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呀…這些天看倦了他落寞的影子,現下,除了落寞,還籠罩著幾分凄惶。
縈軒攏了攏衣襟,拿著那沓信件走了過去。
一張又一張的信箋焚于火盆中,那樣式花紋,跟縈軒手中的如出一轍。
縈軒徘徊了兩眼,沉默不語。
“明笙,愿這些書信,能陪你走完那段寂寥的黃泉路……”落澄喃喃道?!笆裁磿??”縈軒不解地問,落澄側過臉,看見她手持的信件?!拔羧瘴页33鲩T在外,與明笙鴻雁傳書,共享身邊事。我所焚的,是明笙寫與我的手書,而你手中的,是我的回書?!?br/>
拿著信件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
縈軒不緊不慢地抽出信紙,上面果然是落澄的手筆,她故作坦然,跟著落澄的節奏把一張張信箋輕輕放進火盆里?!懊黧吓R終前托我將信燒給她,陪她上路。”縈軒默默地說。
落澄泛起一絲哀傷的笑意,繼續放手焚信。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明笙的情意,真的要隨她永遠埋葬嗎?縈軒眉頭緊鎖,心雖疼痛,卻不忍明笙的心底話,成為一紙空談。
“這些勞煩你幫我燒著,明笙有東西給你?!笨M軒把信件推給落澄,匆匆跑進房內,把未曾封口的情書收起,完后,她瞥見還在桌上晾著的那封絕筆。
拾起這封信,忽又哽咽。她心想,她何德何能白受明笙那么多恩惠?明笙已經為她做得夠多了,所以,為她留的這條后路,她要不起了。
淚水滑落,縈軒拈起信箋,移向燭火,任憑這封信,燒成灰燼。
返回樹下,縈軒將“掉包”的信交給落澄,并說道:“這是明笙托我交給你的。”
夜色濃重,火光橘紅,映不出信件歷久的痕跡。落澄打開信封,細細品讀信中內容,面無波瀾。
“那時候…明笙對我說的是…是想讓我轉告你,七年光陰,不忘君恩,卿何命薄,不能與親故共度余生,蒙君相救,得與父母兄長歡度七年,可憾亦無憾矣。如卿故去,望君莫要介懷,天命不可違,了此殘生,為卿所愿?!?br/>
落澄抬起頭,本無半點起伏的臉色,瞬間低沉了下來,眼里滲了些許濕潤,火光照映他的臉龐,陡增哀涼。
隨即,落澄又低下頭,信箋揉進掌心,他側過身去,默默把信焚化。
只見,一滴晶瑩懸在他的下頜,將落未落。
縈軒閉上雙眼,將苦澀吞咽,明笙辭世,她痛;這一刻,她痛上加痛。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她轉過身,漸行漸遠,步步生疼。
此時此刻,他需要獨處,她亦需要安靜。
空蕩的翠雨院,少了一份暖心的溫和。沒有明笙的日子該怎么過呢?像行尸走肉一樣茍且偷生?像失去依附的蒲公英一樣流離失所?曾經明笙的苦心,成了縈軒活在當下的唯一支柱。
七日過后,縈軒謹記明笙教誨,繼續向七門生習藝。馬術、箭術、劍法、舞蹈、琴藝、飛擲暗器,無不刻苦勤學,夙興夜寐,甚至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
問及近況,七門生的答復全有一個共同點:她太過拼命。
落澄放下筆,暗里疼惜。
“我見她手掌都磨起不少水泡了,可不管如何勸…她始終不聽。”雪皊為此犯愁,自明笙去后,她已回到白府,畢竟當初是落澄派她去守護明笙的,如今也算功成身退。“發奮圖強是好事,可如她這般癲狂的狀態,就不得不令人擔憂了。”碧落搖了搖頭,懊惱道?!拔抑懒?,你們先下去吧?!甭涑未虬l了七門生,靜靜地獨坐了很久。
明笙走了,連同那份快活也帶走了。
慕容府上的家仆,除了懿繡,個個對縈軒的態度大不如前,連看她的神情都是鄙夷和厭惡,以往對自己的熱情和關切,不過是看在明笙份上,縈軒總算明白得透徹,這里從來就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下月便是除夕,明笙剛入土為安,慕容傅勒令一切從簡,全府上下不得笑顏畢露。這天,縈軒又遭到其他下人的嫌棄,懿繡為息事寧人,吩咐縈軒回翠雨院干事,務必讓那里的一桌一凳干凈如新。縈軒不想令懿繡為難,悉聽吩咐,又惹來閑言碎語,說她好吃懶做,干活挑三揀四,只會躲在翠雨院偷懶。
縈軒對此充耳不聞,勤勤懇懇地打理翠雨院的一草一木,每個角落打掃得一塵不染,明笙雖不在,但與她有關的一切事物,縈軒都不想讓它蒙塵衰敗。
修剪完這棵紅梅,縈軒站在樹前,一時陷入了回憶。
“在想什么?”
