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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疏狂當醉

    清晨,薄霧微瀾,似沙般鋪展于黑墻白瓦的山**城。
    晨鳥輕鳴于柳枝,跳躍展翅時,驚落顆顆露珠。
    出城東三里,便是水陸渡口。
    今日,袁耽將離開山陰回返丹陽再入建康王導(dǎo)司徒府任職,是以,紅樓七友早早的便來渡口相送。
    “哞!”
    青牛長啼,彎角挑開茫茫白霧,拉出排排華麗的牛車。
    車停簾張,從中踏出一個個的少年郎君,具是寬袍高冠,踏著木屐齊齊行至柳亭中。倚亭展望,但見得:氤氳晨霧彌漫于江,半半一遮,恍若水玉生煙。繚纏之際,隱見蓬船悄來,好似落葉作點。
    紅日未起,時辰尚早。
    這時,謝奕環(huán)顧一眼眾人,再瞅了瞅煙波纏繞的柳道,奇道:“怎地子澤尚未至?莫非竟不知彥道今日將遠行乎?”
    桓溫笑道:“豈會不知?昨日我尚與子澤言過,恐其是因事耽擱,稍后必至!”
    謝奕眉梢一拔,調(diào)侃道:“元子,而今彥道將去,若是汝再輸?shù)酶蓛簦率侵荒芡胶裟魏我玻 闭f著,瞅了瞅謝珪,又再戲道:“屆時,切勿再尋我與知秋!”
    謝珪雙手撫著頭冠,故意露出慌張的神色,大聲道:“然也,我之頭冠,豈可再棄!”
    “哈哈!”
    眾人哄笑。
    桓溫面上一紅,眼角處的黑痣輕輕抖跳,被眾人笑得委實有些禁不住,恰好見袁耽安顧好舟車緩緩行來,心下一喜,遂指著不遠處的霧中青嶺,笑道:“彥道已來。子澤卻尚未至,莫若我等入嶺觀日,一則可寄情續(xù)懷,二則亦可靜待子澤!”
    “甚好!”
    眾人抬目而望,隨后紛紛贊成,留下幾名隨從看車等候蕭然。便聯(lián)袂上山。
    山嶺不高,不多時便行至山顛,當即命隨從擺案,劉濃晨間未食,來福便將提著的食盒打開,拿出綠蘿與墨璃精心準備的各色糕點。
    香氣隨風而散,頓時惹得一干人食指大動。
    “瞻簀備了甚好吃的?味道竟這般香濃!”謝奕笑著邁過來,伸手拈了一塊,往嘴里一送。甜而不膩,入口即化,當即贊道:“妙哉!”
    “果真,且待我來!”袁耽大步踏來。
    “莫搶,給我余一塊!”
    “搶甚……”
    眾人皆至,手指晃動。
    一番笑言后哄搶而光,劉濃瞅了瞅左右,再看看案上。空空無也。
    “小郎君無妨,來福尚備有一碟呢!”來福變戲法似的從食盒的底層再拿出一盤。往案上一擱,隨后挑著濃眉,呵呵的笑著。
    “荷香綠珥糕,甚好!”
    劉濃正欲伸手拈食,身后一聲嬌呼,隨后一陣香風悄來。打斜伸出一支纖纖玉手,在盤上一頓,擇了最大的一塊,以三根手指捏著,縮了回去。
    側(cè)首一看。袁女正!
    不知何時她竟站在了劉濃的背后,正一支手抱著大白貓,一支手將糕點往櫻桃小嘴里送,糕點過大,塞不進,用嘴銜著邊角,看著劉濃眨了兩下眼睛,而后突然一吸,竟讓她給吸進去了!!
