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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快樂

    快樂。
    快樂是心想事成,是瞌睡有人送枕頭。
    但于兩個相對的人而言,他們很難同時快樂。
    尤其當(dāng)這倆人是高迎祥和杜文煥的時候。
    杜文煥在延水關(guān)里沒睡,他就等著對岸賊兵渡河呢,他就喜歡打這樣的仗。
    殺誰不是功勛嘛,從劉獅子那取二百顆首級是功勛,從這群草寇這取二百顆首級也是功勛。
    賞銀和功績是一樣的,付出的風(fēng)險卻大不相同。
    杜文煥寧愿轉(zhuǎn)著圈把陜西所有流賊全打一遍,也不愿跟劉獅子打一仗,除非能一次把劉獅子打到再也起不來。
    如果說要評選個延綏鎮(zhèn)將官最不愿招惹的流賊頭目,如今的劉承宗絕對高居榜首。
    劉獅子報復(fù)心理太強(qiáng)。
    惹過他的人都沒好下場。
    李卑就不說了,在延綏鎮(zhèn)將官的印象里連個墳頭都沒有。
    艾穆,在文安驛打那仗是真稱得上僅以身免,就這事還沒完,杜文煥出兵前,艾穆本來就是戰(zhàn)敗的戴罪之身,誰知道洪承疇一調(diào)查,又安上個指使家丁搶劫京運銀的罪名。
    明眼人都知道,那銀子就不可能是艾穆家丁劫的。
    就不說艾穆治軍一向有他父親的風(fēng)度,艾家人在定邊營苦寒之地兩代掌軍,要搶銀子還需要等到戰(zhàn)???
    可有證據(jù)嗎?
    沒有,反倒有證據(jù)證明是艾穆家丁劫的,找那些家丁又找不著,只能找到鄜州兵,鄜州兵的供詞都說是艾將軍的戰(zhàn)敗家丁,要搶錢給艾將軍重振旗鼓。
    誰都覺得是劉承宗干的,甚至連官方的名義都是劉承宗劫了銀子。
    但延綏鎮(zhèn)的官員武將都知道,西路沒銀子,里頭只有八千斤石頭,當(dāng)時被劉承宗劫了。
    銀子在東路,幾乎同時被劫,偌大個延安府,除了劉承宗還有誰嘛,沒了。
    現(xiàn)在艾穆說不清,就洗不脫冤屈,紫禁城里的崇禎爺氣壞了,嚴(yán)令洪承疇把艾穆張輦押送京師。
    一樣的事擱在別的將軍身上,其實沒啥可怕的,反正就算翻個底朝天,把家拆了,也翻不出兩三萬兩,更別說十三萬兩了。
    關(guān)鍵把艾家翻個底朝天……真有。
    畢竟這真不是個好時候,先有后金入寇,再有勤王軍嘩變,京師還出現(xiàn)戶部筆誤把一百多兩銀子寫差了,氣得皇帝要殺人。
    如今延安知府都通賊了,這事皇帝壓根沒打算通過陜西地方官僚機(jī)構(gòu)來辦,直接要派錦衣衛(wèi)和宦官進(jìn)米脂。
    要讓艾家證明艾家的銀子是艾家的。
    錦衣衛(wèi)還好說,正經(jīng)人誰當(dāng)宦官?。?br/>     他們來了,這銀子可能不是朝廷的,但還能是艾家的嗎?
    杜文煥在延水關(guān)的官署里嘆了口氣。
    什么叫天行有常,什么叫人定勝天?
    老天爺會下雨,打劉承宗倒霉,越賣力死得越快,這叫天行有常。
    下雨就要打傘,躲著劉承宗走,摸魚能長命百歲,就叫人定勝天。
    山西回還賊寇攻關(guān)的消息一來,杜文煥急忙披甲。
    杜文煥埋伏在延水關(guān)內(nèi)整裝待發(fā)的馬隊魚貫而出,兵分五哨向高迎恩的部隊追去,轟踏的馬蹄聲在夜幕下炸響。
    高迎恩帶隊往后一跑,杜文煥就知道有伏兵,但他還是攆著往河岸進(jìn)。
    左右兩翼的馬隊在奔襲中分別注意兩座山上可能出現(xiàn)的伏兵,前哨勇猛直追,中哨作為預(yù)備,后哨于側(cè)翼迂回,以準(zhǔn)備側(cè)擊在河岸邊埋伏的伏兵。
    杜文煥畢竟是老將了,延水關(guān)一帶的地形他也很熟悉,對這里所有能藏伏兵的地方如數(shù)家珍。
    在賊兵的兵力上,杜文煥的看法和李卑差不多,不怕賊多、只怕賊少。
    賊兵萬余,哪怕其中有四千精兵,擊破了六千雜兵,也照樣能卷著四千精兵打。
    堵在河岸邊,誰都別想跑。
    高迎恩這輩子都沒跑這么快過。
    越跑越急,越急越喘,越喘越跑不動。
    身后官軍像瘋了一樣,驅(qū)趕著他們向黃河岸邊跑。
    就連高迎恩自己都說不清楚,他們?nèi)缃襁@樣奔跑,到底算潰逃還是撤退。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目標(biāo)就是跑到黃河岸邊。
    夜幕下,賊寇舉著火把在空中曳出一道火線,火把光亮被風(fēng)扯著小到快要看不見。
    這種場景讓于后陣將軍的杜文煥興奮異常,仿佛又回到他年輕的時候。
    不過盡管一路都很小心,山地之間卻沒出現(xiàn)賊寇的伏兵。
    這令杜文煥更加警惕,很反常,就算是農(nóng)民軍,也該知道這里能設(shè)伏,難不成這是幫誤打誤撞第一次進(jìn)延水關(guān)的賊寇?