落澄到來,縈軒卻倉皇逃開,不敢逃遠,躲在一塊觀景石后,避而不見。
“為何不見我?”比起質問,落澄更多的是無奈,“難道,你也怨我嗎?”
明笙的死在朝堂上也是鬧得沸沸揚揚,尤其被夙沙一派用來大做文章,譴責落澄沽名釣譽,有負圣恩,為應付朝堂的人,慕容傅也心力交瘁,現在對落澄愛理不理的,同像是怨他無力拯救明笙一樣。
縈軒使勁地搖頭,她沒有這個意思,她只是覺得與落澄之間存在太多明笙的影子,一時間無法釋懷,除了逃避也只有逃避。然而,石頭擋住了她,落澄并未看到她的舉動。
「我以為,你是不會怨我的……」
落澄冷然垂頭,喪氣離去。
縈軒聽不到動靜,悄悄現身,落澄已不見。
浮生如殘夢,酸苦有誰知?歲月悠長,縈軒漸漸萌生離開的念頭。
她突然想回去了。
“嘶…”練箭時縈軒走了神,弓弦傷了手指?!翱M軒姐,先回去休息吧,小心身體吃不消?!蔽舭t看了看布滿羽箭的箭靶,僅有一支脫靶,其余的有半數正中靶心,她擔心縈軒這樣下去會病倒。縈軒也察覺自己心不在焉,同意地點點頭,握著弓就回去了,落下了箭筒,昔皌瞧著她的背影,嘆息皺眉。
「縈軒…縈軒…你看,這梅花好生美艷……」
「明笙,明笙等等我,不要走??!」
娉婷少女,裙裾翩躚,蓮步生風,遙不可及——
縈軒倏然睜眼,一個黑衣人舉劍正要刺向她。
她立即翻身而起,從旁閃出,卻發現房中不止一個黑衣人。
三柄利劍同時刺來,縈軒瞬間躲開,繞到第一人身后勒住其項,順勢撂倒,接著趁空隙跑到屋外。
如今翠雨院只剩她一人,呼救是不奏效的了,眼前這三人算不上高手,但不知自己的實力到什么程度,不知是否能凌駕他們之上,現只能想辦法脫身。縈軒思索著,警戒對方出招。
就在這時候,對面出現一個人影,先聲奪人踢倒了三名黑衣人,繳了其中一人的兵器,利落地滅了他們的口。縈軒目睹整個場面,倒吸一口寒氣,她捂著嘴,驚慌失色地逃出現場。
她朝府外冒雪狂奔,眼淚不聽使喚,如決堤般,劃下一道又一道悲傷的痕跡,腳下的路,一直延伸宛如沒有盡頭。
是鬼使神差還是不由自主?縈軒竟然逃到了明笙的墓前。此時的她喘著粗氣,身穿一件單薄的睡袍,腳上也只穿了一層濕透的足衣,整個人凍得瑟瑟發抖。
“你這丫頭跑得還真快,我險些追不上了?!泵麋I沒好氣說道,縈軒轉身回眸,花容驚貌,一臉懼色還未褪去。
明鏘干咳一聲,掩飾剎那間失了的分寸,把身上的裘衣解下給縈軒披上?!澳隳兀俊笨M軒想推卻,明鏘不管,強行系上?!拔伊曃渲?,又曾在外行軍,這點寒風對我起不了作用。”于是縈軒由得他,神情低落。
“你怎么不問為何有人想殺你?”明鏘內心挺詫異的,當時面對殺手她處變不驚,反而看到死人才驚哭,換作他人,尤其身為一個姑娘,早就哭哭啼啼跪地求饒了??M軒無奈冷笑:“我不與人結仇,但也不代表沒人想我死啊?!?br/>
原來她猜到了。
“我送你回去吧。”明鏘思忖了一下,“要不送你去落澄那較為……”“不了。”縈軒打斷他的提議,“我還是回翠雨院較好,雖然想殺我的人沒得手,必會再來,但不會同一晚來兩次。”
縈軒抬首,輕顰淺笑:“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的,謝謝今晚相救?!泵麋I默默頷首:“好,尸體我已經命我隨從蕭凌悄悄處理了,那…回去吧。”
風雪中,二人一前一后,各行各路,并無攀談。
目送縈軒回房后,明鏘轉個身前往上東苑西廂,今夜慕容傅宿在二夫人處。
明鏘推開房門,房中只點了根微弱的蠟燭,慕容傅與二夫人靜坐偏廳,見來者是自己的兒子,不禁吃了一驚。
“夜深至此,爹娘還不歇下,究竟為何呀?”明鏘揚起明知故問的冷意,似笑非笑?!澳孀樱趺磳楦刚f話!”慕容傅佯裝鎮定,一臉嚴肅地瞪著明鏘。“父親母親還是早些休息,二位所等之人不會來了?!泵麋I以銳利的目光回敬,冷冷道,“我已將他們滅口了。”
慕容傅倒抽涼氣,狠狠瞪視這個吃里扒外的兒子。
“你也如明笙般被蠱惑了嗎!”慕容傅惱羞成怒,卻又不敢聲張,只咬著牙說。明鏘露出失望的神色,回道:“父親難道忘了明笙的遺愿?明笙尸骨未寒,您這么做,要她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寧?”
