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兆志醒來時,已快接近午飯時分,林歌下班回到家,正眼也沒瞧他一眼,開始伺候芊妹吃飯,廚房一向由藍叔掌勺,這節省了林歌不少時間?!白蛲怼缓靡馑寂?。”楊兆志訕訕地說了聲,藍叔勉強地笑了一下:“好些了么?快坐下來吃飯吧,”“每次你都說不好意思,哪一次好意思了?”林歌懟了一句,楊兆志自覺理虧,沒有多加辯駁。
臨近年末,岳湫的身體卻撐不到新年。
又經過一輪搶救,已是盡力而為,林歌坐在岳湫的床邊,陪她最后一程。“好薔薔…奶奶最舍不得你,也最放心不下你……”岳湫氣息微弱,仿佛說每一字都用盡全力。“奶奶,我會好好的,你別擔心?!绷指栉兆≡冷械氖志o貼自己的臉龐,寬慰著?!氨静幌搿瓗е鵂繏祀x開……可還是牽掛了呢……”岳湫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眼角的淚隨合眼滑落——
病房里只有林歌一人的嗚咽聲,為岳湫送行的只有林歌和站在一旁默默目送的黎嬸。
此時,天將拂曉,未被天色渲染的街道,寂靜無聲。風輕撫,雨息止,街道兩旁的紫荊花樹仿佛在哭泣,落滿一地紫紅色的花瓣……
雨下了近半個月,這兩日終于放晴了。料理完奶奶的后事,林歌站在殯儀館外的走廊上,抬頭遠眺那多云的天空,前來吊唁的親友陸續散去,黎嬸走到林歌身邊,交待了一些善后的手續?!靶「?,節哀……”說完正事,黎嬸以長輩的身份安慰悲傷不已的林歌,這時的天氣,好像聽到了林歌心里的傷痛,下起了一場過云雨。
林歌伸出手,任由屋檐落下的雨水打在自己的手背上。“奶奶從前就很喜歡下雨,說是像上天在演奏??晌也幌矚g,一下雨空氣就濕膩膩的,而且,小雨的名字里就有個‘雨’字……”林歌回憶道,話語里還夾著岳湫火化時痛哭留下的鼻音。“不僅是雨季,阿湫喜歡傾聽自然的聲音,所以她會把不同季節氣候加以描繪,很寫意……”黎嬸側過臉,意味深長地注視著林歌,“小歌,你還記得你奶奶對你說過的話嗎?”林歌尚未察覺,自顧自說:“記得,她讓我放下,別活得太累…其實我對小雨的這點執念也不是深得無法自拔,只要牽起另一個人的手,過得幸福些,就很容易忘記他。可惜,牽錯了手,擇錯了人,才導致所謂的念念不忘……”黎嬸轉向林歌微微欠身,右手捧著她的左臉頰,笑容親切:“是的,小歌。水的清澈,并非因為它不含雜質,而是在于懂得沉淀;心的通透,不是因為沒有雜念,而是在于明白取舍…人生在世,難免跌宕崎嶇……”說著,黎嬸湊近林歌耳邊,音似耳語,“如果遇到不幸的事,別怕,一切都會好的?!?br/>
林歌疑惑地看了黎嬸一眼,陷入了沉思。
放下…取舍…
回過神時,黎嬸已在自己身后沒了蹤影,林歌不解,忽覺方才那一瞬,黎嬸顯得十分神秘莫測。
奶奶去世已有一個多星期,得空的時間,林歌都在福利院的小閣樓流連。
這日,陽光甚好,秋風涼涼,光線照進窗戶,溫熱了閣樓的木地板。林歌就坐在窗下,感受這短暫閑暇的午后。
書架旁新擺了一個供奉桌,桌上新設了一個牌位:顯祖妣蘇府岳氏湫之靈位。
清香三柱,縷縷沁心。
薔薔,人雖然不能隨心所欲地活著,但也要時常傾聽心底的聲音,在作出某些決定時,還是得遵從心之所向,既然無法忘記,那就選擇放下,我不希望你活得太累。
奶奶的話在耳畔回響,林歌慢慢睜開眼,打開放置在腳邊的紅木雕花盒,把里邊小錦盒內的雞血藤手環取了出來,端詳。
“人,握拳而來,攤手而去,不管手中擁有的或多或少,最終也得兩手空空地離開……”林歌苦笑,“所以…得失只是個過程嗎?”四周無人回應,林歌默默將手環戴在右手上,拍拍身上的塵土,望了一眼奶奶的牌位,便回家去了。