    這么想著,杜文煥讓人把左右翼馬隊叫回來,防備賊軍在他們抵達(dá)河岸后包抄,這才繼續(xù)向河岸逼近。
    等他臨近河灘地,前軍已經(jīng)和賊兵打起來了。
    伏兵在這兒呢。
    抵達(dá)河灘,喊殺聲大作,數(shù)百賊兵自河灘立起,弓銃齊發(fā),一陣將官軍前哨二三十人打得人仰馬翻,緊跟著又以刀牌長矛橫沖而來。
    盡管稍稍遇挫,但這在杜文煥的意料之中,他的后哨已自山道繞至河灘北側(cè),一次沖擊就能把這些賊兵驅(qū)趕跳進(jìn)黃河里。
    就在這時,杜文煥看見身側(cè)有些黑乎乎的土坡。
    他對打火把的家丁道:“去照照,那是些什么東西?!?br/>     不記得延水關(guān)河灘邊上有墳地啊!
    家丁擎火把向旁邊一照,沒看見碑,只是一個壘得好似墳頭的土丘。
    再看周圍,每隔十步就有個小墳頭,一路延伸到河岸崖壁。
    令他詫異不已,這些東西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這的?
    也不能起到掩護(hù)伏兵的作用啊,難不成是賊寇在這挖了壕溝,多余的土就堆在外面了?
    杜文煥像付仁喜一樣,也沒往火炮那邊想。
    西軍歷為天下強(qiáng)軍,以對抗北虜為己任,即使裝備有限的重炮,也是打散子多,攻城毀關(guān)非其長處。
    他們最擅長的還是快馬輕刀軟弓長箭,三眼銃將軍炮,灌滿散子專轟跑得快。
    實在要說還有什么專業(yè)技能的話,大概就是在部落氈帳里放火。
    就是弄來打二十斤炮彈的重炮,交給杜文煥,他都不知道該分配給誰裝備,那種一天在大漠行軍十五里地的東西,打啥去呀?
    就是想轟個城墻,人家河套四十二部落,可一座城都沒有。
    一沒有城、二不跟你結(jié)陣,打?qū)嵭膹椀呐冢瑢@邊幾乎沒有用處。
    杜文煥就想不到這東西。
    就在這時,他眼角余光看見對岸爆發(fā)出大量閃光。
    “嗯?”
    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在對岸閃爍。
    杜文煥才剛本能疑惑地‘嗯’出一聲,就在耳邊黃河滔滔聲中聽見一聲接一聲的悶響。
    砰!砰!砰!
    高迎祥在對岸捂著耳朵彎著腰,還不住地轉(zhuǎn)頭看向?qū)Π?,嘴角都快咧到耳垂上了?br/>     身側(cè)小獅子炮的炮眼上火藥正在燃燒,嗤嗤的聲響中冒出煙霧,隨后‘砰!’地一聲,炮身猛烈后座,炮彈嗖地穿透硝煙向?qū)Π对胰ァ?br/>     三十六門大小獅子炮,把兩斤三斤的炮彈一顆接一顆呈拋物線轟響對岸。
    夜幕下的漫天硝煙里,這個老男人眼睛都在閃光,高興得像過年小孩第一次看放炮。
    炮?
    杜文煥的腦子還在疑惑,潛意識里就覺得這個地方不應(yīng)該有炮。
    但炮彈確實飛過來了,準(zhǔn)確地落在他的部隊里。
    隨后他腳下一空,戰(zhàn)馬脖頸被一顆炮彈砸中,彎曲成奇怪的角度,坐騎猛地矮身,杜文煥都沒過腦子身體就撐著馬鞍躍起,摔落在地。
    河對岸的師成我一直揮舞著手臂驅(qū)走面前硝煙,極力觀察炮彈落點。
    但很難分清,對岸前線官軍的火把沒有變化,反倒是靠后的位置,一些火把變得凌亂。
    這令他氣急敗壞地抬手成拳砸在掌心,在高迎祥身邊喊道:“高首領(lǐng),又算錯了,有這個土堤,炮身高,打得太靠后了!”
    高迎祥哪兒顧得上這些啊,他腦瓜子被炮聲震得嗡嗡,啥也聽不見。
    轉(zhuǎn)過頭,他只看見師成我在張嘴,聽不清在說啥,所以他還咧著嘴笑得高興極了,不住點頭,扯著嗓子喊:“對,再來一輪!”
