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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三個五百頃

    木雅不在乎土地。
    長河西這個土司不同別家,別的蠻家土司地租收入是大頭兒,但木雅的收入支柱是酒樓和住宿。
    換句話說,整個長河西,除了爐城,他哪兒都不在乎。
    不過劉承宗說租地給鹽,木雅的小腦筋就轉起來了。
    人都已經被半騙半扣在爐霍不讓走了,租肯定是要租的,他能控制的無非是租哪兒和租多少。
    但木雅心里想的事啊,跟土地沒關系,跟改朝換代有關。
    大明衰弱是板上釘釘,天下太大,木雅看不見別處,可單就從四川管中窺豹,從播州的楊應龍到永寧的奢崇明還有水西安邦彥,這幾十年戰爭打下來,云貴川的土司都很躁動。
    土司并非因野心而躁動,上頭那仨是因野心而躁動,如今沒反叛的土司們,是因漢人躁動……朝廷在西南加的稅,從平播開始就沒停。
    播州平了這錢拿去平奢安,奢安平了這錢又被拿去補遼東。
    還有不停新加的餉,地方上的漢人都快瘋了,官員也快瘋了,想方設法變著法兒找錢。
    地方越是統治不穩,權貴們越是為非作歹,土司也和權貴一樣,沒人約束了,那還不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至于朝廷穩不穩,木雅覺得這事不用考慮。
    三年前云南就因為逮了個犯法家奴,黔國公沐啟元就敢兵圍巡按公署,大炮都架上了,這朝廷能穩么?
    沐啟元可是朝廷的公爵啊,在漢人看來,可能只是沐啟元驕狂,可在木雅這種土司看來這叫什么?這叫漢人不是鐵板一塊,朝廷鎮守地方手握沐家私軍的公爵敢和地方大員叫板。
    擱在別的土司眼里,興許還會為此叫好,恨不得沐啟元就地謀反,看看是沐家私軍那些公子哥厲害,還是朝廷的軟腳蝦平叛軍隊厲害。
    可惜,沐啟元讓他親媽毒死了,十歲的兒子沐天波襲了爵位,等這位到能謀反年紀,恐怕如今這一輩土司都不在了。
    當然了,木雅是最不希望沐氏在云南謀反的,他跟別的土司不一樣,長河西的經濟太依賴大明了。
    只有大明四川穩定,他才有錢花。
    如果大明的四川不穩定,他也就不穩定了。
    除了大明,誰能在亂世之中保護小小的打箭爐?
    眼前這頭獅子。
    別看獅子軍散落在康寧府七縣駐軍只有六千人,可機動兵力更是才不過兩千出頭。
    但這點兵力的虛實,除了獅子軍的高級將領,別人都不知道。
    在木雅眼中,劉獅子的兵力數不勝數,且不說入藏的萬余蒙古騎兵,單就奢崇明舊將阿六那個永寧營,就夠嚇人的了。
    人在山林里看見一頭獅子,先考慮的肯定是怎么在獅口下保命,那怎么能保命呢?
    把獅子引到敵人那,只要獅子大開口吃飽了,自己的命就保住了。
    誰是木雅的敵人?
    這可太多了!