之后,林歌三點一線的生活變成了兩點一線。也許是性格使然,林歌的朋友不少,但與她總是和別人保持距離交往有關,大多數都是泛泛之交,能夠談心的,卻寥寥無幾。
林歌是一名公交公司的財務人員,職位一般般,工資也一般般,但出奇的特別忙,酬勞與勞動力簡直成反比。這天中午林歌又要加班,草草吃過午飯,她來到洗手間洗把臉,醒醒神。冰涼的自來水緩解了她的困倦,她抬起頭,看到了鏡中的自己——結婚前她就是個微胖的女生,生了小孩后,體態變得更臃腫了,如今的自己,是名不折不扣的社會職業婦女。林歌擦了一把順著下巴往下滴的水,雙手撐著洗手臺,臉靠近鏡子,她注視自己的雙眼——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自身的能力不足以改變當下的現狀,于是,心中一股不甘的情緒油然而生。
然而,這又能怎樣呢?林歌無奈一笑,轉身回去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負責出夜勤收票款的同事生了重病,告假一周,林歌被派去頂班幾日。公交車收班的站場比較偏遠,前幾天都相安無事,今晚是最后一天頂班,天氣晴朗無比,林歌卻隱隱有一絲莫名的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將要發生。
林歌特別害怕走夜路,雖說平生不做虧心事,而且走出幾百米就到大馬路邊,但每每走這段路她都走得心驚肉跳的。快要走到馬路邊時,迎面走來一個陌生男子,這男子林歌略微眼熟,第一天上夜班就見過他,總在附近徘徊,不像是要搭車的乘客。隨著距離拉近,林歌確定這人是朝她這邊走來,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林歌的腦海冒出來:難道是在這蹲點尋找目標的搶劫犯?這些天下來他是不是已經確認了自己是來這里的收款人員?
想到這,林歌驚慌地掉頭就往站場方向跑,而那人像是印證了林歌的想法,也緊緊追了上來。林歌邊跑邊掏出手機,她第一個想到自己的丈夫楊兆志,撥了他的電話,好一會他才接?!拔梗啃≈尽袀€人跟著我…好像不法分子,我很怕…”林歌近乎哭腔,非常時刻,好吃懶做的站場值班保安又不知死哪去了,使得林歌求救無門?!澳悄阍趺床幌葓缶??你打給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能馬上救得了你??禳c報警,我等下就過去接你?!睏钫字厩袛嗔穗娫?,不可置否,他說的是對的,是應該先報警,可現在林歌的心,除了驚嚇還多了一層徒然的悲哀。這時慌不擇路的她,竟越跑越偏,跑到站場后面那片荒廢的林地。
這…不是最佳的犯案場所嗎?沒有庇護,林歌絕望地放慢腳步,甚至停了下來,她回過頭,借著明亮的月光看清了那人的模樣——面容削瘦蒼白,雙眼無神,活脫脫一個癮君子的面相。
林歌的心提到嗓子眼,暗地咒罵公司明知她攜帶公款還不肯配個保安人員護送她,歹徒亮出了刀,步步緊逼,林歌嚇得四肢發抖,既無力報警更無力逃跑。
「跑啊…再害怕也得跑……」林歌不停地提醒自己,強迫自己挪動僵硬抖動的雙腿,是的,保命要緊,林歌把票款扔過去,一個轉身準備逃命,誰料踏了個空,一頭栽進了池潭。
由于站場要擴充面積,這片林地被施工挖出一深坑,之前連日的大雨將這個坑灌滿了積水,形成一個不淺的積水潭。驚慌失措的林歌并沒有發現身后不是夯實的土地,而是一個不知深淺的水潭。
深秋已過,潭水冰冷刺骨,林歌不會游泳,幾番掙扎卻沉得更快,夜深人靜,誰會來打救她呢?難道指望那個癮君子良心發現救她一把?明日「霜降」,正是林歌的生日,呵,生忌和死忌并存嗎?
