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滄海和凌云帆相識的那個暑假,對凌云帆來說,只是一個尋常的、有朋友陪伴的暑假。</br> 但對紀滄海來說,卻是他矯正自己對人際關系錯誤認知的學習時間。</br> 禮貌會讓人喜歡,及時的交談很有必要,不適在一定程度上需要忍耐,但當突破自己的底線時就要說出來。</br> 怎么打招呼,怎么閑談,怎么判斷對方話語的情緒,面對不同年齡的人該持什么樣的態度。</br> 這些,都是紀滄海在觀察凌云帆和別人聊天時學到的。</br> 開朗活潑的凌云帆是個很優秀的老師。</br> 也是那段時間,紀滄海意識到一件事,自己的家庭關系非常扭曲,呈現病態。</br> 紀滄海第一次涌現了和母親好好談談的念頭。</br> 他想盡力了解她。</br> 紀滄海在尋找和母親交談的機會時,一次契機到來——凌云帆帶他去剪了頭發。</br> 紀滄海回到家后,母親看到清爽利落、露出五官的他,先是愣了一下。</br> 然后母親伸手,輕撫他額前的碎發,神情難得溫柔,她輕聲:“你都長這么大了啊。”</br> “媽媽。”紀滄海因緊張,右手掐住左手的手心,“你覺得好看嗎?”</br> “好看。”母親點頭,嘴角微不可聞地揚起。</br> 那是紀滄海第一次看見母親笑,他愣了。</br> 他突然覺得,或許有一天,他能從母親的口中聽見‘我愛你’這句話。</br> 紀滄海激動,話不由得多了起來:“今天給我剪頭發的那位爺爺說,我的眼睛長得像你,我也覺得……”</br> 紀滄海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母親的臉色變了。</br> 母親像是從虛幻的夢境中清醒,不得不面對殘酷的事實,她憤怒,無力,崩潰,她說:“你不像我,你不應該像我。”</br> “可你是我的母親,我當然像你。”紀滄海焦急地說。</br> 母親不停地搖著頭,她說:“我不想當你的母親,我不想的,你不該出生的。”</br> 年幼的紀滄海再一次被母親推到萬丈深淵前,他聲音有了哭腔:“為什么啊?”</br> 母親伸手抓住自己的后頸處,她的腺體上有個長年不消的牙印,那是Alpha標記Omega后的證明,她使了勁,長指甲將后頸摳出了血,面部五官扭曲,低吼道:“你為什么問我,你怎么能問我,你去問他啊,問他為什么要毀掉我……啊,仔細一看,你越長大和他越像,惡心,太惡心了。”</br> 她遏制不住身體的顫抖,沖到衛生間嘔吐。</br> 淚珠從紀滄海眼眸滾落,他哽咽著轉身離開了家,蹲在小區花圃后嚎啕大哭。</br> 紀滄海原以為自己會露宿一晚。</br> 但讓紀滄海萬萬沒想到的是,凌云帆找到了他,像初遇時那樣突然出現,把光帶進黑暗中。</br> 凌云帆對他說:“我覺得你很好啊。”</br> 凌云帆還說:“我肯定喜歡你啊。”</br> 奇跡再一次發生了。</br> 紀滄海抓住凌云帆的衣袖,像即將墜入深淵的人緊緊抓住懸崖峭壁上的藤蔓。</br> 也是那天,紀滄海的心境發生了變化。</br> 他認為自己根本不需要母親以及其他任何人的喜歡,他將站直身子,拾起尊嚴,不再卑微請求他人將愛分一點給自己。</br> 因為他有凌云帆。</br> 可后來,他搞砸了一切。</br> 第二性狀結果公布的那天,紀滄海拿著領取檢查單的表格找母親簽字。</br> 母親簽字后,很輕地說了一句:“我希望你是個Beta……”</br> 那時候的紀滄海日夜都在祈求自己是個Omega,這樣就可以被凌云帆標記。</br>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朝母親發了火,他冷冷地說:“我會是個Omega,但絕不會成為你這樣的Omega,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br> 但一切都不如他所愿。</br> 那天,他的檢查單上赫然寫著Alpha,隨后他發現凌云帆在被其他人的信息素吸引,因太過恐懼會被拋棄,紀滄海無故發了火,朝凌云帆大吼大叫。</br> 他親手毀了他倆的親昵。</br> 還是那天,紀滄海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打開門,發現母親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手邊有一瓶空了的安眠藥藥瓶。</br> 他的母親自殺了。</br> 她終于徹底敲碎了殘破不堪的自己。</br> 紀滄海不知自己是怎么度過那天的,他只記得自己用顫抖的手拿起手機,按錯了三次才成功打通電話喊來救護車,醫生到了后對著母親的尸體直搖頭并報了警。</br> 圍觀鄰居的吵嚷聲和醫生警察的詢問聲混雜在一起,讓他頭疼欲裂。</br> 當一切趨于平靜后,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br> 那是他的父親。</br> 父親見到他,第一句話是:“你手上拿著的是什么?”