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
舒沅正專心準備著明天課上要用的PPT,一旁的手機突然開始震動個不停。
她側頭看,卻是某個陌生的本地號碼,掛斷又打來,渾然一副鍥而不舍姿態。
看這架勢倒也不像什么推銷電話。
她想了想,還是禮貌性地接起。
剛要說話,對面卻先一步傳來道溫和男聲,搶在她之前發問:“請問是舒沅舒小姐嗎?”
“啊,是我。請問你是?”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對面得到預想之中的回答,還算很好說話,很快又接茬,“我是天方科技行政總助,我叫方忍。舒小姐,突然聯系您實在有些唐突,但情況是這樣的,關于和WR合作出版新書的項目,我們蔣總看了你的履歷,非常——比較感興趣。所以特意讓我來問清一下您具體的想法:上午您是已經婉拒了合作嗎?如果是對一些基礎待遇有意見,我們可以面談,適度提高薪資。”
方忍道:“錢不是問題,蔣總主要還是希望這個項目能做的不流俗且有活力,除了您之外,之后看的幾個人選都不滿意。”
“……蔣、蔣總?”
“是的,上午蔣總到金茂的時候,您已經先行離開了,所以沒能見到面。我們是通過WR方面和您自己提供的履歷表才聯系到您的,實在很遺憾。雖然現在只能通過電話的方式簡單聊一聊,不過舒小姐,蔣總托我轉告一聲:如果項目中不存在和您個人原則上的沖突,您私人時間也能抽調開的話,我們還是希望能再跟您面談一次,不知道您最近有空嗎?”
……
約定好具體的見面時間,掛斷電話之后。
舒沅忍不住拍了拍臉,撐著下巴,腦子飄飄忽忽放空了許久。
雖然她早該想到的。
什么上海杰出青年企業家。
天方科技。
葉文華。
蔣總。
……
一切的一切,諸多明顯或不明顯的線索突然擰成一段活結。
她突然想起自己上午離開酒店前,曾最后匆匆回頭看上一眼,那西裝筆挺的纖長背影其實陌生,但原來,如若和記憶里,主席臺上校服端正、面容清雋的少年重疊,竟又顯得分外鮮明且熟悉起來。
【蔣成、蔣少、蔣總!恭喜你畢業啊!話說,以后要去哪高就,北大還是清華,定下來了沒?】
【這還需要問嗎。刺猬,你聽你自己問的什么蠢話哦,我們蔣少還需要考慮這個?人家老媽就是哈佛商學院畢業的榮譽校友,出個國念個常青藤,分分鐘的事啦,跟我們能一樣嗎。】
【媽的,人家蔣成都沒說什么,就你嘴多!】
【誒別打!還踹我,你這人……嗐,反正,以后就不能老蹭我們蔣少的B-box玩了,真尼瑪慘……蔣成,茍富貴,勿相忘啊!】
仿佛又回到許多年前,她最后一次見蔣成,在畢業返校領成績那天。
他被一群男生女生簇擁其間,坐在課桌上,懶洋洋擺弄著手里那薄薄一頁謄寫高考成績的紅紙,聽旁邊人真心玩笑調侃,或明里暗里嫉妒,永遠處變不驚,淡淡笑臉。
身旁,同桌的顧雁看在眼里,終于忍不住撞了撞她肩膀,小聲吐槽:“這群人還真會捧臭腳,蔣成高考也就隨便考考,你才是真狀元好不好——上北大就這么不值錢?”