    仿似教人聽見“滋溜”一聲。
    當此時,劉濃怔了,袁女正格格笑了。
    “小妹……”
    不遠處,袁女皇揮著手喚著,柳眉微蹙。謝真石站在一側(cè),神情略顯驚愕。
    袁女正細眉一擰,打橫掃了一眼怔住的全場,哼道:“看甚?就許你們吃,便不許我吃?”說著,氣鼓鼓的抱著貓疾走,將一干郎君驚得面面相窺。
    袁耽面色略顯尷尬,正欲出言緩解,卻聽劉濃朗聲笑道:“袁小娘子雖是年幼,但性直率真,恰若明珠初慧也!你我當為此,浮一白爾!”說著,舉杯相邀。
    眾人細細一思,袁女正尚不及十四歲,正是年幼率真也,再瞅見美郎君神色正然,心中不禁為自己適才所思汗顏,隨即競相舉杯。
    “然也,當浮一白!”
    “啪!”
    袁耽大喜,拍案而起,捉起一盞酒,幾個疾步踏至高處,朝著四座郎君團團一個揖手,笑道:“袁耽即將遠赴,承蒙各位好友相送無以為謝,便借此酒,與諸君共醉!”
    謝奕將杯中酒盡數(shù)灌入腹中,重重往案上一頓,抹得一把嘴角,大聲笑道:“何需再言,但在酒中!且來!”
    “且來!”
    “今日送彥道,不醉不歸!”
    頓時,幾個郎君觥籌交錯,把著酒盞撒歡,不多時便各呈酣態(tài),最是那七星臉桓溫,飲得不多,卻極是放浪開懷,趁著面紅耳熱之際,將胸襟一扯坦胸露腹,拍著矮案當缶擊。
    “妙哉!”
    眾人哄然叫好,惹得正在遠處松下對弈的袁女皇、謝真石、袁女正三人頻頻回顧。
    “啪、啪啪!”
    桓溫得了稱贊,更是恣意飛揚,嫌手掌拍得疼,竟將腳下木屐一脫,持在手中亂擂,邊擂邊放聲詠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稟燭游……”
    “哈哈……”
    袁耽持著酒盞,揮著大袖,隨其詠聲節(jié)奏,俯仰起舞,朗聲大笑:“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詠至此處,指著劉濃叫道:“瞻簀,何不詠爾?”
    此時,劉濃也有些許微熏,聞聲,捉酒而起,一飲而盡,笑道:“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言至此處,此詩已絕,意猶未斷,稍稍一想,縱聲續(xù)道:“而今日月同,披劍覓荊叢;誰言古來事?瀟瀟不老松!”
    “妙哉!”
    “此續(xù)妙哉!”
    眾人狂贊,恰與此時,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洋洋灑灑注滿山顛。
    酒起數(shù)番,意暢若海。
    而松下的三個小女郎早罷了局中之棋,微笑注目。
    謝真石翹嘴笑道:“罕見呢。竟連知秋阿兄亦醉了!”眸子看似投向自家阿兄,實則余光盡在醉態(tài)憨厚的褚裒身上描來描去。
    袁女皇柔柔笑道:“有何為奇耶?唯真名士也,故能灑脫醇真,俯仰見性。古語有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紅樓七友皆為真人也!”
    “是耶!”
    袁女正雙手撐頭。如水眸光軟軟的拂著劉濃,心道:這時的美鶴,我最喜之……
    美郎君懶懶的靠著樹,兩腿自然曲于懷前,右手則輕輕的拍打著膝蓋,紅日之光拂著微仰的臉,柔和而溫暖。
    這時,蕭然行于半山腰,聽得山上傳來的陣陣朗笑聲。面上由然一喜,腳步便隨之加快,噌噌噌來至山顛,把四下一看,不禁宛爾。但見得,此間六人個個醉態(tài)放蕩:袁耽仰觀紅日,放聲作詠;謝奕以兩根筷子擊打矮案,作聲附合;褚裒頭冠歪歪。正與謝珪跳著鴝鴿舞……
    見得此景,蕭然哈哈一笑。大步上前,揖手道:“諸君,蕭然來晚也!莫怪,莫怪!”
    場面霎時一靜!
    隨后,桓溫猛地一聲大叫:“來得好!”
    “然也!來得正好!”