    在東邊,大渡河的東岸,冷邊、沈邊兩個蒙古土司,跟他父親有殺父之仇,那倆家伙早晚要報仇。
    西邊更嚇人,雅礱江的西岸,木天王在長達二百年的時間里穩步向西北推進,以剿匪為名,步步為營。
    木天王的軍隊每攻破一地,即在交通要道修筑軍寨,以鎮壓叛軍,單單在芒康、巴塘、里塘沿線,就修了榮麥那宗、日雨中咱宗、宗巖中咱宗、刀許宗、察哇打米宗五座軍寨。
    長河西和他們最近的地段,僅僅隔了一座山頭,山那邊的人經常會跑過來燒殺擄掠。
    木雅除了瑟瑟發抖,什么事都做不了……他手里好歹有四千鐵甲,打得過里塘,但打不過木天王,也不敢給木天王入侵他的口實。
    若非大明朝廷護著長河西,可能都等不到他出生,長河西土司就沒了。
    這種情況下,劉承宗要租地。
    畢竟木雅人在爐霍,只能選擇相信劉承宗是誠心租地,并不覬覦他的領地與財富。
    轉瞬之間,木雅看到這事對他的三個益處,開口就要租給劉承宗三個五百頃。
    豪氣得把劉承宗都嚇住了,走南闖北好幾年,從來沒見過這么豪氣的人。
    上一個沾點豪氣的人是擺言臺吉的弟弟小拉尊,但那家伙跟自己一樣,也喜歡空手套白狼,不是什么好東西。
    木雅不一樣,這是真拿自己家的地往外租。
    細細詢問,原來這木雅挑地方非常簡單粗暴。
    不看當地有沒有熟地、是否適合耕種,甚至都不知道究竟能開墾多少畝地,直接把挑地開墾的權力給了元帥府,他只負責劃出區域。
    不管什么熟地生地,把當地莊園、百姓全部遷走。
    “三塊地方,大帥各照著五百頃去開,我木雅開門做買賣,靠的就是信義,你開墾多少畝地,每年給我多少畝地的鹽,不要租種地畝上騙我就行。”
    把劉承宗高興得,跟木雅一見如故,也顧不得飲酒會把大哥從西寧召喚過來的魔法了,當場讓木雅劃出土地,隨后開酒就飲。
    在打箭爐租種土地開墾,是劉獅子移民計劃里非常重要的一環,這里要作為移民的收容基地,能為四川移民提供糧草補給。
    但一千五百頃地如果都能開出來,那可就不是單單給移民提供糧草補給的事了。
    何況木雅給他劃出的三個地方,全部都是河畔江畔的臺地、河谷沖擊地,打得糧食肯定不高,但絕對不缺水。
    隨后幾日,木雅天天裹得像個熊貓一樣,喊他去打獵……說實話,木雅打獵的技藝是真的菜。
    那箭射得,還沒承運射得準呢。
    看得劉獅子實在目不忍睹,送了他一桿小口徑鳥銃,說你用這個吧,那弓挺好的,回頭留著送人。
    很快,他的人就在長河西探明了木雅劃出那三片地方,聽著報告,劉承宗在心里直夸木雅有急智。
    這仨地方不是瞎挑的,他本來以為木雅是缺鹽缺瘋了,才拿出一千五百頃給他,看都不看那邊有沒有百姓、有沒有熟地。
    現在看來,木雅借著他租地的機會,想解決的是更嚴峻的問題。
    第一個五百頃,在長河西北方,大渡河與金川之間的河谷,沿岸一百七十里的山地,想在哪開墾就在哪開墾,哪兒都能看見金川土司領地修起的那些七八丈高的碉樓。
    第二個五百頃,在長河西東方,大渡河的東岸,從打箭爐到紫打地之間的河岸,河對面是從冷邊土司的領地到沈邊土司的領地。
    第三個五百頃,在長河西的西方,雅礱江的西岸,那邊翻過個山頭,就是麗江木天王占領的里塘。
    同樣是一樣的選地規矩,只要山那邊有效忠木天王的土司,那山這邊的地就由著劉承宗挑。
    聽著塘兵的回報,劉承宗不禁莞爾,世上就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
    他想用木雅的地,木雅想用他的兵,也算各取所需,但他確實覺得木雅在這個交易中賺大了。
    舅舅蔡鐘磐對這些事看得很清楚:“首先是鹽,一千五百頃地都開出來,一年就是三萬斤鹽,這在哪兒都是一筆不小的的財富,何況在不產鹽的打箭爐。”
    “貝母這個東西,在漢地的藥鋪是論錢賣的,單這批鹽,少說值個八千一萬兩,租這些土地一點都不虧。”
    “其次要開墾就得保證移民的安全,金川土司暫且不提,大渡河東岸的冷邊、沈邊兩家土司跟木雅家族有殺父之仇,是宿敵,雅礱江西岸效忠木天王的土司則時常會派兵劫掠。”
    蔡鐘磐臉上的神情非常嚴峻:“我們租種開墾這些地,冷沈兩家想報仇,先打得是我們;如果木天王的兵再劫掠,先搶的也是我們。”
    最后等劉承宗不需要這里了,木雅依然還能用這里的熟地招佃收租,又是一筆財富。
    舅舅算來算去,劉獅子一拍大腿,他媽的,自己居然讓別人賺大了,他笑道:“怪不得木雅這小子射箭本事那么差,本事全長心眼兒上了,挺好。”
    笑罷了,劉承宗搖頭道:“我不打算反悔,三個地方有七八千畝熟地,等開春有人就能耕作,秋天就有收成,西邊諸縣的無主熟地太少了,這是獅子軍急缺的東西。”
    康寧府七縣不缺空地,只是相對海拔高些,耕種條件比這邊差點,只要有統一大權的官府主持開墾工作,有望能開墾出遠超如今的田地。
    但開墾只是未雨綢繆,無主熟地才是急缺的東西,七個縣三十萬畝土地,對比二十萬百姓根本不夠看。
    “糧食,什么金川、沈邊、冷邊、木天王……”劉承宗擰眉道:“誰敢朝我呲牙,我就把他們狗腿打斷!”