</br> 紀滄海呆呆地低頭看去,發現自己一直緊緊攥著那張第二性狀檢查單。</br> 父親拿過他手里的檢查單,掃了一眼,忽然玩味地笑笑:“Alpha,有意思,走吧。”</br> “去哪?”紀滄海問他。</br> 父親說:“去你能去的地方。”</br> 自從那天后,紀滄海得了名為夢魘的病。</br> 他經常在沉沉黑夜中,看見皮肉腐爛的母親站在床邊,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空洞的眼里流出污濁血淚,重復著一句話:“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br> 每當這種時刻,紀滄海會覺得自己頭腦十分清醒,可身子像被壓著石頭般,無論如何都無法動彈。</br> 其實紀滄海內心深處明白一件事。</br> 并非他母親在責怪他。</br> 而是他自己不愿放過自己。</br> -</br> -</br> 凌云帆那夜睡得太遲,結果第二天早晨幾下掙扎沒能成功起床。</br> 還得紀滄海進主臥喊他:“云帆,你上課要遲到了,快起來。”</br> 凌云帆一鼓作氣坐起身,迷迷糊糊沒能睜開眼,又仰頭躺了下去。</br> “云帆。”紀滄海走到床邊,輕拍凌云帆的肩膀,想喚醒他。</br> 凌云帆嘟嘟囔囔:“等下,再睡五分鐘,我剛剛夢到玉皇大帝在給我寫解開哥德巴赫猜想的方程式,我得繼續回去做夢,他馬上就寫完了,就要拿給我看了……”</br> 紀滄海:“……”</br> 紀滄海俯身伸手,將凌云帆打橫抱了起來。</br> 頃刻的懸空把凌云帆的魂從玉皇大帝那嚇回來了:“啊?啊?啊?”</br> 他四肢亂舞,還好紀滄海手臂有力,抱他抱得很穩。</br> 紀滄海將人抱到餐廳,輕放在椅子上,貼心地在人的面前放上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br> 凌云帆身子歪斜,往前一栽,額頭抵桌沿,有氣無力地說:“你昨晚不是也沒睡好嗎?為什么這么有精神啊。”</br> 紀滄海淺抿一口手中白瓷馬克杯里的咖啡,隨口道:“我已經習慣了。”</br> “習慣?”凌云帆抬起頭來,疑惑地問,“你經常做噩夢嗎?”</br> 紀滄海一頓,朝凌云帆淺笑:“也沒有。”</br> 凌云帆眸光撲朔,將這事壓進了心里,但他沒有追問,打了個哈欠伸懶腰,端起咖啡連吹了好幾口氣,將咖啡一飲而盡,最后去刷牙洗臉換衣服。</br> 他的課程表一如既往排得很滿,上完今天的最后一節課已是日落昏黃時。</br> 凌云帆背起書包往學校門口走,想著要不要去好再來餐館看看。</br> 念頭才出,他口袋的手機響起來短信提示鈴。</br> 凌云帆拿出手機一看,見是紀滄海發來的短信。</br> 【下課了吧?我在校門口等你。】</br> 凌云帆嘟囔:“這么準時?他是有我的課表嗎?”</br> 凌云帆只得打消去好再來餐館的念頭,快步往學校門口走去。</br> -</br> 兩人回到家吃過飯后,凌云帆打開筆記本電腦做小組作業。</br> 紀滄海沒有打擾他,像以往那樣在他身邊放一杯熱開水。</br> 稍晚一些,紀滄海過來提醒凌云帆早點休息。</br> 紀滄海說:“你昨晚沒睡好,今天該早點睡。”</br> “行。”凌云帆也沒磨蹭,干脆地保存好作業,關掉電腦,洗漱完和紀滄海互道晚安,回主臥關燈躺下。</br> 但凌云帆沒有睡。</br> 他打開床頭燈,借著暖暖黃光,拿起書看。</br> 他這一看,看到凌晨兩點多。</br> 凌云帆瞧了眼手機上的時間,覺得差不多,于是起了身,走到客廳給自己倒了杯熱水,然后站在客臥門旁,靠著墻守著。</br> 說實話,他的做法既吃力不討好,還有點怪異。</br> 畢竟大晚上蹲人臥室門口,怎么想都讓人覺得神經兮兮。</br> 但凌云帆素來相信自己的直覺。</br> 他覺得昨天困擾紀滄海的并不是普通噩夢,還覺得紀滄海說的那句‘也沒有’是在撒謊。</br> 凌云帆在黑暗中等了大約有十分鐘,客臥內安安靜靜,沒有聲響。</br> 凌云帆只得承認自己是在瞎等,打著哈欠往主臥走去,想著明早來一杯濃濃的咖啡來提神。</br> 就在他轉身時,一聲悶哼清晰地傳進他耳朵里。</br> 凌云帆腳步驀地停住。</br> 客臥里的悶哼逐漸變成痛苦的呻吟,和昨晚一模一樣。</br> 凌云帆沒有猶豫,他推開客臥的門,手摸墻壁打開燈,快步走到床邊。</br> 紀滄海看起來比昨天還痛苦,呼吸急促,牙齒打顫,滿頭虛汗,雙手小幅度地擺著,像是在驅趕又像是想抓住什么。</br> 凌云帆喊他:“紀滄海!你沒事吧?”</br> 誰知紀滄海一直不醒。</br> 凌云帆干脆上手,按住他的肩膀,大力搖晃:“紀滄海,醒醒,喂,再不醒我真夜襲了,我跟你說,我這個人一言九鼎,駟馬臥槽!”</br> 紀滄海驀地睜開混沌的雙眼,無意識地伸手猛拽,將凌云帆拽到在床上,翻身壓住,一手掐住他的肩膀,一手按住他的脖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