    什么打準(zhǔn)打不準(zhǔn)的,重要嗎?
    快樂就完了。
    火炮轟擊給高迎祥帶來無與倫比的力量,高舉著扎在一邊的眉尖刀大聲呼叫,給對岸部下助威:“殺啊,殺??!”
    高迎祥一直對這柄刀不滿意,他心心念念的關(guān)刀被馬科搶走了。
    后來找了好幾柄長刀,都沒有當(dāng)時那柄用著順手。
    但這會兒對他來說,什么刀不刀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炮。
    炮最重要了,他聽說獅子營有個炮哨。
    高迎祥打定主意,這次再回陜西,他一定要和劉承宗好好聊聊。
    他手下的匠人跟著師成我學(xué)了倆月,也不是師成我不盡心教,但就是學(xué)不會。
    只要師成我在邊上站著,匠人們怎么造炮都知道;可一旦師成我不在,這炮該怎么鑄,他們就不知道了。
    在鄉(xiāng)寧試著鑄過兩門,沒用,鑄出來的確實是炮,可奇形怪狀的,該薄的地方厚、該厚的地方薄。
    所以高迎祥放棄了,反正想了想,這事也很好解決。
    銅不是問題、銀子不是問題、糧食也不是問題。
    但這仨東西總有一個能解決劉承宗的問題。
    只要他能解決劉承宗的問題,那他的闖軍難道還能缺炮用嗎?
    高迎祥不是沒用過炮,他的部隊有不少馱炮,馱載的佛朗機(jī),直接用鐵做個小凳子,平時就放在騾子背上,用的時候往地下一放,打完就能跑。
    但那東西完全打不出這種感覺。
    這獅子炮太帶勁了。
    高迎祥正在舞刀歡呼呢,硝煙漸散,工哨的戰(zhàn)輔兵把炮口撅起來,倒進(jìn)去點水把未熄滅的火藥滅掉,再按下炮口讓水出來,提工具開始清理炮膛。
    他的耳鳴才剛好了一點,然后就發(fā)現(xiàn),官軍怎么亂了,然后開始后退,就連側(cè)翼舉著火把準(zhǔn)備沖擊的官軍也往山里走了。
    把高迎祥高興得,轉(zhuǎn)頭對師成我指道:“師先生你看,一次齊射就把他們打退了!”
    師成我也一臉懵,看著對岸情況百思不得其解。
    他尋思不應(yīng)該啊,看炮彈落點,沒打著官軍前陣。
    他的工哨戰(zhàn)輔兵沒個專業(yè)炮兵,談不上瞄準(zhǔn),打出去的炮彈基本上全憑火炮質(zhì)量。
    炮是一條線擺著,炮口角度也都一樣,打出去的炮彈應(yīng)該也一樣是一條線。
    所以不存在集火敵軍哪一個部分,就是平鋪著打過去。
    不該直接就讓官軍退了。
    其實官軍也不想退,但突遭意想不到的炮擊,人們心里都有點慌,前線將領(lǐng)看著炮彈從自己頭頂飛過去,跟著炮彈扭頭。
    然后就看見一排整整齊齊的炮彈朝著后方主帥陣地砸過去,火把旁邊他們大帥身子一矮,沒了。
    這前線哪兒還能打仗,直接大規(guī)模后退。
    高迎恩的部隊原本被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他的人本來就在追逃中潰不成軍,全靠在河岸邊埋伏的高迎祥精銳出擊,這才止住潰勢。
    好不容易重新集結(jié)部隊,自己的人又差點被對岸的炮響擊潰。
    他們知道那是自己的炮,但誰都信不過那些炮手,黑暗里又看不見炮彈的拋物線,炮聲一響,他們先亂了。
    高迎恩就差高呼中斗星保佑了,突然看見官軍退了,直接高呼追擊。
    剎那間攻守勢易,高迎祥的精兵沒動,但高迎恩的潰軍直接一窩蜂沖上去大肆占便宜。
    說實話打得不怎么樣,但確實在黑夜里把官軍大舉后撤的陣線沖亂了。
    等家丁扶著落馬摔傷的杜文煥再起來,側(cè)翼包抄的馬隊看主力都撤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也懵懵懂懂跟著退。
    氣得杜文煥一瘸一拐往延水關(guān)跑,好端端的戰(zhàn)局,就落個馬,再起來就成這樣了。
    河?xùn)|岸的高迎祥看見敵軍撤退,樂不可支,不過他倒是沒被勝利沖昏頭腦,心里也很清楚這談不上勝利。
    只是達(dá)成了他用火炮齊射一次的心愿,真等他手上有這么多火炮,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呢。
    好不容易,高迎祥才閉著眼穩(wěn)定了情緒,對親信下令道:“你去對岸告訴中斗星,別追到延水關(guān)下,記得帶點官軍尸首回來,讓一箱金看看,有沒有合適的?!?br/>     說完,他長長地出了口氣,左看看、右看看,又揚起笑臉樂了一會,這才道:“這地方不能待了,把浮橋拆了,我們往南走吧,從韓城那邊回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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