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昭媛做采女的時候，嫻妃正是得寵。她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才學品貌更是出挑，十分受皇帝賞識。皇帝對她的情誼甚至超過了對皇后。旁人都覺得皇帝無情，不顧嫻妃百般求情，執意處死柳相儒，嫻妃死的時候他都沒去看過一眼，對越王也是不聞不問。
　　這么多年，這件事在宮里依然是禁忌，但她知道，這是他心里的一塊傷痛。他越不提，就是越在意。對親生兒子的冷淡，更像是怕由此思彼，畢竟高文暄的眉眼還是很像他母親的。看見他就會想起他母親，想起他母親，便會傷心，所以不如不見。說不定也還有另外一層意思——柳家出事之前，皇帝對這個兒子的喜愛幾乎讓人以為他就是未來的儲君，柳家之禍未必不是源于此。嫻妃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自裁，若皇帝仍對他如從前那般，那下一個遭殃的可能就是他了。當然這也只是舒昭媛自己的推測。
　　皇帝大概有好幾年沒有踏進過沁芳殿的大門了，瞅著門口那株柳樹覺得恍若隔世。
　　“臣妾給陛下請安。”她邁著小碎步前來盈盈一拜，如弱柳扶風。
　　“文暄回府了？”
　　“是，太醫來看過了，跪久了有些中暑，膝蓋也傷著了。但成年皇子不能留宿宮中，臣妾只好命人送他回去了。”她抬起手抹眼淚。
　　皇帝不說話，臉上看不出情緒。她只好繼續說，“都是臣妾的過錯，是臣妾沒有教好他，三殿下已經知道錯了，陛下若還是生氣就請責罰臣妾吧。”
　　皇帝沒接茬，走進房中四處打量，目光落在置物架上的一本書。拿起翻開，神色立刻變了，“你哪兒來的這些書。”
　　舒昭媛立刻跪下，“臣妾有罪，這是……是嫻妃娘娘的遺物。”
　　她從前在花房做事的時候，有一次失手弄壞了淑貴妃喜歡的水仙花，貴妃大怒要處置她，是嫻妃恰好經過救了她。
　　她聲音如空靈的笛聲一般，將往事娓娓道來，“娘娘自縊后，宮人們收拾玉芙殿的東西，經過沁芳殿門口，落下了幾本書，臣妾知道娘娘的父親犯下了大罪，不可饒恕。但，臣妾見識淺薄，覺得罪過是罪過，恩情是恩情，便私藏了這些書。臣妾有罪，請陛下責罰。”
　　“你知恩圖報，何罪之有？”皇帝細細摩挲那幾本書，這么多年了依然如新的一般，可見舒昭媛悉心保存。
　　“你可曾讀過？”
　　“不曾，臣妾不識字。”
　　“難為你不識字還留著這些書。”
　　“臣妾雖然不識字，但覺得那書扉頁上的字極好看，賞心悅目。”
　　皇帝抬起眼睛看著她，“你可知那是誰的字？”
　　她裝作懵然不知的樣子，“不是娘娘的嗎？”
　　“那是朕的字。”
　　“盼相逢，傷別離，春色闌珊，更綿綿情意。伊人如水情如汐。一點塵心，訴不盡相思。”
　　那還是高文暄不足周歲的時候，大概是三月，他去皇陵祭祀，還要到京城周邊巡視，一走就是半個多月。當時倆人正是情深意濃，怎么舍得分別，他曾派人回來給嫻妃送一本詩集，那書的扉頁，他親手寫下這幾句詩。嫻妃自盡后，他命人把她的東西銷毀殆盡，沒想到竟還留下了這些。幸好。
　　“你是個重情義之人，不妄湄兒救你一命。文暄養在你膝下雖然懦弱單純了些，不過這樣也很好。做一個閑散王爺，很好。朕今日是罰的重了些，但若非如此，怎能堵住悠悠之口……”
　　“臣妾明白，陛下心里是有殿下的。”
　　皇帝深沉的眸子看了她一眼，沒有作聲。

　　雖然高文暄這一跪讓闔宮上下人盡皆知他鐘情于趙家姑娘，但趙謹筠本人是在進宮之后聽公主說了才知道的。
　　她吃驚得掉了手里的針線。
　　“你一點都不知道？看來是他們倆自己決定的，我還以為是你們商量好的。”
　　趙謹筠腦子還是懵的，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那天兄長說“別的辦法”難道是這個？
　　“母后去見過父皇了，聽父皇的口氣，這事有戲。但就是……現在宮里閑言碎語多，尤其是淑貴妃那邊，話實在有些難聽，你若是聽見了，別往心里去。”
　　公主說的一點不錯，她現在在別人眼里可不是個普通女子，而是一個極大的利益，這利益被素來無寵的越王得了，別人自然心有不滿。
　　如高文暄和舒昭媛預料的那般，等了十幾天后，皇帝下旨為越王和趙謹筠指婚，著太常寺和禮部準備，與立秋之后完婚。旨意頒布之后，趙謹筠出宮回府，婚期之前都要呆在府中待嫁。
　　同時，公主出嫁的日期也定了，下月初十。皇帝命越王領衛隊送公主車駕至永安門外，并且依公主請求，準趙謹筠跟隨送到城外。
　　傳信的宮人走了之后，高文暄輕車簡行來了趙府。也沒說是來做什么的，進屋和趙謹桓聊了兩句就準備走，在天井碰上了經過的趙謹筠。
　　這是他們自那件事以后第一次私下見面。趙謹筠突然有些局促。
　　“殿下的膝蓋好些了嗎。”
　　高文暄臉上露出笑意，“好多了。”
　　“和親的旨意今天下來，我過來看看。”
　　她點頭，“兄長什么都沒說，但我知道，他心里苦。如果我不告訴他那天在交泰殿聽到的話就好了，他也不必空歡喜一場。”
　　兩個人站在花圃前說著，昨夜驟雨，打落了大部分花朵，只剩殘星點點，清風拂過更搖搖欲墜。
　　“明明兩情相悅的一對，卻不能在一起。人總是不能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待在喜歡的地方，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她嘆著氣說道。
　　“你有中意的人？”他冷不丁的問。
　　“啊？”趙謹筠轉頭茫然地看著他，“……沒有。”她搖搖頭，又好奇，“那，王爺可曾有中意的女子？”
　　他短促一笑，“滿宮里不都知道我喜歡你了嗎……”
　　成功讓眼前的姑娘紅了臉，“我知道，王爺是為了替我解圍，您的恩情我銘記于心，將來一定會報答。”
　　他在心里唉聲嘆氣，對著她這雙單純清澈的眼，有些話實在說不出口，只好安慰自己，先讓她這樣認為吧，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