慕容傅聽了默不作聲,愁眉低頭,面泛愧色,二夫人悲絕過度,淚流滿面,由明鏘攙扶進了內室。
回到偏廳,明鏘懇切說:“父親多年來忌諱她,趁她尚未惹來大禍,不如就趕她出府,也算了了明笙的心愿。”慕容傅深呼吸,眼含淚光地點點頭,揚了揚手示意明鏘出去。
“多謝父親?!泵麋I躬身一禮,便悄悄退下。
第二天清晨,翠雨院草地的血跡已被積雪覆蓋,仿佛昨夜一切安然無恙。
明鏘進宮前來到此處,想找縈軒說明來意,卻發現她不在院內。
她無處可去,憑昨夜她逃離的方向,明鏘猜測除了那里,別無二選。
果不其然,遠處倚靠墓碑的女子,印證了他的判斷。明鏘悄然而至,看她衣裝素簡,面無粉飾,裹著一件明笙生前賞她的羽緞斗篷,合眼淺眠。當真是天生麗質,盡管容顏憔悴,依然惹人生憐。
縈軒睫毛微顫,她知道跟前來人,眼縫余光認出了明鏘的祥云暗紋黑靴。
“當心染上風寒。”明鏘說著蹲下身,坐在墓碑的另一側,縈軒緩緩睜開眼,淡漠地看向他?!拔乙膊恢赣H為何如此容不下你,只道自古紅顏多禍水?!泵麋I無奈訴說,轉眼看她,恍惚間,產生一種與明笙影子重疊的錯覺??M軒冷笑唏噓:“呵,多么先入為主的高見。”“要么…你走吧,離開這個只會困住你的地方,稍有不慎,或許還會吃了你。”
「沒錯,沒有明笙的慕容府,不過是一個牢籠罷了,而且還是個會吃人的牢籠……去或留,又有什么區別呢?」縈軒想著,心頭泛起一陣酸苦,她勉強扯扯嘴角,對明鏘說:“嗯,我明白,多謝您這段時間的仗義相挺?!?br/>
然后,她起身邁步離去。
煢煢倩影,雪映生輝,踽踽獨行,如落花飄零。
明鏘目光遠送,頭靠石碑,喃喃自語:“明笙,她終于要走了……”
其實她也沒打算一直留在慕容府,本想等明笙百日過后再離開,不過既然明鏘開了口,就是等不到了。
縈軒咬了咬嘴唇,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收拾好行裝,去了明笙的閨房,想要最后好好緬懷一回。縈軒四下尋看,想臨行前帶走一件與明笙有關的物品作念想,可惜,她的貼身衣物幾乎在頭七那天燒祭了,剩余的被二夫人留了去。
隨手打開妝臺上的一個小木盒,里面僅有一條枯藤,藤上串著一個圖案模糊不清的銀制品。縈軒端詳了一會,便將它放了回去,無力嘆息,忽而想起明笙所贈的白玉兔子護符,向來貼身藏著,也沒留意。
她掏出玉兔,乳白發亮,余溫暖手,不由抒懷一笑。
這時,房外響起一陣敲門聲,縈軒應門,竟是明鏘。
“父親要見你。”他說。
來到會客花廳,慕容傅正坐主位,除明鏘在側,無人在旁。
于禮,她給他下跪;于理,她不服他。
縈軒抬起頭,目視前方,眼光如炬。是的,她不管身份寒微,直視當朝宰相慕容傅。
這般不屈不撓的個性引得慕容傅嘴角顫抖了一下,他從未正視過這個卑微的家仆,從明笙帶她回來的那一天起,他睥睨此女,眼不見為凈。如今,傷疤猙獰,掩蓋了她的花容月貌,卻掩蓋不了她如蘭氣質,更掩蓋不了她那雙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靈澈雙眸。
“知道本相為何叫你來?”慕容傅高傲地問,縈軒搖搖頭,視線不移。
“本相答應放你離府,只為告慰明笙在天之靈。你出府后,不得以慕容府之人自詡,更不得以慕容府之名招搖撞騙,從此你與慕容府一刀兩斷,是生是死,一概與慕容府無關。”
