團,漸而,愈來愈大。
“鶯,鶯……”兩只黃鶯比翼齊飛,待見了樹下的人與馬,啼聲急切,卻不敢輕易靠近,來回翻斬。
“嘰,嘰嘰……”雛鳥不住呼喚。
“鶯!”
驀然,一只黃鶯疾旋而下,雙爪一探,朝著劉濃當頭便抓。劉濃大手一揚,將黃鶯揮出丈外,復見另一鶯夾面襲來,神情微驚,勒馬后退?!扮I!”紅筱撤劍在手,揮手欲斬。
“且慢!”
劉濃搖了搖頭,將紅筱制住,遂后,勒轉馬首,朝谷外營盤奔去。紅筱歪著腦袋一瞅,見兩只黃鶯已鉆入樹叢,內中嘰鳴如潮,微微一笑,策馬追上。
稍遠些的地方,荀灌娘勒馬于小山坡,將此景盡落眼中,嘴角一翹,淡然一笑,繼而,一聲嬌咤,水泄而下,將劉濃截于營門口,秀足踏蹬,人隨馬起,嬌笑道:“心若未靜,不妨登高遠望,興許,可解其惑!”
大戰將起,成都侯內心確若煮海,難以言平。聞聽此言,嘴角微裂,斜勒馬首,慢慢縱向小山坡。荀灌娘驅馬于一側,嘴角微彎,似笑非笑,眸中神情,冷沉若淵。若言年歲,兩人俱乃二十上下,而此一戰,將定數萬人之存亡。
回風谷,勢必血河汪洋!
……
紅日慢騰騰的爬上了小山坡,斜掛于老樹之顛。山坡的背面,乃是一望無際的人海,內中僅見波濤疊浪,卻鮮聞人聲。老弱婦孺位于人海中央,相互挽攜,蹣跚而行;精壯漢子手持柴刀、鐵鐮、長鋤、木槍等物,徘徊于兩側;前鋒則乃千余精騎。
“蹄它,蹄它……”
鋒騎之首,乃是一名黑衣人,斜打長二劍槊,冷面冷眼冷唇。在其懷前,尚有一名小女孩,身著粗布衣裳,腳穿麻草編織的小鞋,淺淺露著玉嫩的腳指頭。
由青州一路往西,數萬人的流民大軍每況愈下,待至東平郡,已然不足萬人。其間,一部往南,投徐州而去;一部逃回青州,奔向廣固;尚有數部,見前路茫茫而心灰意冷,紛紛落腳于千里荒村,靜待天命,茍延亦或滅亡。
謝艾身穿鐵甲,內中凹凸不平,左肩尚余一截箭簇,恰好卡在舊孔中,懶得拔了,正好擋住破洞。待至山坡上,回望一眼人海,復挑眉看向西方,只見霧氣盎盎的荒原上,突顯一片樹林,其中仿若得見炊煙。
“義兄,煙,煙……”李依儂指著林中徐徐青煙,輕聲叫著。她已有兩日未食了,肚子餓得咕咕叫。
“煙,烽煙,人煙……”謝艾裂了裂干涸的嘴唇,深吸一口氣,斜揚劍槊。緊隨其后,身后精騎紛紛揚槍,萬眾人海霎時一靜,頓步不前,齊齊抬目望向斜坡上的騎士們。此乃遇敵信號,回過神來的人群,猛然一縮,向內腹擠作一團,兩側精壯漢子瞪圓了眼睛,捏緊了各式兵器,身子微彎,呈防御態勢,又若欲擇人而噬。
“依儂,且靜侍,未得令,不可出聲!”
謝艾跳下馬來,將小依儂抱下來,藏在草叢里,繼而,翻身上馬,回過頭來,朝著草叢中的小腦袋笑了一笑。璇即,猛然一揮槊,風馳電掣般插下山坡。
“蹄它,蹄它……”
風聲嗚咽,馬蹄雷動。愈行愈速,漸作風裂。
小半個時辰后,林中突地竄出百余騎,發瘋一般亂奔,嘴里則吼著野獸般的叫聲。小依儂緊緊的捂著耳朵,渾身不住痙攣,此乃胡語,風中藏著的胡語,自她們往西逃竄,一路皆遇胡騎。因此,義兄一路廝殺,一路奪糧。
“呼羅嚕,呼羅嚕……”凄厲的叫聲,如夢魘一般鉆入心靈,深纏神魂。小依儂的手太小,遮不住風里的聲音,只得蜷縮起來,緊緊的抱成團……(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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