“他們想跟蔣成打好關系吧。”
“切,可別幫他們說得這么好聽了好不好?沅沅,你看方晚晚,手就差勾人脖子上去了,也沒看蔣成有什么反應啊?我看他們就是熱臉貼冷屁股上癮了,好相處的人不相處,看不上他們的才知道瘋狂倒貼……就是欠虐。”
顧雁一向嘴毒,配上嬌俏美艷的小臉,活生生一朵人間富貴花,掛滿生人勿近的倒刺。
但和蔣成的富貴溫文“人設”無二,還的確就有人好這一口。
她話音剛落,座位靠窗邊,便像是老天安排,突然也冒出幾張熟面孔,紅著臉來向她遞信遞玫瑰,看來也是要趁畢業時一表心跡——只可惜,顧雁可沒有某人那么好說話,嘴一撇,眼神兒一翹,就將那幾個不識相的糾纏狂惡聲惡氣打發走。
舒沅被她那刻意矯揉造作的姿態逗笑,忍不住也低聲笑道:“看來你也有自己的‘方晚晚’了。”
“那能一樣嗎?我是純靠自己的美貌好不好。”
顧雁嗤了聲。戲癮上來,復又一撩頭發,渾似輕揚廣告般自信,“作為一個稱職的美麗花瓶,我還是知道基本常識,尊重知識的,可不像某些人。”
說的就是蔣成。
——顧雁不喜歡蔣成,一如不喜歡這個班上許多惹人討厭的同學,從始至終,都是顯而易見的事。
畢竟,一如世間大多數言情小說里都會有的設定,美貌無雙艷驚四座的女主,大多一開始都看不上自恃身份高人一等的男主,要通過種種考驗,跨越身份和階級的阻礙,最終才能走向都市童話般的大結局。
至于舒沅,她一貫很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的才貌“品相”,性格能力,在如今大行其道的甜美都市小說之中,大概只能淪為連炮灰女二都算不上的背景板,至多加上一條暗戀男主的備注,在小說里多占去不輕不重的一行。
大家本質都是顏控,誰愿意看平平無奇的女孩去追逐不屬于自己的愛情呢?
(偶像劇里的強行“平平無奇”不算。)
舒沅一時有些失笑。
突然不知道要怎么為蔣成說話,或者說,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其實沒有為他說話的立場——畢竟,忽略曾經葉文華還在校時,他少有幾次為自己出面的情況。分班后的兩年來,他們能放在明面上的交集實在太少,恍如云泥有別,各有追求。她不再把他當做救命稻草之后,他們也能做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她也有自己的驕傲,自己的立場。
等到想起來,才發現光是努力藏好這份被發現就等于丟臉的暗戀,已經努力了太久。
如今只差臨門一腳就各分東西,有些話……
有些話,不必說出口或許才是最好。
舒沅默默握緊了筆。
聽著顧雁的“實時轉播”式吐槽,她心頭一片大亂,只得強行收回看向某處的視線,逼自己低下頭,繼續按照老師的叮囑,幫忙在面前一整摞的明信片上謄寫祝福語,等著最后班會時的一一分發。
她唯一的一點小心思也恰藏在這里。
給顧雁的,不同于老師早早擬好的模板,她寫了:【始終共你,促膝把酒傾通宵都不夠,我有痛快過,謝謝你也有。】
而給蔣成的。
她左手護住右手,一筆一劃,悄悄
寫著——
“……!!”
近在面前,指節叩向桌面,冷不丁兩道清脆細響。
她本就害怕被人發現,當即悚然一驚,下意識抬起頭去。
入目所及,卻是少年緋色護額,無需額發遮掩也足夠清俊的眉眼,尤其那雙生來帶笑的桃花眼,微微瞇起時,輪廓仍是一道勾人的弧線。
四周的眼神都聚集在此。
而他像是渾然不覺,只眉峰一挑,沖她攤開手,言簡意賅:“明信片。”
“啊……我……”
“沒寫完?”
“不是,那個……”
她唯恐大家都圍上來看,趕緊低頭,仍舊用左手護著右手。
只是時間匆忙,為了飛快寫完,筆跡也跟著潦草。
沒五秒鐘,便又抬起頭來——這回底氣好歹足了些,但她一看他臉,又不知為何泄了氣。
末了,仍是小聲解釋道:“寫完了,可是,是等會兒老班過來才發的。”
“我有事先走,等會兒班會課不上了。”
“你畢業晚會也不參加了?”她想也不想就追問,“不是你主持嗎。”
“不了,我有急事要回家。”
蔣成顯然不太愿意多談及具體細節。只說著,又一次向她伸出手。
平攤的五指纖細修長,掌心斷掌紋橫亙其間,恍惚將他右手一分為二般,不見其他雜亂曲線。
舒沅為此騎虎難下了半秒鐘。
但很快,她還是屈服于這不慌不忙姿態,將明信片反蓋,遞到他手中。
原本以為他拿了便會走,然而蔣成竟仍站在那頓了頓,隨即當著她的面,翻過明信片——
“等等……那個,畢業快樂!”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坦誠”嚇了一跳,也不知道哪根神經抽過頭,連忙伸手去遮。
嘴上拼命解釋著:“原本發的時候要一起說的,但是現在……我就單獨說一下,祝你畢業快樂,蔣成。你、明信片都有模板的,我剛才正好在寫你的,最后寫急了點沒抄好,你見諒。實在不行……我之后再寫一張寄給你。”
“不用了,我看這張就還可以。”
“……?”