    謝奕抱著酒壇唰唰唰注得三大碗,笑道:“先飲三碗。再續(xù)以言!”
    “啊?”
    蕭然震驚。
    桓溫幾個疾步竄至他身邊,將其肩膀一摟,攜至案前,指著酒碗,笑道:“子澤當罰。且飲!”
    “罷!醉死案下我所愿!”
    蕭然捧酒無奈,只得放聲豪言,三碗酒落肚,頓覺天地乾坤皆在旋轉(zhuǎn)。
    一時歡醉,離別終來。
    半個時辰后。
    袁耽瞅了瞅遠方,將酒碗隨意一扔,笑道:“今日之酒,實為袁耽平生所飲之最爾!袁耽,謝過各位!”言罷,深深一個長揖。
    眾人停杯罷酒,起身還禮。山間微風輕輕吹,面面相顧皆無言。
    少傾。
    桓溫捧著個木盒踉踉蹌蹌的行至袁耽身側(cè),將木盒往案上一擱,用手猛地一拍,哈哈笑道:“彥道,但記今晌之歡便可,何需再愁言傷離別?桓溫別無它長,愿以此物相贈,滋君行色!”
    袁耽將木盒打開,只見內(nèi)間擱著五枚玉片,拿在手里一瞅,竟是一套玉五木,嘴角盡裂,拍了一把桓溫的肩,笑道:“妙哉!元子之禮,彥道收下了!”
    當下,眾人紛紛上前獻禮,劉濃亦將自己所作之畫贈于袁耽。
    “咦!”
    袁耽將畫緩展于案,微醉的目光凝于其中,半晌,抬起頭來,問道:“瞻簀,君之丹青手法師從何人?”
    劉濃心中一跳,笑道:“未從何人,可是難入彥道之眼?”
    “非也!”
    袁耽揮手笑道:“袁耽不擅于畫,難言其妙!然則,有人擅之!”說著,環(huán)眼四頓,在松下找到三個小女郎,將手攏在嘴邊,喚道:“女皇,且來觀畫!”
    “就來!”
    袁女皇眉眼柔柔一放,脆聲而應(yīng),與謝真石、袁女正齊至。粗粗一掠案上的畫作,筆法好亂,布局甚缺,層次推染頗是稚嫩!瞥了一眼美郎君,嘴角微微挑起來,淺淺露出貝齒,心想:美鶴不擅畫……
    “嗯!!袁小娘子但言無妨!”劉濃經(jīng)她一瞥,豈會不知其間何意,神情微窘,面色略紅,忍不住的握拳于嘴,干放了一聲嗓子。
    “噗嗤!”
    袁女正格格嬌笑,抱著貓渾身輕顫,桃紅絲履上下輕點,顯得極是開心:“耶,這便是擅鳴、擅詠、擅賦的華亭美鶴所畫么?怎地與我畫得相差不離呢?”言下之意,耐人商催呀。
    “女正所言差矣,莫要調(diào)皮!”
    適才經(jīng)劉濃一語,袁耽暗中已將胸懷放開,反正只得一會便將離開山陰,索性不再拘她,笑著對袁女皇道:“女皇,真未看出來么?”
    “嗯……”袁女皇起初只是匆匆一攬整局,隨即細細觀之,殊不知細察之下頓時柳眉漸凝,眸子盡投于其中而不忍舍離,身子微微前傾,嘴里則喃喃有辭:“怪耶,怪耶!”
    隨后將皓腕懸于畫作上方,半瞇著眼似在捕捉著甚,良久,睫毛突地一眨,而后疾速抖腕虛虛兩點。竟與劉濃作畫點晴之時的神態(tài)與手法,一模一樣。
    “唉,便是如此,可惜我只能捕形,卻定不得神!”
    袁女皇撤腕端于腰間,慢慢直起身來,徐徐側(cè)首,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劉濃,輕聲問道:“劉郎君向哪位丹青大家習(xí)的點晴之法?”
    啊?!