芊妹,對不起……
媽,藍叔,對不起……
掙扎無果反而花光了力氣,生死一瞬,林歌忽然對奶奶曾說的“帶著牽掛離開”感同身受。
時光如離歌,總是帶走人世間的很多東西,或是生命或是情感,讓人難以割舍以致遺憾。早知人生匆匆三十載,她定不會選擇這樣的走向;如果有來生,她定不辜負自己的人生,努力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樣。
可是,都太遲了……
如果遇到不幸的事,別怕,一切都會好的。
意識漸無之際,林歌想起了黎嬸的話。
「黎嬸,是不是因為我怕了,所以一切才不好了?」
林歌萬念俱灰,任由身體沉下去……
……
突然間,一個力量將奄奄一息的林歌撈了起來。
“去,告知你家三小姐,讓她速速前來?!?br/>
耳邊恍若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林歌只覺身體被一個身穿白衣的人抱著,頭靠在這人的胸膛前,眼間朦朧,仿佛有一群羽衣飄飄的仙女圍擁著自己。她是來到南天門了嗎?林歌無力地閉上眼,昏死過去。
林歌昏迷,但知覺仍在,耳邊嘈雜,卻難以清醒。
“你哪位……?”林歌微睜眼,模糊看見一個穿古裝的少女坐在身邊,她喃喃問了一句,又昏厥過去,她覺得身子沉重得很,仿佛墜入黑暗無邊的深淵。等到真正醒來時,已是臨近黃昏,林歌的頭還有些許昏沉,她扶額起身,環顧四周。這是一間面積不大卻十分雅致的寢室,一系列復古的裝潢,床的斜右方有張梳妝臺,床的左側擺有一張桌案,案上熏著香,香氣怡人,整間屋子透著暖意。這是哪里?她死了嗎?現在又身在何處?一波三折,林歌心頭疑團重重,頭冒冷汗,雙手冰涼,她盯著自己安放在被子上的雙手,思慮甚深……右手白金鐲,左手木藤環,可,這雙手卻不是自己的手?!林歌驚恐地舉起雙手仔細端詳,同樣有些粗糙,但常年數錢而生的老繭卻沒了,而且膚色雪白,不!怎么可能?!林歌抬頭,見梳妝臺上有一面銅鏡,連忙下床跑前去照——
鏡子里的是誰???!
膚如凝脂,唇若點櫻,尤其那雙充滿驚恐之色的眼睛,睫毛纖長卷翹,雙眸清澈水靈,明艷動人,說是貌若天仙也不為過,李延年筆下的“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大抵就是如此吧?
正在林歌萬分吃驚和不解的時候,房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是一位坐著木制輪椅,身著芙蓉色綾羅衣衫的富家小姐,其身后跟著一名低頭不語的端盤婢女?!靶〖t,你終于蘇醒了!”只見她安心一笑,端起婢女盤中的綠玉湯碗,吩咐道:“你先下去吧?!辨九冀K不曾抬頭,她行了禮,腳步輕盈地退了出去?!俺脽岚阉幒攘恕毙〗氵呉▌訙走呡p輕吹涼,一抬眼,發現林歌正凝視她。“你是…?”林歌小心翼翼想要詢問。“先把藥喝了?!毙〗悴坏劝l問,把碗遞給林歌,見林歌遲疑,莞爾一笑,呷了一口再遞上,“無毒?!?br/>
“我沒有這個意思……”林歌惶恐,連忙接過湯碗一飲而盡,良藥苦口,入喉微甘,但喝進去時林歌還是皺了皺眉。
“聽懿繡說,昨日你為了采蓮而失足掉進了荷塘,幸虧碰上落澄前來拜訪……”小姐收過湯碗放置桌上,娓娓道來,“是他救了你。”
“落澄?他是誰?現在哪?”林歌十分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顯得有些急促。小姐臉上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又掛回隨和的笑容:“他有要事在身,先回府上了。”林歌的頭還是很沉重,不由得扶著額頭。“快,去那坐著。”小姐抬手指了指床榻,敦促道,“你昏睡了整整一日一夜,我可是萬分擔憂呢。”
林歌坐回床上,迷茫地嘆息,她對眼下的一切充滿疑問和恐懼,原來的她死了嗎?現在的她又是誰?怎么會來到這個未知的地方?
“小紅……”原在一旁靜靜看著的小姐慢慢地移動到林歌跟前,帶著審視卻溫柔的目光,緩緩問道,“你當真不記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