還可以是什么意思?
舒沅心口直跳。
然而悄摸抬眼看,蔣成神色卻仍是淡淡,好似真的并沒細看那明信片上內容,只隨手將明信片塞進衣兜,便準備側身繞過她離開,并沒有想象中的任何表情波動。
她只得也努力動了動嘴角,努力壓下心頭悵然,提起一個艱難笑容。
“嗯,那就……”
那就好。
這是她當時唯一能想到,也是唯一該說的話。
畢竟她早已做好準備告別,世間總有太多無疾而終、無需結果的暗戀,如她一樣平凡到滄海一粟的女孩,本就不該有什么天真的粉紅色幻想,要是知道分寸,更應該安分守己,做他人眼中油鹽不進、一心只讀圣賢書的蠢人吧?
【……】
她吸了吸鼻子。
重新坐下,平靜的握緊筆,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那樣,繼續給方晚晚、給陳威……隨便什么人了,隨便寫兩句,抄兩句畢業寄語。
就連顧雁也沒有發現她有任何異常,依舊笑著同她打打鬧鬧,然而她一邊應著,眼前卻竟凝起莫名水霧。
眼淚一落出眼眶,便被用力拂去。
她以為自己能忍住,直到顧雁撐著下巴,突然若有所思地戳了戳她肩膀。
“話說,”顧雁咕噥著,“沅沅,你剛才有沒有聽到?”
“聽到什么?”
顧雁神色古怪。
像是自己也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說出來實在無法說服人,又試探性地問她:“就是剛才蔣成走的時候啊?我好像聽到……誒,這是什么?”
還沒說出來答案。
女孩注意力忽然被她桌上另一樣東西“勾引”走,瞬間撐著她肩膀探手過去,一把撈到手中。
舒沅愣了愣,也跟著循聲望去。
卻見顧雁手指晃了晃,指間掉出根極細的白銀吊墜。那雕刻蝴蝶栩栩如生,破繭欲飛——
原來不是幻覺。
舒沅怔怔看著那蝴蝶,想起剛才擦肩而過的瞬間,似有一聲輕而又輕的祝福,隨風飄到耳邊。
不是對奉承抑或調侃的回應。
或許也不是客套禮貌的驅使。
他只是說了一句。
【也祝你畢業快樂,舒沅。】
*
天方科技集團,位于市中心CBD地段。
即便在各自咖位不低、寸土寸金的誠金大廈A棟,這公司也是出了名的不吝成本。搬進之初,便花大價錢,足占去八層黃金區間。
個中轉變,實在讓通曉內情的人很難想象,在三年前,天方還不過是處名不見經傳的IT“小作坊”。直至此后經蔣氏低價收購,一套空殼上市、技術入股、進軍海外、媒體包抄等系列神級操作下來,才真正異軍突起,成為業內首屈一指的領頭羊,這幾年更是出盡風光。
當然,也正是這一系列的“妙手回春”、“力挽狂瀾”足夠引人注目,才將當年初出茅廬的蔣氏太子爺輕松捧到風口浪尖。三年內,便以并不算豐厚的商界資歷,頻繁出沒于各大八卦、財經、股市專刊封面,刷夠了旁人望之難及的存在感。ωωω.ΧしεωēN.CoM
舉個例子。
光是年初和葉氏集團解除婚約的公開聲明:一條微博,加上公司尋常發布會上的隨口一嘴,竟也能在腥風血雨的流量高峰期殺開一條血路,占盡了足足三天的頭條版面——
當然,這其中肯定也有部分功勞,屬于偶爾愛在娛樂圈中混個臉熟的葉大小姐。
可當時架勢之大,各種扒皮揭秘帖子盛傳之兇猛,連和國內信息脫軌已久的舒沅,也有所耳聞,足見國內對其感情生活的好奇之深。
【為什么突然要解除婚約啊?是不是轉地下了……我看之前葉家的發布會還好好的啊,兩個人不是還一起出席了之前蔣氏在新加坡的剪彩活動,當時還一片夸說什么‘金童玉女’呢。】
【樓上,人家的圈子又不是娛樂圈,搞搞清楚好嗎?還轉地下呢,純粹是不和吧,我看之前活動都拍不到他們牽手,這能是正常情侶?】
【哦,意思是非要當街擁吻,拍到他們倆Do一下你們才肯承認?我就覺得他們挺般配的啊……蔣家那個,之前也沒什么緋聞吧?看起來挺正人君子的,原來是
個渣男。】