    劉濃早已為她的舉止震驚,聽聞此言更奇,心想:點晴之法?舒窈不是說:‘但凡畫作,最后一筆極為關(guān)鍵,需將整局融于一點,舒窈偶得一法,名喚:雙鶴入簾!’莫非……誆我?
    心思電轉(zhuǎn)之際,嘴角微挑,揖手答道:“劉濃未曾求教丹青大家,只是偶有所感,故而戲之!”
    “偶有所感……故而戲之……”袁女皇輕聲低喃,柳眉愈蹙愈深,鼻子微微皺起來,端于腰間的十指輕輕顫抖,分明便是在騙人呀。
    袁耽眉梢飛拔,瞅著劉濃,卻對袁女皇笑道:“女皇,莫論瞻簀從何習(xí)之,汝且言來,此畫若何?”
    “嗯!”
    袁女皇嘴角微微一揚,笑道:“劉郎君此畫,嗯,若言筆法,稍加砥礪,定有增益。”說著,稍稍一頓,目光漫向美郎君,略帶捉狹。
    劉濃灑然一笑,朝著四周眾郎君團團一揖,笑道:“見笑,見笑!”
    桓溫大喜,吐著渾濁酒氣,撫掌笑道:“哈哈,瞻簀亦終有不擅之處?甚好,甚好!若真事事皆……”
    “桓郎君,女皇尚未言畢呢!”
    袁女皇漫不經(jīng)心的將桓溫話語打斷,柔聲再道:“筆法誠然如此,可若言捕神注魂之法,劉郎君確乃天降畫才,偶有所感、戲而試之,便能領(lǐng)悟曹不興‘點蠅之法’,委實令女皇汗顏再不敢提筆也!”語聲慢慢,卻一語便將環(huán)圍郎君怔驚。
    若言丹青,自漢以降,首推曹不興,而其最著稱的筆法便是:點蠅之法。東吳之時,曹不興為孫權(quán)作畫屏,畫作將成時,一不小心落墨于其中。眾人皆驚,唯曹不興默然沉吟,稍徐,竟有一縷神思恍若自天外飛來,當下便揮筆促就,趁勢將那污墨點成一只蒼蠅。而后,孫權(quán)來觀畫,誤以為真有蒼蠅落入畫屏中,竟幾度伸手拂趕。自此,曹不興擅畫之名,風揚天下。
    滿場極靜,便連呼呼風聲亦仿若靜默!
    桓溫盯著美郎君嘴巴張得老大,而眾人面部表情亦各作不同。
    劉濃微微笑著,卻暗暗覺得面紅耳燙。
    袁耽排眾而出,適時替劉濃解圍,笑道:“瞻簀,確乃天降美材也!嗯,時辰已不早,袁耽亦當起行!各位,莫若就此下山罷!”
    “然也!瞻簀,寧不天降乎?”
    眾人渭然紛嘆,隨后相攜下山,劉濃又落在了最后,皆因袁女皇低低一言:‘劉郎君,且稍待。’,袁女正心知有奇便想旁聽,卻被阿姐細語勸離。
    月衫郎君負手在左,素潔小娘子淺笑居右,微風燎起郎君袍角,綿拂女郎耳絲。
    待與眾人隔著數(shù)十步距離,袁女皇突然側(cè)首問道:“劉郎君,可否代女皇傳以言信?”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讓劉濃情不自禁的點頭。
    袁女皇目逐著遠方日燒煙霧,神情幽遠,輕聲道:“劉郎君待女皇向陸小娘子問好,若有幸,袁女皇真想見她一面。”言罷,輕笑一聲,抓著裙擺急急而行,行至一半又回首,嫣然笑道:“劉郎君,點蠅正法,只有江東陸氏得存!而江東陸氏,便只有陸小娘子領(lǐng)悟。”稍頓,再道:“此言,你知我知。”淺淺一個萬福,轉(zhuǎn)身離去。
    “原是如此!”
    劉濃微微一愣,隨后默然一笑,揮著寬袖,踏著木屐,大步下山。(未完待續(xù)。)</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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