    戰爭違背了農時,致使來年康寧府的口糧負擔極重。
    劉承宗已經極力壓制自己想向周邊搶劫的心思了,實在是大家都不算弱,又都不算太富裕,并不值得為之興起戰爭。
    但如果他被搶了,那就不一樣了,從陜北到西北再到西南,行軍萬里,只有他搶別人的份兒,啥時候輪到別人搶他了。
    “暫時就先從爐霍縣派遣人手吧,從金川土司對岸開始,設鄉規劃田地,等有人來了就種起來,派人知會他們,這些土地已為元帥府所有。”
    蔡鐘磐的臉上犯難,道:“這事不好辦,冷邊沈邊還行,那也是做買賣的,未必真想再跟長河西打仗,但木天王那邊,都是未經王化的山民,抄掠成性,未必勸得住。”
    “好辦,人之為人,不論貴賤夏夷,都怕死。”
    劉承宗道:“舅舅就告訴他們,搶我一石糧,我就搶回十石;擄我一個人,我就搶回十個,讓那些小頭人在心里掂量,自己比之頓月多吉如何。”
    蔡鐘磐點點頭,心里很高興。
    他估摸著劉獅子要在這邊墾田,雙方早晚還是會發生沖突,相對來說他們在爐霍一帶兵力還算充足,足夠應對和土邦的小沖突。
    讓他高興的根源,是外甥發狠。
    劉獅子這人哪兒都好,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好,把整支軍隊調教成仁義之師。
    這顯然是從一開始就在為席卷中原做準備,但在康寧府仍保持仁義,必然使他們生計問題變得困難。
    原本要照蔡鐘磐的想法,吞了囊謙白利林蔥的土地,任用一批新貴族,保證五到十年的忠誠,讓他們繼續去壓榨二十萬百姓,足夠取得養活軍隊的物資,一點都不用發愁。
    不是說做好事不好,好,但有多少力氣吃多少飯。
    如今整個一十方救苦天尊,這多累啊?一切從頭開始,見著成效至少三年以后了。
    蔡鐘磐一直覺得很奇怪,他不知道外甥這種走到一個地方,就能自覺代入當地百姓父母的心態到底是誰教的。
    劉承宗不知舅舅心中所想,琢磨最近的事宜,又問道:“舅舅和趙世奎談得怎么樣?”
    趙世奎就是從成都找來的陜西掌柜。
    “還行,這個趙世奎是老掌柜了,對商路非常清楚。”
    蔡鐘磐道:“他有股本八百兩、四個掌柜,打算在西康二府東邊,栓兩頭駐中間,南邊的成都、北邊的蘭州,中間的漢中各開個鋪子、租了倉場,做茶、皮料的買賣,同時我們需要什么,他也能往西寧、打箭爐進。”
    劉承宗擺擺手,他想聽的不是這些:“收攏失意童生、生員,他愿不愿做?”
    “我還沒跟他談到那,得先用有利可圖把人拴住,我是這么想的。”蔡鐘磐道:“我們給他湊些股本、添些老兵人手,由他出貨經營,老兵于各地擔任掌柜,由這些掌柜在買賣之余拉攏文人與百姓。”
    “文人可以接濟,而對于川邊百姓,一來是田地,二來嘛,用淘金把人吸引到康寧府來。”
    蔡鐘磐道:“這里到處是未經開采的金窩子,本地土民敬奉山神,既不開山采礦、也不新墾田地,這事過去只有廟里的和尚跟少數土司自己做,收金稅十取其三四,如今沒了約束,我們應該開辦礦務。”
    “一來分田地、二來有金沙之利,四川的窮苦百姓,難道還不源源不斷地流向康寧么?”
    劉承宗重重點頭:“就這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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