慕容傅的一席話,縈軒字字聽得真切,這正是她的期望。
“謝相爺寬慈,小紅必感恩戴德,銘記于心。皇天后土,奴婢與慕容一門再無瓜葛?!笨M軒跪伏行禮,就此拜別——
縈軒慢慢悠悠地行過東西街,記下每一幀帶不走的風景,人來人往,猶不勝愁。
不知不覺間,她逛到了白府,府上的人認得她,允許她進了梅落園。
自上次翠雨院別過,她再沒見到落澄,她不找,他不來。聽雪皊提及,當天他進了宮,之后就留宿御醫司不曾回來,看樣子,是想遂了自己的愿望。
既卿不見,君亦不顧。
“縈軒,你怎么來了?是來找少爺的么?”碧落見縈軒前來,笑語熙熙,縈軒報以微笑,強顏蒼白?!八辉冢茨氵M去等候,我立刻傳信進宮?!闭f著,碧落拿走掛在某棵梅樹上的雀籠,前去隔壁偏室。
縈軒一步一步走入,每一處,都滿載著回憶。原來,她與他發生了這么多事;原來,她還是這么喜歡他。
撫過會客室的案幾、茶具和梅枝,縈軒進到了落澄的書房兼臥室。她曾在這里待過好幾回,每一次都無可避免地令人芳心悸動。
她在書案上展開一張白紙,提起筆,想要給落澄留個片言只語,然而鋪陳紙筆,淚染紙箋,情意滿筆尖,卻道不出一字半句。
心曲千萬端,悲來卻難說。
縈軒擱下筆,拭去淚水,悄然離開。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落澄,抱歉?!?br/>
縈軒回到翠雨院等候明鏘,佇立紅梅樹前,感慨萬千。她從袖里掏出那條白底淺綠云紋發帶,系在樹枝上,喟然長嘆。
如此,她只給他留下一段發帶和一張帶有淚漬的白紙。
“你當真不與他們…與落澄道個別么?”明鏘備好縈軒事前所求的馬匹和盤纏,交予她手中,順道一問??M軒搖搖頭,失落道:“不了,此生我最害怕的就是舍不得。我怕跟他們告別后,會舍不得離開…”“那么,你今后作何打算?”
“我曾對明笙說,我想去東西交界一帶,也就是你們撿我回來的那個地方看看,然后再回來,可現在…已經沒有回來的必要了。”說著,縈軒朝明鏘坦然一笑,“少夫人即將臨盆,你要多體貼她,母親和孩子同樣重要。明鏘少爺,保重?!?br/>
明鏘拍拍縈軒的腦袋,平靜沉言:“你也是,一路珍重。”
縈軒笑了笑,牽著馬,揮手告別。
踏出慕容府,迎接她一條未知的路,往后該怎么走,但憑天意。
出城前,途經一家玉器鋪,縈軒走了進去,請店家為她的玉兔墜子的底部刻一個“皖”字。
關于白落澄,她還是找尋到了一絲相關。
一匹快馬飛馳而過,揚塵絕去,策馬之人行色匆匆,白衣卓然。
緣慳一面,往往就是世事難料的一部分而已,你以為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卻偏偏與你不期而遇。
落澄出城時,并不知縈軒仍在城中逗留;
落澄回城時,已不知縈軒遠去何方……
“連你也要舍我而去嗎?”落澄輕撫樹枝上的發帶,手中攥著一紙空白,黯然神傷。
仰頭遠望,天色灰蒙,盡是悲情的風貌,心中寂寞,他輕聲淺吟:“凝情一晌梅花疏,飛花零落歸何處?霜風染盡離人淚,梨花如雪靨如初?!?br/>
縈軒回過頭,城樓的“祉云都”三字格外醒目,遠離皇城,她終于開始了她新的歷程——
時光裊裊,琉璃浮光,能夠遇見你,此生有幸。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