【樓上,我也有同感!!這種聲明好不負責任啊,說實話我還挺好感葉文倩的,之前《俠蹤》里她演得那叫一個靚哦,就挺迷的,突然未婚夫跑了——我現在就蠻好奇,蔣家的之后會找什么老婆,總不能沒有倩倩好看又沒葉家有錢吧?無語子。】
【事實證明,渣男真的沒有心,葉文倩混娛樂圈都沒否認過戀情誒,他說不結婚就不結了是什么道理。】
【上面歪樓了吧?你們是不是忘了,富豪圈子本來就很亂啊,估計兩個人感情不合,加上葉家這幾年flop挺快的(這能說嗎),有差距就不在一起了唄,一個個都當起道德衛士了?當年罵葉文倩有未婚夫還出來拍吻戲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們哦/微笑/。】
【悄悄說一句:現在×組是不是換了批人了?我不信就我一個人有感覺,葉文倩好像有點那啥冷淡,之前電影發布會和女主角互動就挺迷的……男主一直給她拋話題她理都不理,就跟女主那個包子臉一直說話,看得我氣死了。】
【挺樓上!!總之以我多年的經驗來看,她看女人就是比看男人熱情多了,太子爺又沒毛病,這幾年也挺守身如玉的,說句老實話,不結就不結唄,還要你們這群妖怪同意?/狗頭/順帶問一句,現在報名當蔣家媳婦還有空位嗎?考慮一下我唄。】
……
舒沅劃到帖子的最底端,嘴角抽抽,雖說早已被前面一波又一波的八卦震驚到五官失控,看到出離她基本常識的討論,還是有點不明所以。
恰好司機師傅在前頭提醒到地兒,她這才如夢初醒,急忙把手機重新塞回包里,結賬下車。
進了大廈,剛要找一層前臺問個具體樓層,肩膀卻被人輕輕一拍。
她回過頭去。
只見面前男人一張端莊方臉,劍眉星目,配上身淺灰色西裝,身形板正。雖不算樣貌出眾,但確實不惹人反感,透著絲絲周到圓滑的溫和氣息。
“是舒小姐嗎?”
他問。但顯然已有答案,遂先一步伸手與她交握,笑道:“我是方忍,就是之前跟你打電話那位。舒小姐比照片上看著更漂亮,差點認錯人。”
“呵呵,謝、謝謝。”
舒沅被他這么一夸,直接激出手臂上一層雞皮疙瘩。
但也有賴對方這么一提,她尷尬之余,倒確實想起來:自己昨天帶去的履歷上,用的還是大三時的照片,認不出人實在正常——畢竟,當時減肥事業也就進行了一半,她臉上還帶著未褪去的嬰兒肥,不比現在瘦出尖兒的瓜子臉,而更像她高中時期那樣子,是個純正的圓,確實很難與現在這個自己一眼聯系起來。
她當即有些汗顏。
在電梯上,忍不住和方忍解釋了兩句:“你們是看的我之前落在那的文件袋嗎?主要我當時接到宣總的電話,出來的比較忙,順手就帶了那份,其實是我去申請讀研的時候留作紀念的……上面沒寫什么,有點不全,我今天帶了一份更詳細的。”
“沒關系,那一份足夠了。”
“啊?”
“呃,我的意思是,”方忍話音一頓,思索片刻,復又耐心給她解釋,“我想蔣總看中的,主要還是你北大中文系的履歷,再加上你們還是同校……也算是緣分吧,畢竟上海這么大,能機緣巧合撞在一起也很難得。至于其他你的一些‘事跡’,宣先生昨天已經給我們介紹過了,這一點,舒小姐,你不必有什么擔憂。我們對你的專業性毫無懷疑。”
說罷,他很快引她出了電梯。
將人帶到總經理辦公室門前,便微笑示意擺手,徑直退開去。
都不泡個咖啡什么的?
舒沅愣了愣,對于他的過早立場險些有些反應不及。
好在這一層專備總經理使用,助理辦公室和這頭涇渭分明,四下無人,她還能站在門邊,自己和自己僵持半、半晌——
貼在門把上的右手手心全是汗。
五分鐘后,她左手緊緊抱著自己帶來的文件袋,不住做著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設,一把將門推開——
“……?”
“……!”
舒沅的視線與某人直直相撞。
就一秒。
“打擾了打擾了。”
【砰。】
門又一次關上。
舒沅后退半步,背身貼著大門,練習了無數次的微笑一瞬間垮了個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